天降恒福

作者:邶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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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会惊变


      春去秋来,夏隐冬至,童年的时光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教我恋恋不舍,前世遗留下来的孤寂苦痛、漂泊流离仿佛一场伤感的梦,任岁月流逝,梦醒无踪。我曾经迷惘干涸的生命因为爹娘、爷爷还有可爱的喜雨而丰润起来,就像绵绵密密的春雨,我的小河开始流淌着甘甜的雨水,它流过我的四肢百骸,小心滋养着岸边的种子,然后水岸渐渐抽出嫩嫩的芽,一点点青青,一片片葱茏,然后开出烂漫芬芳的花来。
      我的亲人,我爱的人。
      “福?”喜雨夹了块我喜欢的辣子鸡丁放进我碗里。
      娘拿起雪白的丝巾轻柔地抹抹我的嘴角,又不甘心地捏了捏我胖嘟嘟的脸,掩唇笑得暧昧:“福儿大了,有心事了,也懂得发呆了。给娘说说,喜欢上哪家的女娃了,娘替你做主呢。”
      “娘!”喜雨一把拍掉娘的爪子,“福才五岁!”
      “对喔!”娘作恍然大悟状,优雅地吹吹被打掉的纤纤五指,“福儿还小,确是不急。倒是我们美丽的喜喜,再过个几年就真该娶娘子了吧?”
      “娘,是嫂嫂么?”我抓着娘的玉□□腿的胡乱按揉。
      娘见我乖巧的样子不由笑眯了眼,连连点头:“是啊,福儿喜欢么?”
      “嗯——”我把手化为鹰爪,一把揪下摆在爹爹面前的肥鸡翅膀,动作基本达到快、狠、准的艺术境界,不过自然也惹来了爷爷颇具威慑力的一瞥,而爹爹的白眼则自动忽略。“如果,嫂嫂能比喜喜还漂亮,那我就喜欢!”我抓着翅膀挥手,以□□举着□□的标准姿势。
      桌上几人全都忍俊不禁,除了喜雨本尊。虽然现阶段喜雨还只是个身条没抽开的小小少年,但因为他完全继承了降家的优良基因,特别是娘的花容月貌,所以没人会怀疑他以后将会长成一个顶顶大美人。每次看着喜雨的脸我都会发呆,我觉得娘说的倾城倾国不应该是我,而是喜雨才对。当然,我不敢对喜雨说,每次听别人议论他的容貌喜雨就会抓狂。不过嘛,现在有爷爷坐镇,我笃定这小子不敢把我怎样。
      “好了!都好好吃饭。福儿你不想放焰火了么?”爷爷发表权威性讲话。
      “想啊。”我揣着小暖壶蹭到爷爷身边,张开双手,让爷爷把我抱坐在他怀里,“可是这么冷都没有下雪呢。过年不都是要下雪的么?那样放焰火才好看啊。”
      “谁说没下雪的?福儿你这小猪光顾着吃,都没往窗外施舍一眼吧。”爹爹拿眼白睨我。
      我歪歪头,也有样学样地悄悄睨了爹爹一眼,然后举手环住爷爷的脖子,故意奶声奶气地叫:“爷爷,爷爷,我们去看下雪了没。如果没下,爹爹就是不诚实的孩子,要打屁股的。”
      爷爷淡笑,无视爹爹阵红阵青的脸,抱起我走到窗边,用袖子把我遮严实了,轻轻推开半扇窗子。
      冷风扑面,伴随而来的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冰凉冰凉的,带着点点痒意。我睁大眼,那样黑的天空,一种纯粹的黑色,完全没有现代社会严重的光污染。灯光雪光交相辉映,天空中飞扬的雪花在暗夜里无所遁形,她们翩跹的白影就像春天满树的落英,没有沁人的香味,只有柔软的清寒渗进衣裳的罅隙。
      我伸出手,迎接天上飞下来的花瓣。
      “小心太凉。”爷爷一手裹住我小小的手掌。
      爹爹也走过来,替我挡去大半的寒风:“福儿小猪,该打谁的屁股啊?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啊。”爹爹弯指,作势要刮我鼻子,我见状不妙,赶紧一头扎进爷爷怀里,最讨厌爹爹这点了,不知道经常刮鼻子鼻子会塌的么?
