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汐策

作者:熙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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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天阙琼楼独生寒


      绞股蓝枝蔓缠绕,今年初春便绿海似的疯长,到了初夏,已漫进阳刻雕镂的门板。墨娟素纱窗外阳光融融,光划着一个又一个七彩的圆圈洒在落英流云盏上,撕碎沉香木茶案上的明暗。
      女孩着桃花对襟,墨紫襦裙,梳着双环髻,半跪在席上。一看之下是绫罗裹身,一派大家风范,但此时她正毫无仪态,瞪大晶亮双眼,打量着溢进来的藤蔓。瞧着瞧着,又赶忙转过头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看着贵妃榻上安静的侧颜。
      听着榻上侧身女子徐缓的呼吸,女孩轻轻舒了一口气,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得色,柔软的小手一把扯住嫩绿,还未等揪下指甲大小的嫩叶,便像是小鸡一样被人拎了起来,一声惊呼清脆十分:“啊――”
      门外正在浇花的大宫女听到这一声,把水壶扔在一旁,提起罗裙大步流星,边走边揉因为那对活宝,痛了好久的太阳穴。进了阁里,见到一大一小两人又是这个架势,无奈福身请安:“奴婢静琪给两位郡主请安。”
      年长的女子面容掩在暗影里看得不甚清楚,清冷脱尘恍如谪仙一般的气息确是缓缓弥散在薄雾氤氲的空气中,而年幼的那女孩甜甜向拎她在空中的姐姐一笑,随即扭过头去:“静琪姑姑,你起吧。”静琪本想就此起来,微微抬眼一看,竟然又失仪地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她第二十七次见到天汐郡主容貌的反应了。
      半起不起之间,静琪又再次踌躇不定。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她忽觉眼一花,柔白的面容带着一点棱角现于阳光下,是微微的笑意但不达眼底,声音恬雅,但是没有温度:“姑姑起吧。”瘦削的手却没有松开,冷冷道:“清婉,绞股蓝的药用给我背上一遍,我便饶你这次。”
      清婉小手又不安分,摸摸她的脸,赞道口水直流:“姐,你好美啊。”素手拨开那丝微痒,墨清韵知她性情,定然又是不会。秀眉一拧,沉声道:“我不想重复第二遍。”凤眸中冷冽十分,定定看着妹妹。
      女孩杏眼一转,手收了回来。眉宇间洋溢着恼意,却嘟着嘴侃侃而谈:“绞股蓝,又名七叶胆,乃草质藤本。以全草入药,用于止咳、平喘,有镇静、催眠、安神、治白发之用,呃,还可,”樱花小褂上,花落纷纷竞像蝴蝶一般振翅欲飞,大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人家忘了…”
      她一顿,放下清婉,把她搂在怀里,声音有了一丝柔和:“姑姑没事,我和天澈闹着玩,你下去吧。”
      静琪再不敢抬头,抚着心口诺诺退下。

      墨清韵拍了拍清婉。眉间淡染轻愁,似在感叹,口里却说着完全相反的内容:“绞股蓝还可治疗偏头痛,增强体力,使衰疲之症减轻或消除,延缓衰老。”看着清婉酷似父亲的双眼,捏了捏她脸颊,浅浅一笑竟是如月光华流潋:“还有呢,绞股蓝可与灵芝、蜂乳泡酒,婉儿记下了?”
      清婉乌眸点漆,流转已然隐有清韵之风,粉唇抿了抿,神色竟然十分郑重:“婉儿记下了。”又把刚刚她说的悉数复述一遍,好奇地问:“姐姐,为什么要我记这些?”墨清韵摇头失笑,唬着脸又道:“你若不记得这些,我就不记得我还有个妹妹,懂了?”
      清婉无奈扑在她怀里,撒娇道:“姐姐你不走了好不好?就陪我待在宫里。”墨清韵起身,拿了一把缠金剪刀侍弄起了刚开的淡粉色小花,有一下没一下地剪着多余的叶子,留下长长的剪影。
      “婉儿,你可知为何我要养这草药芫花?”清婉一愣,墨清韵推了推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双凤眸里波涛暗涌:“你已经十岁了。虽说是家中庶出,但在那样多子女中,为何你地位和我一样?”她在黑暗中,乌珠清冷生辉:“应该知道你这天澈郡主在宫里是做什么的,保命而已。别人不知,我却明了。你心智早已超过常人,宫内的命妇们,呵,那些乌合之众哪里又是你的对手?”清婉看着她:“你都知道?”
      墨清韵拂了拂耳边的黑曜石耳坠,淡薄的唇抿了一下:“为姐的,不过要你好自为之。我们姐妹虽说相依为命,但你切记不可因我伤人,亦不准被人所伤。”
      说罢,她身形一闪,除了暖阁。清婉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一滴泪,目光坚毅,低低喃道:“姐,你要上天,我陪你;你若要入那十八层地狱,婉儿一样赴汤蹈火!”

