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封狼

作者:沅南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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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九月末的淮水之地暑气渐消平添凉意,淮水城临海而建,码头,船只数不胜数,往来商客,货物交易皆在此地,本是一片繁荣祥和之地,不知前几年打哪来了一群水匪,颇为猖獗,名曰猎鲨帮,虽说是水匪,却只劫富庶人家,平民百姓倒不曾殃及,只因手段残忍,不光劫财更为索命,一时之间人人闻风丧胆,成了军报上无恶不作,十恶不赦之徒。
      冷月高悬中空,清辉冷冷,天地之间一片宁静的幽蓝之色,赵长欢半倚在醉风楼屋侧的墙角之中,身上衣衫破了几道口子沾满了尘土,巴掌大的脸上沾了尘灰,草杂沾了满头,极其落魄,跟路边乞丐一般无二。嘴唇干裂,乌黑的眸藏在乱发里,看着格外平静。
      许是模样过于吓人,连被她抢了地盘的小乞丐也只是骂嚷了两句便算作罢,她迷迷糊糊了一天,街上人来人往喧闹不止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如今入夜,慢慢静下来,连她的眼皮子一同沉重下来。
      瓷碗的碰撞声在面前响起,她猛然睁开眼,破了一角的粗瓷碗放在她脚下,里面装了些水,被她抢了地方的小乞丐蹲在面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动也不动的看着她,脸上流露出怜悯的神情。
      “喝水。”
      她张了张嘴,嗓子如同被火烧过一样又疼又哑,已不大能说话,凉滋滋的水灌进去,一下浇进胃里,将那股子火烧一般的难受压了回去。
      刚喝完水,小乞丐便举着糕点送到她嘴边,赵长欢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
      小乞丐看了看自己掌心那几块碎了的糕点,“干净的,是醉风楼里客人没碰过的糕点。”
      “我不吃。”
      她开口,声音又低又哑。
      “你这人,莫不是嫌我脏,你都这副模样了,怎的还挑三拣四,也是,这淮水城里也只有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乞丐,会觉得你可怜,真不知好歹。”
      他做乞丐有些日子了,自是晓得这世上大多数人是瞧不起他们的,欺他们,辱他们,觉得他们天生就比旁人下贱,可要是有退路,谁会愿意做乞丐,赵长欢眼里的拒绝被他偏执的认为是瞧不起。
      “今天你只讨得了一些糕点跟半碗没吃完的素面,素面你没吃,分给了这条街上比你小的乞丐,剩下的只有这几块糕点,给我,你就一天没东西吃。”
      这世道,人分高低贵贱,乞丐竟也分三六九等,年轻力壮,正值少年的自然越过那些稚子老人,抢食、殴打、掠夺,不分老弱,不顾病残。
      世道残忍如斯,却仍有人热忱为善。
      她身边的这个小乞丐,瞧着比她还要小两岁,一天所得并不多还要分给那些根本抢不到东西的小乞丐,如今捧着所剩不多的糕点送到她嘴边。
      世间有很多人,好人坏人,有人生逢绝境为求自保伤及他人,美名其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实则早让绝境痛苦将自己变成了魔鬼,而有人姿态落落,守着自己心底的一片赤城,永远向善。
      小乞丐,是后者。
      小乞丐朝她笑了笑,黝黑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拘谨而温暖,“没事,饥一顿饱一顿的,我早习惯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吃饱伤哪能好,明天我去济世堂看看能不能讨点药,伤好了,你才能离开这。”
      “我自幼长在淮水,谁家养了几条狗,哪家的老爷娶了几房小妾,哪家又多了几桩糟心事,我多少也知道些,这淮水城看着大,那是对别人,对我来说不过像后花园一般,在自己的地盘上平白多个乞丐,又怎么不知道?”