      “爹爹,时辰快到了吧?”喜雨问。
      “到了到了。”娘笑眯眯地,“想必院子里的烟花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放呢。”
      喜雨打开门,拔节儿的小身板在纷飞的雪花中像要乘风飞去。“福,下来,你那么皮实,爷爷抱着会累的。”
      “我哪儿皮实了?爷爷身体好,才不会累。”我不满地瘪瘪嘴,还是扭了扭身体,让爷爷放我下来。以前因为年纪太小,我是不准摸烟花的,今年得了特赦令,我定要亲自放才好。
      喜雨和我被娘双双裹在又大又厚的斗篷里,在院子里忙着让烟花粉身碎骨、飞灰烟灭。大朵大朵的焰火腾空,绽开,七彩如虹,灿烂若星,虽不过是刹那芳华,却照亮了沉沉冬夜。
      我出神地仰望夜空,雪花纷飞,焰火璀璨,美丽如梦。
      “福,想什么?”喜雨冰凉的手抓住我同样冰凉的手。
      我回头,喜雨亮晶晶的眼像焰火照亮的雪,我禁不住笑意盈然:“喜喜,春天到了。”

      今天是上元节,过了今晚,大年算是过完了。我虽然里子是个大人,但这丝毫不妨碍我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孩子气。从前是不怎么过年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样过,最多多炒几个菜,也算是意思到了。如今眼看踩着年尾巴了,我还意犹未尽中,想起春年说今天麟丹城里会举办一年一度的灯诗会,大致就是观灯猜谜作诗饮酒之类。虽然看多了都市繁华,却全然影响不了我高昂的兴致,我很想看看古代的娱乐活动是不是真如现代人以为的粗糙落后,或者这个时空会有所不同?不管怎样我都想见识一下。
      一整天心里跟猫抓耗子似的,好容易磨蹭到快天黑,我撒腿就奔萧水楼而去,早两天我就磨得喜雨答应偷偷带我出门的,这会儿正是时候。
      萧水楼西面横着一片大池塘,水质清澈,波光潋滟,远远看去与湖泊无异,每到夏天,池塘便被圆滚滚的荷叶占满了,红的白的荷花抽得老高,大朵大朵的尽情开着,荷花香味盈满了喜雨住的携香轩。所以一到天热时节,便是我和喜雨争地盘儿的时候,事实上只是我单方面的争,喜雨基本上从一开始就妥协,轻易让我挤进他的私人领地,为所欲为。
      尽管想着这时候爹娘不可能出现在萧水楼,但我还是下意识的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因为年纪太小,爹娘过度的保护欲肯定不会同样我出庄的,我可不想被他们逮住然后念到我耳朵抽筋。
      熟门熟路地拐过青惨惨的一丛竹子,喜雨的房里已亮起了灯火,肯定是在准备东西。出门玩耍的头等大事就是银子,嗯,我得叫他多带些。
      正想小跑步奔过去踹门,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喜雨半开的窗边。那是谁?我止步,疑惑地定神看那白影。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身形瘦削,一袭仿佛比雪还白的丝衣披在身上,使他看起来轻飘飘的,跟张白纸片似的。我没有注意到他的模样,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人的眼睛吸引住了。他的眼睛很黑,深黑,像深深的天坑,看不到一点光亮,我几乎都能从那深黑中感到丝丝极北的寒气。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我,用他眼里的寒气刺激得我满身的鸡皮疙瘩不得不立正站好。
      这人是谁?怎么突然出现在喜雨的屋里?瞧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就知道不是善茬。喜雨呢?不是有什么事吧?我停在竹子前,迟疑着。这家伙看着着实教人胆寒,也不知道喜雨怎样了,我暗暗咬牙,还是小心地走过去。
      才刚迈出两步,就听到房里传出来的说话声。“喜雨,你还是坚持么?”爷爷!我惊诧。爷爷怎会也在这里?爷爷的作息一向规律,平时都是在书房看上会儿书就回房睡觉的啊。坚持?坚持什么?带我出门看灯么?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爷爷虽然疼我,但该惩罚的绝不会手软,我可不能教他瞧见!在爷爷平日的积威威慑下,我来不及多想,就跟踩着尾巴的兔子似的,跳起来就往回溜,完全忘了窗子边的奇怪人物。
      等跑回我的春秋楼,我才想起来我是去干什么的。这下好,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灯诗会注定没我什么事儿了。在屋里忿忿地转悠来转悠去,越想越不甘心,你说喜雨这傻孩子怎么就屁大点事儿都能办砸呢?还有爷爷,怎么这会儿跳出来搅局呢?偏就在今晚上!今晚上!我恨恨地从鼻子里喷着气,忍不住直跺脚。
      “哎呀我的小公子,小祖宗,你可不能再转了,厨房里的玉米面多得都长虫了。”春年在旁边拿着嗓子怪声怪调。
      “我转跟玉米面长虫有关系么?”我疑惑。
      “当然有啦,还是大大的关系!”春年作愁眉苦脸状。千秋端坐一旁摆着她一贯的淑女情态,只嘴边可疑的抽搐破坏了整体美感。
      我知道春年接下来准没什么好话,本想不理她,奈何势不由人。
      “你这样不停地磨磨,玉米面就必然磨得太多,磨得太多就必然吃不完,吃不完就必然会堆积在厨房,堆积在厨房久而久之当然就会长虫子啦!”春年笑眯眯地。
      我怔了一下:“年姐姐,你说的莫非是骡子?”
      话音才落,春年千秋齐齐喷笑,千秋还好,知道笑不露齿,春年却笑得恨不能把整排白闪闪的牙齿亮出来。“小公子,你确定我说的是骡子么?”
      我聪明地保持沉默,只俩眼珠子瞪着那排牙齿以示恼怒。
      “唉!天都黑了呢。”千秋见春年笑得没了眼睛,赶紧转移话题,安抚我快要爆发的小宇宙。
      “是呢!”春年装模作样地捏着方丝巾轻拭眼角,“这灯啊火的都该亮起来了吧?”
      “春年!”千秋轻斥。
      我看看微怒的千秋,再望望噘着小嘴不敢再说话的春年,淡淡笑了开来。千秋一见我此刻的神情,赶紧想要出言拦截,不过可惜,我抢得了先机:“春年,”我冲着春年笑得可爱极了,“年姐姐,你也知道我等今天等了有多久了,我还从来没有出过庄子,我……”
      话还没说完,春年便一口回绝:“我才不会带你出去!”
      “为什么?”我叫。
      “为什么?!我可不想被庄主和夫人赶出去!”
      “怎么会?他们又不会知道!”我大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千秋轻言细语。
      “而我就是替罪羊。”春年斩钉截铁。
      “我……”正要晓之以理,千秋却不肯给我机会,扯着春年的袖子转身,作势欲走。我见这架势不得了,也没来得及多想,蹬蹬几步奔向前,脚一蹦达,立马蹿上千秋的长腿,一把抱住。
      千秋经不住我的扑势,惊叫:“小公子!”
