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乱浮沉

作者:栾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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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8章变数


      公主再次被锁回醒心台,施针的效用逐渐散去,乘着零星酒意困意难敌,半躺在茵垫间一动不动,身如一叶竹筏在如潮回忆沉浮支离。

      宁盛出降那日,笑话官家过份宠女,叫她长大了怎么下凡,谁敢娶。
      转头又说她修了八辈子福气,投生帝王家,还赚了个好爹爹。

      那时官家不以为然,说没人娶,那他就养一辈子。如何能想到,最后是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只因食言将她打下凡,便落个被气死的结局。

      似乎应了那句人死万事休,关于他的片段、细节,翻翻捡捡都是他的笑,教木人石心亦伤怀。

      “轰隆——”

      忽闻雷鸣从地涌,李绥绥霎时惊醒,昏沉得脑中出现短暂空白,险些不晓今夕是何夕。

      片刻后,听见门外禁卫在交谈,她稍稍一动,被酒液搅浑的胃腑如是江翻,仅是爬起来的动作已让满背生汗,她双目紧闭,靠墙歇过呕吐感,便慢慢摸往发声处。

      门墙皆厚,未及听清,外面话音已止,但很快,另一阵杂乱声响透墙而入,声音似乎尚远,只是密集的金革响、马蹄碎格外喧嚣。

      李绥绥一愣,甫觉不对劲,又闻众多音极凄厉的呼喊,声音稍近了些,隐约听见几个匪夷所思的字眼:“西贼来袭……”

      她心头猛沉,骇然之余更觉古怪,该来的不是太子么!就算是敌袭,目下与大启相争的不是北狄么,为何是西夏来犯?外邦军队来袭,就算本事通天能潜入大启腹地,那么京都三重城防又不是纸糊,轻轻一捅就捅进皇宫了?

      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外面的混乱不假,且如山洪溃堤,疯一般扩散接近,不容她琢磨出哪处环节出问题,醒心台的守卫明显已慌,拔剑声铮乱,大吼壮胆,迎向纷沓而来的脚步声,一串儿叮叮当当的撞击短暂爆发,须臾便在绝杀中消弭。

      同时,门扇被大力一推,接着又是硬邦邦狠踹数脚,李绥绥捞起三足凳做防具,在此突袭中,手心已然冒汗。

      面对厚重坚/挺的门扇,对方转而一刀劈进门缝,尖锐的咔嚓声令她寒毛骤然炸成刺,急急沿墙紧贴。

      不过铿锵几下,铁锁哗啦坠地。

      李绥绥毫不犹豫抬凳高举,没等来破门,却闻一道闷雷般的断喝响在院中:“杀——”

      霎时,又是新一轮拼杀展开,挥刀揳体声、闷哼惨叫声,几个弹指间便趋渐稀疏,不明局势的李绥绥无处藏身,只能死盯那扇再无抵御作用的门,门被撞开那一瞬,虚弱的躯体仍被惊得猛颤。

      腥风入鼻,甫见光线的视野同时映来一条魁梧剪影,处于绝对劣势的李绥绥齿关一合,操起凳子不遗余力猛砸,闯入者刚猛迅捷,急吼吼跳起一脚仓啷破势,无匹力道竟将木凳生生踢散架。

      李绥绥何止被震来虎口发麻,再衰三竭的躯体更如断线风筝,踉跄倒退数步,便力有不支仰面栽倒,这当头,另一道黑影惊速闪入,伸手在她臂上一捞,猛地将之带入胸膛。

      李绥绥心脏一缩,与之同时门口传来熟悉的吼声:“公主这是干嘛!好在我反应快,不然脑袋该开瓢了……”

      苍梧?
      李绥绥猝然怔住,毫无惊喜可言,下一瞬,视线僵硬瞟向头顶,外无月辉内无烛火,驸马整张面孔隐没在阴影中,唯目中几点光似被寒意锃亮的刃芒,狠狠剜在她脸上,她莫名有些手足无措,揉了揉发木的面颊,轻喊:“秦恪?”