      他是淮水土生土长的人,语调里带着江南之地独有的温柔雅致,听着很舒缓,赵长欢摸了摸腰间,将仅剩的几个铜板放在他掌心里。
      “只有这么多了,向你打听点消息。”
      小乞丐将铜板握在手里,扬起又稳稳接住,赵长欢目光扫过他,“我要买的是这淮水城不能说的消息,你若不卖,便当是买这几块糕的钱,不必还我。”
      她身无长物,身上剩下的也只有一把短刀跟这几个铜板,短刀用来保命给他也是无用,这几枚铜板,至少够他买几个馒头。
      小乞丐低头轻笑了声,将铜板塞进怀里,“想问什么?”
      “城守府,怎么进?”
      话一出口,小乞丐面色变了变,望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严肃跟防备,“你去哪干啥?”
      “寻仇。”
      “去不得。”
      平匪中伏,他们前脚出发,后脚猎鲨帮的人便围了上来,他们一行人两人当场毙命,她肩上挨了一掌,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如筝跟剩下的十四个人至今没有音信。
      猎鲨帮的人下手极狠,追在她身后咬得极紧,她在外逃了四天,无奈之下只能混迹在乞丐堆里,偷摸进城,淮水城中找她的人明里暗里都是,行踪泄露,她疑心城守又要躲着猎鲨帮追杀,为了养伤,只能继续装成乞丐躲在淮水城里等体力恢复,今早天尚未大亮,城门上却是灯火通明,城门守将高举火把,城门四开,马蹄铿锵,来者一行人腰佩长刀,身着墨色玄衣,身姿英挺,她不敢靠近,只远远瞧了一眼,是金麟卫的人,却不知,来的会是谁。
      一行人一个不剩的在淮水出了事,韩灼他们不可能不闻不问,至少活要见尸,死要见人,才算有个交代,她在这守了一整天,既然不见有人出来,她便进去。
      “我一定要去。”
      晚一秒,活着的人就危险一秒。
      小乞丐看向她,“我妹妹死在那,我最清楚你为女子,被抓住,会生不如死。”
      城守府的后花园,森森埋骨地,艳艳芳花丛。
      那些死在陈进房里的幼女,都埋在那,以血肉为给养,身死做花泥,养的后花园里的花鲜艳异常,他妹妹,也在那。
      争执不下,小乞丐微微偏头,眼里眸光骤然锋利起来,像一把久藏的剑,“你要死我绝不拦着,要死要活是你自己的事,你是女子,与其眼看着你死在那老畜牲身下,不如我现在就了结你,也算全了我遇见你这场缘分。”
      他猛然起身扑了过来,伸手死死掐住了赵长欢的脖颈,远处后院里传来几声狗吠,女子纤细的脖颈在他手中像是轻易便能被折断,如初春的花茎,手指慢慢用力,指节处微微泛白,青筋暴起,他低叹一声,撒开了手。
      他想吓她,逼她死心,可这人不怕。
      胸腔里的空气慢慢消耗,猛然间的松手,大量的风灌了进来,凉意跟空气一齐窜进心肺里,又凉又痛,逼得赵长欢生生呛出了眼泪,连眼睛都是微红。
      “为什么不害怕?”
      “咳咳....”
      她仰头,露出那张脏污的面容,然后牵动嘴角,朝着面前刚刚要掐死她的少年缓缓笑了起来,有些疯狂,“为什么不杀了我?”
      小乞丐面色铁青,额角有青筋隐隐暴起,他瘫坐在青石地上,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发颤,抬眸想说些什么,却被那女子抢了先,“你下不了手。”
      “你也杀不了我。”
      她抬起自己的手,纤长的手指在月夜里格外纤瘦,“杀人该是这样,反手相错,一手稳住脖子,一手反推,远比你所想更省力气。”
      小乞丐默默咽了口水,喉头滚动,心中暗忖这哪该是女子,合该是屠夫才对。
      “我是赵晏。”
      赵晏,不是常见的名字,却分明是在哪见过,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他睁圆了眼睛,声调不自觉拔高,“谁?”
      城守府侍卫手持的那张画像上,城守大人扬言将这淮水城给掀了也要找到的人。
      醉风楼往西不过百步的地方,就是城守府,城守府的侍卫前两天满城找她,她怎么敢,怎么敢在这?
      “你怎么...”