      “千姐姐!”我低头酝酿了一下,决定动之以情。抬头,清澈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保持将坠不坠的态势,端的教人柔肠百转,怜爱非常,“千……呜……姐姐……我保证……我会很听……听话的,绝不会……给你们找麻烦。我会一直……抓着你们……你们的手,我不会乱跑的……呜……”
      千秋抱住我哭得颤抖的小肩膀,一时乱了方寸。她平时虽聪慧冷静,但一遇着我哭就不由自主地犯糊涂,就算明知我是假哭也没办法。春年虽然也极是机灵,但她却是以千秋为主心骨的,搞定了千秋就等于春年也没问题了。
      “千秋,你看这……”春年傻眼。
      千秋急着为我拭泪,都忘了把我从她腿上扒下来。“小公子,别哭,一会儿眼可肿了。”
      “呜……我才没哭……我才不在乎……呜……娘不喜欢我了……爹爹也把我……扔到这里……呜……连……连喜喜……呜……他明明答应我的……呜……”
      华灯初上,在我快使尽浑身解数时,终于磨得千秋春年立场转换,彻底败北。
      临出门时,我拼命叫春年多装点银子,结果换来春年一大白眼:“小败家子儿!”
      “……”我讪讪无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元夕)”原来这就是这一时空的上元节么?那么宽那么长的街道纵横交错,屋宇飞檐斗拱,房舍鳞次栉比,各色各样的花灯串满了街头巷尾,一笼笼的光亮灿若流火,与天上星斗交相辉映,融汇成宇宙中浩瀚的星海。宽阔的街道上晃动的除了灯影就是人影,好像城里所有的人都已倾巢而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肩叠着肩,脚挤着脚,嬉闹欢笑声,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真像一张趁着夜色无限张开的欢乐的网。
      我好奇地四处张望,欢喜得不知道该瞧哪里好。
      “小公子,快看快看,那个多有意思啊!”千秋紧拉着我的手,美丽清纯的脸散发出快乐的光辉,在汹涌的人潮中仿佛一粒小小的珍珠。
      “哪里啊?”我和春年顺着千秋的纤纤玉指一路搜寻。
      “在那里啊,高台上面,那盏七个颜色的!”
      “哦。”我看着千秋所指的方向,“就是密密匝匝堆蚂蚁的那群人?”
      “哧——”春年掩嘴轻笑,“什么堆蚂蚁?小公子就爱乱比喻。不过,我很理解的,谁教小公子的眼界还远远没有上升到必要的高度呢。”
      “……”我磨牙,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尊严威信一碰到这俩丫头就粉身碎骨呢?!为什么!我要反思!一定要!
      春年笑得眼睛都弯成一条线了:“千姐姐,平日看你那般肃静,鲜少现与人前,到想不出原来也跟当年第一次出庄的春年一般。”
      我抬头瞧千秋仿佛嫣红的脸,想起前一刻她还一脸老成持重地阻止我出门,这会儿却见着什么都新鲜得跟稚子似的。我顿时忘了刚刚春年嘲笑我身高的可恶,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来她也不过还是个小丫头。
      “跟你哪般?”千秋明知春年准没什么可人心的好话,但还是忍不住接下话茬。
      “东瞧西问,南走北逛,兴奋难表,一如此刻小公子。”春年话音刚落就把我迅速抱起,闪到一步开外。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得,不仅取笑了千秋还抓了我连坐,居然还敢拿我做挡箭牌,真是有够“可爱”——可怜没人敢爱。
      “那里围了那许多人,是因为他们在斗灯会。”春年笑眯眯地当起临时导游,对千秋这种人,惹一惹二绝不敢惹三,春年倒很是识时务。
      “斗灯会?”我也笑眯眯的,可不想这俩人掐架,影响我的游性。
      “是啊。”春年抱着我朝人堆里进发,娇小的身子跟游鱼似的,教人占不了半分便宜。千秋虽还羞恼,却生怕我俩迷失于汹涌的人潮,跺了跺脚,也紧随而来。
      钻进“蚂蚁堆”的最前线,我抬眼一扫,人群中心是个用木头搭的台子,台上支棱着数支翠绿的竹杆,杆上缠着五颜六色的缎带,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盏,有牛角的、轻纱的、琉璃的、单纯纸糊的,有圆的、方的、八角的,有淡黄的、红彤的、浅紫的……有做的讲究的还缀着长长的华丽的流苏,晚风轻拂,灯下便是如春柳款摆的影子。
      “那上面的字是灯谜么?”我尽量伸长脖子观望。
      “嗯。有谜也有对子,有的还有诗命。”春年把紧跟在后的千秋拉过来一起护着。
      “诗命?”千秋和我一样好奇。
      春年指指我们右前方的灯台,那边围着的人大多方巾长衣,还有好些手里捏着把扇子,看样子应该是些酸腐书生。
      “看着那些人没?”春年大大的眼里满是倾慕,“好多都是我们麟丹城有名的才子。”
      “才子么?”我皱皱小鼻子。
      千秋伸出纤纤玉指,夜色里的指尖更显莹润。她轻轻一点我的鼻头,微笑:“怎么?莫非我们的小公子还瞧不上人家?”
      我摸摸鼻子,千秋的碰触让我鼻子直发痒:“我哪有瞧不上?千姐姐就爱耍弄福儿。”
      “我看千秋就是看穿了你这小家伙的伪装!”春年也笑。
      “年姐姐,他们是在作诗么?”我陪着干笑,转移话题。
      春年眯眯眼睛:“是啊,小公子瞧那些灯,上面各自题着诗题,才子们只要作出好诗来,那灯就可以拿回家了。”
      “哦。”我其实是挺想过去见识一下中祥的文人的,不过考虑到我肚子里没什么作诗的墨水,就算挤过去也是干看着,还是别费事儿了。
      千秋笑着伸过手,把我接过去:“春年先歇会儿。小公子,几天没抱了,好像又重了些啊。”
      我无语,小孩子能吃能长不行么?
      “小公子不过去试试?”千秋小心地抱紧我。
      “千姐姐,我才五岁!”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就算中祥不是中国,我也没那个兴趣剽窃唐诗宋词。
      “倒也是哦。”春年嘟了嘟小嘴,“小公子跟着闻夫子也才一载,大字也不过才学得半筐而已,哪里作得出诗来?”