      失而复得的声音,好比一捧萧瑟风中的叶儿,沙沙不成音。

      秦恪未加理会,将她打横抱起便疾步朝外走,几欲将人勒碎的手劲,毫不隐晦表达他的不悦。无数疑问因疼痛堵在口中来不及问,外面的光景很快又将注意引去,院中除翠则等人,便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单从服饰判断,一方是禁卫,另一方身着皂衣的应是所谓的西夏人,若非有真章,她差点怀疑是秦恪冒名闯宫。

      然而事情比想象更严重,不止皇宫,整座皇城似乎都陷入兵荒马乱,嘶叫环伺,沸反盈天,目光所及之天幕如被烈火淬红。

      “怎么回事?”李绥绥眼皮突突狂跳,紧跟着捉住秦恪襟口,急急又道,“十四呢?先去函德殿救他,不,他会不会被关在别处……”

      破锣嗓令秦恪烦躁,他声冷带嘲回道:“若非得他指引,谁能找到你这泥菩萨!”

      李绥绥双目倏然大睁,满是怀疑一眨,继而再眨,霎时冷水浇背,紧缩瞳仁已见凌厉,语气加重询问确实:“他出城了?他指引你?”

      秦恪嗯了一声,转过这道宫门,视线便迎上几丛晃动火把,竟是与一列皂衣贼人撞个正着,翠则二话不说率人迎敌,对方反应亦不慢,一面果断唿哨同伴,一面架刀要杀无赦。

      这厢秦恪站定放下李绥绥,未细究她周身的狼狈,多看一眼,理智怕撑不出宫,于是扯下外衫胡乱罩向她头脸,遂蹲下将背给她:“上来,我们从陈晖门杀出去。”

      “那这里怎么办……”

      他冷然断斥:“你管得着。”

      李绥绥心头莫可名状地拉扯,管不管得了当另说,皇后说官家死了,人命虽轻贱,可他是人上人,没闹个水花儿他肯殃气?她始终有些不信,忤逆子说去送终太虚伪,至少也该确认生死。

      “上来!”

      嫌她磨叽,秦恪语气略凶狠,反手拖住她的小臂往肩上一搭,不由分说将人背起,旋即大步离开混战。

      吹网之欲纵让心绪百结,她自身囫囵,又怎好缠着秦恪搭命成全,蔫巴巴安静一会儿,发飘的眼神终于聚焦,咫尺之距,男人素来一丝不苟的发髻蓬乱,几缕散发被汗沾湿在脖颈后。

      李绥绥凝目两息,唇角几度张翕,再是心巧嘴乖,也只挤出声废话:“你怎回来了?”

      秦恪问罪都懒得张嘴,挺过一阵燥怒的沉默,握住细瘦的小腿重重箍了下,凉凉反问:“你说呢?”

      他将性命压刀尖,无非只为拉她这亡命赌徒出火海,可如此一来,日后无论谁执牛耳,他恐再难太平。

      她心事重重,抿着唇再不发一言,整张脸蒙在他挺阔的肩背,鼻尖只余汗味与血腥气。

      一行人雷厉风行至陈晖门,其间又遭遇两波贼人,事情却越发不对,李绥绥分明让翟复通知云麾将军作部署,可除宫中禁卫,不见任何禁军甚至天策军的身影。

      陈晖门更是死伤枕藉,厮杀声自大敞的门户外传来,然秦恪毫不犹豫拐出宫门,此处战况激烈、混乱,两厢人马皆同色皂衣伪装,但李绥绥很快自近处制式装备辨得一二,她略错愕:“禁军?”

      秦恪没否认:“借的。”

      不用想,能借兵敢借兵给他的,除莱国公别无二人,费解的是,禁军褪甲而来,显然莱国公借得勉为其难,他既不愿趟浑水,也不愿秦恪白送命,将秦恪绑了不更简单?

      揣摩不出所以然,于是她问:“你怎么说服他的?”