      “你有没有听过,灯下黑。”
      小乞丐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嗽,灯下黑他倒是听过,这般明目张胆,他从未见过,连想都不敢想,谁能知道城守大人遍寻不见的人就大剌剌的在醉风楼前坐了一整天。
      “你就不怕我转眼将你交了出去?”
      赵长欢轻轻摇头,“你妹妹在死那,城守府的弃奴,竟是如此忠心吗?”
      她没想到陈进不仅荒淫行事亦是如此残忍,奴仆烙字,一日为奴便终生屈辱,这样的手段史书记载前朝多见,而弃奴大都是犯过事被赶出府的,亦不会有主家再买,算是绝了半条生路,也会一生被人瞧不起,处处受冷眼,自明靖以来太后礼佛慈悲,这样的手段也不再推崇。
      竟让她在这千里之外的淮水碰上了。
      小乞丐抬手摸了摸耳后上的奴字,顿时有些发烫,被铁烙过的皮肉在耳后狰狞可怖。
      他一生孤苦,母亲诞下妹妹时难产死了,父亲得病早早去了,亲人只有妹妹,而那个不过八岁的小丫头三年前被城守府的下人掳了去,再也没出来。
      城守府管家好娈童,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不错的面皮,又因常年营养不足瞧着瘦弱又苍白,他便凭着那张面皮从城守府管家那得知了妹妹的消息。
      那管家说妹妹刚进府的那天晚上就被送进了城守大人的房中,第二天抬出来的时候,身上青青紫紫,浑身僵直,竟是连一夜都没熬过去。
      后来没等他报仇,那管家出了错处被陈进下令打死,他便被逐出了城守府,成了弃奴,做了乞丐。
      城守府固若金汤,府邸不仅有武功高强的护院、侍卫,更养了数十条恶犬看家,稍有风吹草动恐怕等不及亡在侍卫剑下,就被那群畜牲撕扯了,要想进去又谈何容易。
      那城守陈进恶事做尽,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想要杀他偿命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他便斥重金从江湖上请了群武功上乘的高手日夜相护,几次大难不死也是托了那群人的福。
      “你既然知道这些,也该知道陈进的手段,何不逃出城去,又何必回去送死?”
      赵长欢斜了他一眼,“你又岂知我是去送死,而不是去索命?”
      “我既能脱身,并不是无所依仗。”
      “应还是不应?”
      小乞丐霍地一下从地上起身,“姑娘若非去不可,我便有法子送姑娘进去,不过有事想求姑娘。”
      赵长欢仰头望向他,小乞丐盯着她看了一瞬,双膝跪地,深深地叩了几个头,“城守府后院的美人园,被陈进那畜生害死的女子都埋在那,我妹妹也在,若姑娘事成,便求姑娘毁了那园子,姑娘活着回来,我为姑娘做牛做马绝无二话,姑娘回不来,我为姑娘立坟冢,披麻戴孝香火供奉,逢年过节焚烧纸钱。”
      萍水相逢,他拦不住她,所求也尽是私心。
      赵长欢微微垂眼,那园子她见过,初见只觉鲜艳异常,满园芳菲,不闻花香,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浓郁复杂的味道,如今想来胃里一阵阵恶心。
      “好,糕点很好吃,银子等我出来另付给你。”
      糕点软糯香甜,带着绿豆的清香,比不上宫中御膳专供的糕点,也不如京都城里有名的糕点铺子,却是她吃过,最好的糕点。
      小乞丐随地在她身边坐下,揉了揉眼睛,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那你记得早些还我钱,我是个乞丐,缺钱得很。”
      “知道了。”
      “我叫许小山,你别找错了人。”
      墙角的女子偏了偏头微微合眼,不再言语,小乞丐低低叹了声,抱着膝盖静静望着夜里的淮水城。
      弃奴的身份,他连城守府都进不去,又何谈报仇,只能日日守在城守府门前,看仇人潇洒恣意,快活人生。
      真可笑,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要寄希望于一个受伤的女子身上。
      他将头埋在膝盖里,不敢去看浅眠的女子,也不敢抬眼看天边的丝丝光亮,心中有愧,不敢抬头望天光。
      许小山,你可真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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