      明澈轩暖格外,一群宫女叽叽喳喳地说开,静琪被团团围在中央,脂粉香气扑鼻,团扇晃得她头直晕。
      “静琪姑姑,听说天汐郡主来暖阁了?”
      “哎,什么?就是那个本朝唯一有庙堂品阶的女子,领兵平息蜀王叛乱、攻打西域的那个郡主?”
      “不错啦,一定是那个拒了圣上赐婚的刁蛮郡主。”
      “天汐郡主其实一点都不刁蛮的,有一次晚上,我看她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转,对奴婢们都冷冷的,却也没见为难呀?”
      “哪儿啊。不就一个狐媚子,惑了几个王么?”
      “什么嘛,天汐郡主和我家公主很要好的...”

      众人忽然噤声,静琪只当她们都说厌了。这才打开扇子,挡在脸前,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目露厉色:“郡主的事情是你我可以讨论的么?”意芯公主的侍女珠翠定定看着后面,欲言又止:“姑姑...”
      静琪彻底崩溃,怒道:“姑姑、姑姑、姑姑,你们到底除了叫我可会自己干什么?”
      一个清润的声音缓缓在沉默的气氛里漾开,带着一丝罕有的笑意,银铃一般清透:“不知什么事情能让我们静琪姑姑大动肝火呢,珠翠啊,那可是关于本郡主的?”
      二十几个小宫女慌忙跪下,环佩叮咚之声不绝于耳,莺莺燕燕们也都不顾礼数,直愣愣地盯着没有覆面纱的天汐郡主:“奴婢们见过郡主。”
      墨清韵饶有兴致地玩味各色表情,或惊艳、或不甘、或傲慢、或羡慕、或冷淡,一般人见到她也就此种范围了。唇边逸出一声笑,她虚扶一把静琪:“各位姐姐都起来吧,天汐不是后宫中人,亦受不得大礼,先行一步。”
      静琪方才借着阳光看见,天汐郡主今天一身宝蓝色的宫装,裙角上绣着细碎的樱花瓣。头上斜簪一支白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青丝披散,挽迤三尺有余,这样雍容柔美的打扮,倒是有了几分恬雅,还是往昔一样呢,摄人魂魄的那双眼睛。
      她缓缓起身,看着半天没缓过神的宫女们,终于忍无可忍地吼道:“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啊!”

      墨清韵从小就如此,越是要哭,就偏偏笑出来。水眸含烟,片刻却又听得她一人放声大笑,直到花枝乱颤。浅薰清风,一声妖媚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哎呦,妹妹瞧瞧,这可不是那天汐妹妹么?”
      墨清韵深吸一口气,优雅回身之间摇曳生姿,抚着流苏并不见礼,淡淡颔首:“清琳姐、清珏姐。”她俯首的那一瞬眸中闪过一丝暗涌,随即淡淡一笑:“很久不见清琳姐呢。”那着碧烟衫,下罩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披翠水薄烟纱的妩媚女子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故作娇羞道:“本宫,有喜了。” 短短五字,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墨清韵心中一凛,本宫?清琳居然晋位了。依旧云淡风轻:“妹妹这里恭贺姐姐。”细细凝眉,问道:“不知姐姐的封号?”
      “凌妃。”只见清珏一张鹅蛋粉脸,长方形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墨清韵这才懒懒回眸到她身上,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外罩金边琵琶对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
      墨清韵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这样的装束,嗅出空气里一丝特别的味道。这皇帝,三十怎么会喜欢这么艳的?而且,看着清珏这一身贵妃的打扮,倒是若有所思。
      “天汐恭贺两位姐姐。”她暗自腹诽,面上不动声色,一笑竟是让两人愣了半晌。鬓珠作衬,乃具双目如星复作月,脂窗粉塌能鉴人。墨清韵浅浅一欠身,抱歉笑道:“妹妹就先告退了。”

      她没有等两人答复,也根本不需要,在锦绣王朝,怎会有嫡女对庶女行礼的道理?她么,算是仁至义尽。很久之前,墨清韵曾在家中作为嫡女,准备入宫,因为她逃出去,才用这对姐妹顶了。
      从此之后,墨清韵,就已经从墨家族谱中被除去了,现在庙堂之上,她不过是一个平民女将而已,那郡主的名号,倒是要谢谢清婉求了太后赏了在后宫随意行走的特权。
      她走得不徐不疾,也不似一般宫中人低眉慎行,兜转于天阙之间,只当时在家中花园小憩悠游玩乐,婉儿懂得自保,自己就算是当真如何了,她亦会在第一时间按照承诺和自己撇清关系,这点墨清韵丝毫不担心。琅琊紫氏,平南戚氏,汝遥墨氏,通澜龙氏,襄阳凌氏,金华凰氏,临东司徒氏。
      墨家乃七大世家之一,势力盘根错节,没了母亲,不过是少了一位西域第一美人;没了父亲,她冷然一笑,怎么会少了人挣破头皮去做执事?青石板的路,曲径通幽,隔着竹林,能听到淙淙流水之间的笑语晏晏。意如公主的降尘殿就只要过了这里就好,墨清韵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步履一滞,踌躇不定,自己毕竟对不起他。