      我转着眼珠:“福儿愚钝,诗虽作不出,对子倒是习得一些。”扬高脖子,亲亲千秋花瓣一样的脸,“千姐姐,你带我去有对子的地方。”
      春年一见不乐意了,也把小脸凑过来:“千秋哪里会知道?好公子,来亲亲,年姐姐带你去。”
      我看看春年的粉桃子脸,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吧唧一口,春年不幸被我口水盖章!

      满大街的灯盏花式繁多,各式灯谜在灯火掩映里龙飞凤舞,教我看得眼花缭乱。
      “小公子,你瞧瞧哪些对子你能对的出?”大街小巷的人越来越多,喧嚷哗笑声跟夏夜鼓噪的青蛙有一拼。春年张着双臂护住我,跟老母鸡似的。
      “让我看看。”我见千秋额上已见微汗,轻轻挣了挣身子,“千姐姐,让我下来。”
      千秋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放下我,只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
      从一盏盏别致的花灯下走过,高高挑起的花灯让我看得有些吃力。
      “这位小公子也来对对子么?”一盏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花灯突然由高处降落到我面前。我抬眼,灯笼后面一张憨厚的脸正笑出朴实的菊花。
      “大叔,这是您的灯么?”我笑得天真无邪。
      “大叔?”灯光后的老脸笑得更开心了,老人家显然被我赞他年轻的马屁拍到心口上,“小公子真是聪慧过人,一眼便瞧出这是老汉的灯。”
      “……”我晕,这灯杆儿不就在您手上把着么?
      “小公子啊,别瞧老汉这灯只是纸糊的,这做灯的手艺那可绝对不含糊,六代家传,绝不轻显于人前。看这灯壁上的对子,还是我小儿子出的。”
      “您的公子?”千秋含笑,在温暖的光里仿佛白玉雕琢的兰花。
      “原来是您家的公子啊,字写的很好看啊。”春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悦耳的声音在人声鼎沸里更像一串风里的铃铛。
      老人看看千秋,看看春年,再看看我,满脸的笑容突然显得恭谨起来:“正是我家小儿,只不敢称了公子。”顿了顿,老人混浊的眼里忽然放出骄傲的光来,“昨日帮着题了花灯,我儿就进京赶考去了,此时想必已过了缗水。”
      “赶考?”春年眨眨眼。
      “就是今年的春闱。”千秋一笑又一皱眉,“小公子,这对子既是未来的会元所出,想必很有些难度,这……”
      “多谢小姐吉言,多谢小姐吉言。”老人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这对子其实不难的,我儿年年出上元节的对子,也就图个喜庆,只望我老刘家的手艺能碰着个有缘人。老汉瞧小公子龙章凤姿,他年定是惊才绝艳的人物,现在只是年纪小小,就算对不出也是无谓的。今日小公子能于千万花灯中瞧见了这盏,除了您是有缘人外,老汉着实看不出还有谁是。”
      “是么?”我大喜,倒不是因着老人睁眼说瞎话的夸奖之词,天天照镜子,我能不知道自己是麻雀还是凤凰么?就我这脸的发展趋势,顶多也就一梧桐叶子。能不用对对子就白得一盏花灯,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啊,“多谢大叔!”嘴里谢着,手已自动伸过去准备接灯笼。
      三人一愣,都没想到我连起码的谦让都免了。
      老人见我伸得老长的手,忍不住捋着胡子呵呵笑了:“小公子既是这般爽利,老汉也就不多啰唆了。来,拿着这里!小公子不用担心里面的火会烧着灯纸,我老刘家的手艺担保您怎么摇怎么晃都成。”
      我小心地接过花灯细看,千秋在一边负责再美言几句,春年则左右张望寻找以最快的速度挤出人潮的捷径。

      “年姐姐,我饿了。”好不容易挤出人堆,站在街角,千秋抱着我,我抱着灯,眼巴巴地望着春年。其实我知道千秋也饿了,不过她一向爱面子,绝不肯轻易表现出来。
      春年掏出丝巾疼惜地替我擦擦鼻头的细汗:“年姐姐知道一处地方,保管不比庄里的包大厨差。”
      呃——包伯伯得罪春年都是半年前的事儿了,没想到她现在还记恨,真是,得罪不得呀得罪不得。
      伴着满天满地璀璨的焰火和灯火,我们终于拐到了春年所谓的“不比包大厨差”的酒楼。
      “密云楼。”我仰头,面前耸立的酒楼其实只有两层,之所以用“耸立”这个词,是因为此楼很高,占地颇广,从楼外看就已经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瞧着着实气势巍然,实在不像是一般酒楼,即使我并没见过古代真正的酒楼。
      “怎样?”春年很是得意。
      “年姐姐,我只希望你银子带够了。”我喃喃。
      千秋一笑,把我轻轻放下来,牵着我的小手,如风拂杨柳般款款摆进密云楼,留下春年在原地咬牙切齿。
      酒楼里已经有很多人,确切地说,非常多,多到我转着脑袋扫来扫去就是没找着落脚的地儿。跑堂的小二们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根本无暇顾及到我们。
      “千姐姐,人好多。”我微蹙眉。果然,这密云楼里面装潢得更是堂皇,朱红的大圆柱子上挂着无数缤纷多彩的花灯,映衬得整个大堂亮若白昼。在中央一个被红黄梅花簇拥着的圆形台子上,十来个美丽的少女正且歌且舞,丝竹琴音不绝于耳。
      “不怕,我们去楼上瞧瞧。”春年拉着我们上楼,到了楼梯口却被人拦了下来。
      我看看面前突然冒出来的灰衣大汉,又看看楼上空阔的空间,挨着西边画栏的大圆桌边坐着两个男的一个女的,瞧他们一身的绫罗绸缎锦绣云章就知道不是一般主儿。除了这三位,其他三桌也坐着七八个人,坐的位子恰好如众星拱月般环住那两男一女,身上穿着和楼梯口这拦路虎一样的样式。我瞧那仨人在一边谈笑风生,其他几人却沉着眼睛木着脸,莫非我遇到了传说中的王孙公子以及他们的保镖?