      秦恪没再搭腔,目眺左右,甫见躲于柳下的接应夸张挥手,他大步迎去,将李绥绥放入马背,自己跟着翻身而上,遂狠夹马腹,要将刀光剑影抛于身后。

      然而,铜墙铁壁的皇宫尚如被人走空门,莫说宫外。
      此时天光破晓,换平时城门开,早市酝热,该是一派尽滋尽味的烟火气袅绕,而今,唤醒京都的,不是钟鸣,是冲天火光。

      她早前听见的亦不是雷鸣,而是爆炸声。

      绕内城,多处楼台一夕间被爆破引燃,撕心裂肺的呼喊四面来,那是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街巷随处可见军巡铺、巡检司等各大衙门的行装,军官们杂在乱作一团的百姓间,扯破喉咙指挥救火救人,维护秩序,具是焦头烂额,皇宫动荡轻易被满城骚乱淹没。

      彼时,李绥绥脑子里闪过一道为时已晚的顿悟,西夏人能攻如奇兵,显然早蛰伏在城内酝酿,她甚至接近过真相,在发现漕司监守自盗,一团漆黑待整肃,有人急急顶罪,或许就怕接应西夏人的阴谋败露。

      简直不能深想,一切太快,她恨极失之交臂的蠢。

      她这朵开在盛世的花,经历过风吹雨打,能面不改色直面血腥与惨淡人生,可未经历过战火的残酷,在滔天祸乱面前终究稚嫩,愤怒与无力感,皆令她不堪忍受,她压抑无比问:“他肯借兵给你,外敌当前,他为何不发兵御敌?”

      一句话说得几近咬牙切齿,秦恪脾气更浑,目下改道两回,前路皆被人流堵死,他憋着火,毫不客气送她一声:“关你屁事!”

      “人命关天,现在是发脾气的时候么!”李绥绥霎时炸毛,劈手去夺缰绳。

      秦恪忙于寻路,腾出一只手将她双臂连同瘦伶伶的身躯死死困在怀中,终究不吐不快,恶狠狠骂道:“发脾气?我要有脾气连你也懒得管!蓟无雍给自己胞弟和十四皇子留退路,你呢?冒什么傻气,剖肝沥胆给人当刀使!谁管你死活了!”

      李绥绥登时一噎,棋手不在其位,权利博弈中,玩脱局论为棋子乃常事,又不是输不起,她声音骤低:“城中百万性命,不该因党争送命,要争亦不是这么个争法,一墙之隔,莱国公只要肯驰援……”

      “你错了,能驰援的还有天策军。”
      ——可同样按兵不动,耐人寻味啊。

      这话一出,李绥绥的心冷却如漫天灰烬,紧绷的身躯终于倦极塌在他胸口,怕她崩溃,秦恪克制着情绪,补充道:“先出城,我来时已让松隐带人去接怿哥儿,待顺利汇合,再做打算。”

      李绥绥遽然色变,继而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秦小子!”

      “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儿子要管!”秦恪气极,勒着她死命往身上压,李绥绥终归是心虚,没了音,更不敢挣。

      其实都尉府护院不少,秦恪进爵后,又得恩赐三百府兵,今日变故意在禁内,都尉府纵然被殃及,短时间内对方不可能腾出大批人马攻伐,何况山箬还在。

      饶是如此,李绥绥依旧急出满额冷汗,正待此时,稍远一股哗变,人群惊慌失措抱头乱窜,不少人在混乱中被挤倒被踩踏,乱箭惊风,杂在痛嘶惨叫中,混乱背后,又涌来数十名身形彪悍的执刀狂徒,见人便砍。

      这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而言,简直是惨绝人寰的屠杀。

      李绥绥这几日没少受气,压了满腔怒火,此刻眼眸“轰”地烧红,一腔破嗓扯来刺耳:“狗东西!杀光这帮狗东西!”