      犹豫不定之间,一女声清脆:“是哪个越礼在这里偷听这么半天?”墨清韵沉吟片刻,偷听?抑制不住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竹叶因极纯正的内力被震得沙沙作响,她腰间忽然飞出两道白绫,足尖一点,跃然于竹林之上。轻功施展看似简单,实则暗合了八卦之势,仿佛从天而降;八道白绫好似白龙吟啸,片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汉白玉石桌石凳,玉制棋盘,金丝充为经天纬地。起身的妙龄女子一袭大红丝裙领口开的很低,面似芙蓉眉如柳,比桃花还妖媚的眼睛十分勾人心弦,肌肤如雪。
      一头青丝挽成高高的美人髻,满头珠翠在阳光下耀出刺眼的光芒,红唇微微上扬,别有深意:“原来是云霓。”墨清韵点点头,却不上前,远远透过意如香肩看见那双略带忧郁的眸,心下不禁恻然,只是抿唇朝他嫣然一笑:“对,琅琊王,我是云霓。”我是江湖上的云霓,不是你要的王妃墨清韵。
      琅琊王一双凤目静静凝视宫装的墨清韵,衬着雾气,美目中琉璃般的光彩一闪而逝,他苦笑:“云霓,看来清韵是不准备嫁给我。”如云烟似的墨黑长发,正红色的精美袍服,还有那被拈在修长手指间的棋子,他眼神一闪,垂眸之后墨清韵看不清他的神情,两人一时缄默,她就静静立在原地。

      意如看不下去,把银纹桃花飞云盏递给她,带着些许审度的耀目光芒:“清韵,难道是他对你不好?”墨清韵唇边扯出一抹笑:“不,很好很好。”一双妙目浅浅扫过琅琊王:“我不会忘了他在我家破时对我的照顾,不会忘了我每次千秋时他说过的话,不会忘了在朝上他随我意愿力保我去随军,不会忘了年年岁岁他对我的承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茶盏,定定看着他:“甚至瑬光,你所做的一切,你的心意,我全部都明白。”

      紫瑬光一时怔忪,低喃地抚上墨清韵白皙的面庞:“为何?”墨清韵拂开他的手,垂着的睫羽黑蝶翅一般缓缓展开:“我骗了你。”紫瑬光看着她眉心天生携来的花痣,傲似冬寒的独梅,那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他从未见过清韵居然这样直接说出了他很久之前就知道的事情。微笑一叹:“我知道。”
      墨清韵一愣:“你,知道?”她根本不信:“你知道你我初识在我家后苑,我是在父亲的授意下故意去攀樱花枝,然后摔倒的吗?”他微笑一叹:“清韵,我知道。”墨清韵挑眉:“你知道我家破是故意去你名下的酒楼吗?”他微笑一叹:“清韵,我知道。”墨清韵眸中蒙上一层雾气:“我在奏折中因为明哲保身参过你,你也知道?”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清韵,我知道,我什么都清楚,甚至你曾以云霓身份刺杀我,我也知道。”

      一行清泪落在他手上,带着冰冷的温度。墨清韵眸中浮光掠影,就这么睨着他:“我料错了。你原来知道。瑬光,你心机果然在我之上。既是你知道,那么,我们两清。”她痛恨现在的一切,包括今日自己的狠心。可是如果我出卖自己,利用你得到这个天下,我如何忍心?
      意如喜怒莫辨,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人。墨清韵起身,佩环叮咚,福身道:“天汐在降尘殿恭候。”

      意如又坐在石凳上继续和紫瑬光对弈,白龙墨凤,棋逢对手,厮杀淋漓。“瑬光,你会恨她么?”意如瞟了他一眼,依旧秀如坚玉,风流清雅。
      他落子,无奈道:“人人皆道相见恨晚,我与她却是有缘无分,相见太早,早在尚未能控制自己的命运之前。”意如看着被拒婚后表兄益发凛厉的面容,不觉有些好笑,此时听他这样说,有几分淡淡的落寞。
      紫瑬光笑得无瑕,温润地叹气:“韵儿这次刚刚大捷,难得她肯回家去看看,我看也只能一直做她兄长了。”
      意如怡然啜了口茶,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她那样的人,我倒看看什么人能配得上。”紫瑬光凝眉半晌:“和了。”意如顿觉清风骤生,再一看,那人已然没了踪影。揉揉眉心:墨清韵怎么能这样在她面前表露出要夺她家天下的意思?

      了然的神色,红唇勾勒出一丝柔美的弧度:看来,有人要帮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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