      “难道这酒楼是你家的么?”回神,春年的唾沫星子差点溅我脸上。
      “小姐,我家主人已经把二楼包下了!”灰衣虎木木的脸黑了一半,想来在我走神的时候这俩人已经短兵相接了。
      “包下了又怎地?是买下了么?不是吧?不是干嘛不让我们上?这么大地方,却只坐了米粒儿似的几个人,浪不浪费啊?怎么?摆阔气是不?那干嘛不把金子银子披挂一身,顺便再在脑门儿上贴上几个大字……”
      “不准就是不准!你们另外找地方吧!”灰衣虎虎着脸,生硬地打断春年的口沫四溅。
      我知道楼上那几位肯定不是好惹的主儿,但一看春年满眼怒气实则委屈的小脸,我不由暗自蹙眉。这一路上春年都在不停夸赞密云楼的菜有多好多好,她也知道我饿了累了,经不起再折腾,不然以她的机变灵巧,绝不会轻易惹麻烦上身。
      “你……”春年怒了。
      “年姐姐,不知道那是哪几个大字呢?”我睁大眼睛,眸里的无邪仿佛初生的婴儿。
      春年一见我的表情,又怒又气涨得通红的小脸突然一整,跟变脸似的,又摆出平日可爱甜蜜的笑,与我默契十足地唱和:“小公子,像您这样的公子自然是理解不了他们这种人的心理。那几个大字就是——我很有钱!”
      我晕!
      春年经我一稳定情绪,喜欢气死人的脾气又上来了:“对了,你家主人难道不知咱中祥的皇帝老儿提倡勤俭么?竟然还这么招摇过市,肆无忌惮,你们这是抗旨!抗旨知道吧?就是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嘿,这不是我的平日语录么?!
      春年的声音本就动听,这会儿那词儿跟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噼里啪啦全砸灰衣虎身上了,直把他剩下的半张脸气得焦黑,我几乎以为能从他不断颤动的鼻翼下看到升腾的烟火。
      “你这……”
      灰衣虎刚张嘴欲吼,一个山泉般清冽的声音轻轻一下,切断了虎吼:“何人在此喧哗?”很温柔的调子,就像冬日里正午的暖阳,但不知怎地,我后背顿起一片鸡皮疙瘩。下意识随声望去,那貌似主人的三人正看向我们这边。
      出声的应该是右边穿青衣的男人,说男人可能并不合适,三人年纪都很轻,俩男的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女的可能更小些。青衣男人正含笑看着春年,修眉远目,挺鼻柔唇,全身都透着清雅高绝的气息,一副名山大川异人隐士的范儿。
      中间穿紫衣的男人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广额长眉,隆鼻薄唇,深邃的眼像黎明前的暗夜。他此刻正举着酒杯浅尝,仿佛没有看见我们,又仿佛早已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左边那少女穿着嫩黄的裙裳,乌黑的环髻里插着闪亮的南珠金步摇,长的么,虽也美丽如花,但却比不过我身边剑拔弩张的春年,更遑论幽谷青岚般的千秋。
      我微垂着眼睫,睫毛密长就是有这点好,方便迅速侦查敌情而不容易被发现。
      “喧哗?这位公子说的可是楼下?嗯,是喧哗了点,不如把下面的人也通通赶走,包下整个密云楼岂非更显阔绰?”春年脸上都笑出酒窝来了。
      青衣男人也跟着微笑,眉目悠远中竟隐隐透着丝煞气。他含笑低语:“这位小姐想是很不满意?”
      “公子严重了。”一直未出声只掠阵的千秋突然一步从侧里飘出,如碧荷出水,亭亭玉立,不动声色地把我和春年护在身后。“我家妹子顽皮,爱耍些小脾气,加上出门玩耍多时,自是累极才出言无状,相信公子也不会专与个小丫头计较吧?”千秋淡淡笑着,笑意犹如睡莲吐蕊,芬芳悠长。
      “是么?这样大的人了还能跟个孩子似的,说话胡搅蛮缠,疯疯癫癫的?”另一道清脆的声音横空劈来,声音的主人斜眼瞟了瞟千秋,鼻子里隐约一个哼声。
      啧,有些酸味哦!
      “你……”春年正待反唇相讥,千秋截住了话头:“这确是小女子教导无方,实在惭愧,扰了公子小姐的雅兴,还请海涵一二。”
      我偷眼瞧了瞧千秋含着一丝冷凝的眼。奇怪,千秋虽表面柔弱,性子却是极烈的,所以娘一直不曾擅自做主胡乱给她牵红线,这几人看着是大有来头,但绝不至于教千秋如此忍让,何况我们庄子在麟丹城超然的地位。除非……我再次仔细打量那三人。咦?我盯着黄衣醋坛女的裙子,裙褶中一块貌似某种神话动物的碧玉若隐若现。不会吧?莫非中祥的皇族也以此物自居?衣食住行、文化习俗都如此的相似,原来我投胎投到了平行空间?
      脑袋里一团乱麻,还没理出头绪,场上风向好像有了些变化。
      “小姐言重。”青衣男人的眼睛粘在千秋身上正闪闪发光,“今日上元佳节,人人出门观灯赏月,酒楼自是紧张了些。我等包下密云楼二楼也是因人多吵闹,不堪其扰,却未曾考虑到如小姐这般情况,实是我等考虑不周,深感惭愧。小姐既是累了,便无需再辛苦寻个歇脚的去处,尽可与我等凑个同桌,大家萍水相逢,观月吟风,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人也文雅,辞也文雅,可惜本质就一色狼。
      千秋抱起我,只微一颔首:“多谢公子抬爱,但实不敢再多加打扰,就此别过。”正转身欲走,楼梯口的灰衣虎灰影一闪,从挡住我们上楼的架势改为挡住我们下楼的架势。
      “公子这是何意?”千秋微颦眉。
      青衣男人起身,步履悠闲地走过来,脸上的笑意足够让一国的公主目眩神迷,譬如某位酸意正浓的黄衣女。“在下只是思量这会儿正是麟丹城各家酒楼食铺最繁忙的时候,就算小姐能撑得住回家,怕是令……呃——”男人顿了顿,有些困惑我的身份。
      “我家小公子。”春年并不打算掩饰,徒增马脚。
      “嗯,怕是你家小公子也撑不住的,毕竟这么小的孩子。”青衣男人似乎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不露痕迹地反复打量我,我把脸在千秋细腻的脖子边蹭了蹭,这人的眼光温和柔软,却让我觉得跟把铁刷子似的刷遍了我头脚。我索性抬起藏着的脸,眼里含着委屈的泪水,怯怯地冲他一笑。他冷不防撞进我的眼里,不由微微一怔。
      千秋见这情形就知道走不了了,强行闯关反而不妙,只得含蓄得体地微笑:“那就叨扰了。”

      桌子够大,还是圆桌,这让千秋企图另坐一桌的想法干脆地破灭。
      我被千秋放在她和春年之间的椅子上,那个厚脸皮青衣男见千秋落座,正要挪个位子坐在她旁边,我利落地跳下椅子,迅捷地爬上他们之间空着的位子,然后冲着栏杆外夜空中的大银盘拍着小手笑得纯真已极:“姐姐姐姐,月亮月亮!”这密云楼果真是不一般,北面竟然临着这么大一片湖泊,湖水在月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深幽的蓝,美得好似最幽谧的梦境,与临街的喧嚣相比,这里更显宁静安详。晚风轻拂,我几乎以为自己能看到湖面层层漾开的丝绸一般的涟漪。
      “小公子,小心些。”千秋见状,赶紧压下我乱蹦的身子。
      “小公子,你不是老早就叫饿么?还不点菜!”春年故意凉凉地开口。满桌都是没怎么动过的菜肴,估计不会有地方再布菜了。
      “这么多菜,还不够一个小孩子吃么?何况我们还点的是密云楼最好的招牌菜!”黄衣女矜持地颦眉,看来也不怎么喜欢春年啊。
      “舍妹年幼,希望两位小姐不要见怪。”低沉的柔滑的声线,就像最上等的天鹅绒,不经意间便诱惑众生。
      这人终于还是开口了么?我转头,紫衣男正貌似不经意地瞧着我,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只一双眼,暗沉沉的无边无际,但我却觉得那暗沉中似藏匿着什么东西,它蹲踞在黑暗的边缘,仿佛随时会扑上来,然后?然后不知道,不知道会怎样。此时我并不想把自己的害怕隐藏起来,我很普通,很平凡,就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种,至少要让他相信我是,我确实是!所以我只和他对视了一秒,然后便迅速扑进千秋的怀里瑟瑟发起抖来,为了更形象,我开始细细地小心地哽咽,我相信在座的大人都能注意到。
      “小公子,小公子,你怎样了?又饿得哭鼻子了?好羞!”春年俯下身子,不露痕迹地稍稍遮住紫衣男的目光。
      待紫衣男收回视线,又一副泰山崩而色不改的死样子时,青衣男说话了:“既然你家公子饿了,两位小姐也无需拘谨,在下立刻便唤掌柜的来换菜就是了。”
      千秋微抚着我的背,淡淡地笑:“有劳公子。”

      在等待掌柜撤菜布菜的漫长旅途中,楼上坐着的十五人中,就只听见青衣色狼不停找千秋搭讪的声音,其中间或几句满是酸菜味儿的冷言冷语,气氛倒也奇怪的平静。
      我抱着四君子花灯,左右看了又看,雪白的纸,很薄的样子,里面的烛光欢悦地跳跃着。纸上画的梅兰竹菊笔墨轻匀,线条柔缓,在跳跃的光中似乎正悄悄舒展着它们的枝叶,吐露着几不可闻的香。
      正看得入迷,讨人厌的女声隔空蹿来:“今日我们虽是萍水相逢,但也已算是有了同桌之谊,我见你家公子这般可爱,不知是谁家有如此的福气?”
      啧,这会儿倒假仙起来,不过就是想探情敌的家底么,我还偏不让你如意!
      我把注意力勉强放到对面可能是位金枝玉叶的大美人脸上,然后亮出我的降式必杀技——太阳花一样大大的笑脸,附送小孩儿特有的清软声音:“最最漂亮姐姐,福儿叫福儿,姐姐叫什么呀?”
      看着黄衣女难掩喜悦羞赧的脸,我不由暗叹,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上辈子之所以能顺利投胎,莫不是专当马屁精来的吧?
      “福儿?我叫——呃——姐姐的名字是不能随便说给人听的。”黄衣女还是没陶醉过度,及时醒悟。
      “啊,那怎么办啊?”见状我立刻皱起淡淡的眉毛,作失望伤心状。
      “怎么?”黄衣女有些奇怪。其他诸人也齐齐望向我,想看我玩什么花样。
      我果然不负众望,硬从眼睛里挤出一颗水来:“因为福儿要娶最最漂亮姐姐当娘子啊。”我哽咽,“以后等福儿长大了,却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就一定找不到姐姐,那福儿岂非要‘鳏寡孤独’么?”
      我能想像被雷劈到是怎样的一个状况了,除了黄衣女又羞又气,脸色跟调色盘似的五色流转,其他俩男俩女皆满脸菜色,周边的灰衣护卫脸色也与衣服一个样了。
      很雷么?不过就是言语戏弄一下下而已。我委屈地撇撇嘴,干脆一哭到底,泪珠子跟下雨似的纷纷涌出眼眶。大家要理解,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胡言乱语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哭不哭,福儿不哭……”我正要哭到高潮呢,没成想弄巧成拙,小身子突然来了个瞬间大挪移,我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转移到青衣色狼的怀里。
      青衣男长长的手臂把我环抱得密密实实,修长的手还学千秋那般轻轻拍抚我的背。娘啊,我心里大声哀号,从他掌中传递过来的温暖一瞬教我炸起了满背的寒毛。这时候我哪还顾得上哭啊,伸胳膊蹬腿儿开始拼命挣扎,但很快我就发现所有的挣扎全是徒劳,在他越收越紧的怀里,我感觉自己无奈地成了渔夫网里的鱼,而我的动作恐怕看起来更像是撒娇吧?
      一想到这里,我浑身一阵恶寒,忍不住愤怒地仰头瞪他。啊!晕,这人有病么?脸靠这么近!我惊得眼睛不自觉瞪得更大。这般近的距离,暖暖的带着莫名香气的鼻息扑面而来,我甚至能从他复杂多变的漆黑瞳仁里清楚地看到自己愤怒的眼,紧抿的唇。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胶着的视线仿佛把我们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
      “……小公子?”春年风铃般动听的声音仿佛被空气挤压成了铁丝钩,我从青衣男气息里的某种奇怪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眨眨眼,我可怜巴巴地撅嘴:“叔叔!福儿饿了。”扭着身子,不顾青衣男瞬间转绿的脸,我努力想掰开紧钳住腰的大手,“姐姐,福儿饿了,姐姐喂福儿吃饭!”
      千秋虽勾着唇角,眼里却全无笑意。她伸出手,定定看着青衣男:“福儿乖,过来,姐姐抱,可别累了公子。”
      青衣男的厚脸皮于转瞬间恢复常态,他甚至还能笑得温雅怡人:“在下见小姐一直抱着你家公子,连水都还未喝上一口,此刻想必很是疲累吧?两位小姐只管好生歇歇。在下不才,在家也常常照护舍弟,平日吃食更是由在下亲手周全。今日上元佳节,在下却离家万里……也是真真有缘,恰逢你家公子,”青衣男垂脸冲我微笑,好像他看的是一天下至宝,搞得我心头火是一拨接一拨的。“福儿,你与舍弟一般年纪,又是一般的伶俐可爱,让‘哥哥’帮你喂饭可好?”
      “不好!”
      “不好!”
      “不好!”
      三人异口同声,我和春年瞪着青衣男,黄衣女瞪着我。
      正当气氛有向诡异方向发展的趋势时,中间那个金口难开的紫衣男突然出声:“怀沙,让我来吧。”平铺直述的语气,偏教人无法拒绝。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紫衣男,我感觉到腰间的手臂蓦地一紧,忽然又松,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又被腾挪到另一陌生的怀抱。鼻子里瞬间充溢着某种麝香一样的气息,浅浅的,顺着我的呼吸溜进了肺里,然后随血液行走周身。我暗自皱眉,真讨厌这种感觉。突然想到今天皱眉的次数差不多比两个冬天还多,我忍不住又蹙了蹙眉。晕,不就偷溜出门一回么,真是走背字儿!
      “想吃什么?”紫衣男姿势无比优雅地拿起筷子,低头问我。
      我看看已经在对面儿的千秋春年,见她俩隐忍得辛苦,我冲她们咧了咧嘴,以示安慰。算了,不就强迫吃顿饭么,就算这三人有多大的来头,我们彼此顶多也就一面之缘而已。
      说服完自己,我决定先填饱五脏庙。指指小二刚端上来的一盘炸得金红的东西,我怯怯地开口:“这个。”又指指放在我椅子上的花灯,“那个。”
      一边用力嚼着食物,一边抱着花灯左右把玩,果然,这么动来动去,紫衣男无法再紧环着我,只有一手虚扶着我的肩背。
      “你这是花灯么?”紫衣男问。
      “嗯。”我抬眼,这人脑子被沙尘暴肆虐了么?就我一被工业文明残害的产物都知道这是花灯的吧?
      “上面写的什么?”紫衣男显然要把沙尘暴进行到底,天晓得那毛笔字儿可不算小啊。
      “香山碧云寺云碧山香。”我瞟了眼灯面,顺口照着就念。
      “原来是对子不是谜啊。那下联呢?”
      “黄山落叶松叶落山黄。”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先前细看时我就琢磨了几条下联,想着还是这句合适些。
      紫衣男忽然一勾嘴角:“好风雅的对子。不想小公子年纪小小,倒是文采斐然。”
      我恍然又讶然,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俩男的对我们如此感兴趣?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我们不过就是一小老百姓不是么?我甚至连这几人姓什么都不感兴趣啊。
      “我家小公子自是天资非凡。”沉默的千秋忽然骄傲地笑。
      我眨眨眼,赶紧害羞般涨红了小脸,嗫嚅:“姐……姐姐,夫子教福儿背的对子果然好么?姐姐若喜欢,福儿还背了好些呢,姐姐要听么?”
      千秋正要接话,变故陡生!
      晚风掠起轻纱,风过处,楼上已多出十七八个人来。来人个个身穿杀手的统一制服,黑压压的一团里只露出俩眼睛,眼中寒芒闪动,像插了插头的电锯,从中透出的凛冽杀气让我无法忍耐地狠狠打了个寒战。
      我知道他们是冲谁来的,因为那些杀手正分工明确地想把灰衣人与我们切开,打斗开始得很安静,除了刀剑相击声,便只剩下一楼已变得遥远的喧闹声。
      我们谁都没有动,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三个黑衣人呈品字形堵住我们任何逃跑的可能。这三个杀手不同于其他人,虽说不上为什么,但我一对上打头那人的眼,就恨不得赶紧挖个洞钻进去,再也不要让这人看见。
      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让背紧贴着身后的温暖,以期赶走那不断冒起来的凉气。
      其实我很想大声对面前虎视眈眈的黑衣人说我们和他们要解决的人没关系,我们不过才认识,不,连认识都说不上!但我没法说,我怎么说?我此刻还被紫衣男紧紧抱在怀里呢,谁信啊?就算这些杀手调查完备,清楚我们只是不幸被无辜牵连的,估计结果还会是个死,谁教我们是目击证人呢?
      我忍不住痛苦地蹙眉,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我,第一次出门怎么就跟踩了狗屎似的?
      对面的杀手似乎终于找着了下嘴的地方,只一晃眼,就至面前。紫衣男闪电般把我扔了出去,等我在地上接连几滚再坐起来,眼前早已一片拳风掌影。揉揉摔得耳鸣的耳朵,我试图寻找千秋春年的衣角,偏偏紫衣青衣灰衣黑衣打得正欢,我好容易找着了蹲角落里的她俩,却实在不敢过去。看看中间隔着的刀光剑影,我毫不怀疑自己还没靠近就会被削成陕西的刀削面。
      怎么办怎么办?我四处张望,密云楼一面临水,我不会水,淹死比被砍死更快。两面临街,偏生这酒楼建的不是一般高,跳下去不是摔残就是摔死。我转身看向楼梯口,距离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是很远,如果跑过去……不行!我不能丢下千秋春年独自落跑。想了想,再看看楼梯口,怎么一直没人上来?上菜的小二哪里去了?心里一沉,手心发凉,背后冷汗淋漓,莫非唯一的出路已经被封锁了?
      刀剑之声越来越尖利,已经有好几人倒下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被狂风吹折的竹子。鲜血顺着地板蔓延,那红色和烂熟的番茄搅成的汁特别的像,一股子奇怪的味道充斥着我的呼吸道,我竟然产生了晕车欲呕的错觉,难道这就是直面死亡的感觉么?
      “砰!”眼角紫影一闪,身边重物落地,吓得我的心差点跳出来。定神一看,紫衣男!他半躺在地板上,白玉冠略微松动,一缕乌黑的发从鬓边散落,却只剩半截,应该是被掌风割断的。他的脸色苍白,唇角蜿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但他的眼依旧暗沉,神情依旧漫不经心,仿佛受伤的不是他。
      我看看那个骇人的黑衣人,他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站在那里,静立不动,连他周围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咳!”紫衣男突然呛咳起来,我见那血线很快汹涌成小溪,吓得不及多想,赶紧倾身去擦,小小的手顿时满是鲜血。
      正当我不知所措、脑子里一团糨糊时,却极度意外地听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福!”
      还没开始变声的少年的声音,清亮得就像林间树梢的白鹤高鸣,明澈得好似幽谷山涧的潺潺春溪。
      所有人都看向发声处。那是个美丽非常的少年,很难用什么词汇来准确形容他,他的眉眼、鼻子、嘴唇、头发、身形……他的每一尺、每一寸都那么浑然天成,恰到好处。虽然现在他还显得稚嫩,但没有人会怀疑再过几年少年将会如何的容颜绝世,倾国倾城。
      此刻衣衫凌乱、满头大汗的绝色少年正焦虑地望着地上,不对,应该是地上的某个小豆丁儿。小豆丁儿伸着脖子仰着小脸儿,眼里全是茫然,雪团团的小手上沾满了鲜艳的血。
      “喜喜?”我惊诧地眨眨眼,“喜喜?!”怎么回事?喜喜怎么找来的?娘啊,喜喜怎么能来?!这里可是杀人现场!而且还是现在进行时!
      不过我并没来得及想太多。就在那个静立冥想的杀手突然发难的瞬间,身边还在吐血的某人竟一把揪起我的腰把我朝黑衣人狠狠掷去!
      “福儿——”
      “小公子!”
      “小公子!”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黑衣人开碑裂石的掌风击中,也不知道打中了哪里。身子在飞,风呼啸而过,前世今生的所有片段像幻灯片一样从眼前飞速闪过,其中大多数竟都是我今生的影像,前世却像是泡了水的纸般模糊。耳朵轰鸣如尼亚加拉大瀑布,乘着风,我恍惚以为自己投生的只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那个叫福儿的孩子也许只是我的南柯一梦。
      “福儿——”
      谁的声音?为什么这样悲恸凄厉?尖锐的声音击碎了我的迷梦。喜喜!我蓦地睁眼,四周的景物正在飞速的倒退遥远,唯有喜喜,喜喜的脸,那张雪一样白的、仿佛一戳就会迸裂出什么来的脸,那么清晰,直直冲进眼底。空荡荡的心口突然剧痛,嘴一张,体内的血狂涌而出!
      一瞬的清醒,身子飞出栏杆,我的眸子里倒映出已上中天的满月。今晚的月亮真圆真亮啊,湖水在风的抚慰下荡漾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月色纠缠着水下柔软的水草,那细细碎碎的银光正散入湖面蒸腾的蓝色雾气里……没想到今生的死竟也比前世唯美啊!
      一丝风过,白影倏忽,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时,白影已经接住那个被震出密云楼正坠入洗月湖的孩子。那人抱着孩子缓缓飞旋而下,雪白的衣袂在风里翩翩飞舞,盛开成月夜下的一株幽昙。足尖轻点湖面,那人有若惊鸿凌波,抱着小小的孩子飞掠远去。风里只隐隐传来冷如古刹石磬的一句:降喜雨,言必有信!声音凝而未散,仿佛近在耳畔。
      ……
      温暖,冬日阳光般的温暖。
      我勉强撑开快合上的眼帘,这人?深黑的眼瞳透着冰冷的寒意,就像极北的雪山冰川,冷得彻骨,寒得纯粹。这样的人我怎可能会忘呢?就是因为这人,我才被吓跑的,也才没跟喜喜说就溜出来。喜喜……喜喜……还有爹娘……爷爷……娘……娘……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嘴角溢出来,我却毫无办法。
      身子越来越沉,眼前越来越模糊,就算环住我的身体那么暖和,却再也止不住心里越来越泛滥的冷……
      疲惫地合上双眼,没想到看着那么寒冷的人竟然有这么温暖的怀抱,可惜我快感觉不到了……
      努力弯起紧抿的嘴角,送出一个微笑。
      谢谢你,虽不相识,却给了我最后温暖的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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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灯会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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