      到底年轻意气,她竟在此时发了公主脾气,秦恪勒稳攒力挣扎的人,同时发现后方夹击而来的追兵,心下一横,索性把缰绳往她手里塞,迅速抽剑低喝:“那便杀出去,你尽管往前冲。”

      再多一秒都等不了,筋拔力努的公主痛苦咬破下唇,铆足劲赤足猛踹,坐骑喷鼻嘶鸣,昂首抬蹄踏起飞尘,奔离之势势不可挡。

      她的豪气骁勇惊得苍梧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嘴里是急疯的“啊啊”狂叫,脚下半分不敢怠慢,一个箭步猛冲至马前,同时大喊:“哎呀,不是啊公主,叫你冲没叫你打前锋,哪有带着男人去送死的,慢点,后面去……”

      李绥绥怒火烧穿理智,仿佛不闻,将坐骑视作铁打,朝着贼人直冲而上,最前的两人挨了猝不及防的暴撞,霎时惨飞扑倒。

      彼时翠则大跃数步,靴底轻落苍梧肩头,迅捷纵高两丈,蝎筒引动,钢针如急雨从天而降,弹指间毙倒稍远处大片弓箭手,威力令人毛骨悚然,同时也将敌方所有注意力引向他们。

      两厢金戈交鸣,冲锋呐喊,透着一决死战的不服,氤氲血雾将李绥绥双目染出疯狂,罩在头上的衣袍早滑至腰间,满脑青丝在风中乱缠,当真是勇者无畏,揣着慷慨赴死之心,纵马在恶敌间猛冲猛撞。

      后方秦恪便不如她畅快,一手顾她周全,一手挥剑杀敌,饶是吃了满嘴头发,长眉拧来纠结,最多没好气吼上一声:“差不多行了,别逞能。”

      他带的精锐不少,冲破桎梏突围不难,他不在意地上头颅为谁,平民也好,西贼也好,守着李绥绥的命他便太平,明知恋战不可为,到底她姓李,管她是腻歪还是心生恻隐,总而他是无可奈何惯着人逞凶斗狠。

      只因,不愿她抱憾,塌了公主气骨。

      这厢交战持续,稍远西侧却忽然爆发震天响的喊杀声,马背二人同时皱眉,方向是万胜门,动静递出如此远,足见声势壮大,怕是军队临犯,城门被破。

      虽眼前敌人节节败溃,秦恪人手毕竟有限,拖来对方增援就被动了,他于是催促李绥绥撤离,然而后者眼里除了血红什么也不剩,纯粹似猛虎下山,非要撕烂一切可见的不顺眼。

      彼时,嚣嚣众口尤如驿传,吹唇吼唱一个接一个,由西侧迅速扩遍都城,越发鼎沸,西面的不明局势就这样递到李绥绥耳中,隐夹的喜悦到这里已变成欢呼:“是太子,太子带兵来入城了……我们得救啦……”

      不少饱受惊吓无处可躲的百姓得闻喜讯,立时往西面涌去,以求神兵庇佑。

      只李绥绥气来浑身哆嗦,口吐芬芳:“这畜生,太卑劣了!”

      摆明是太子与西夏人里应外合,沆瀣一气演大戏,她方才猜到这一层,只是未料太子疯魔至此,逼宫就逼宫吧,还以京都安危博一己私欲,这算盘打得妙啊,他骁勇退敌,大定都城,得万民拥戴,一个英雄口碑足补偿他先前所有耻辱。

      “他来收局也好。”秦恪再不耽误,伸手重夺缰绳,半哄半斥道,“至少百姓的命无须你再操心,想想怿哥儿,若是落他手里怎么办?这几日大家都没睡,不宜久战,我们先去找怿哥儿,一切从长计议,听话。”

      李绥绥实则几至虚脱,被他握住的手遏制不住打抖,不曾质疑过自己无用,可铁打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她手无兵马,更无权发号施令,她无拳无勇、手不应心,甚至救不下一场大火……

      燥热腥风拂面,公主惨白如雪的面颊被火光映来通红,她未松手,但也没再坚持,五内只余泼天悲愤在抽痛。

      秦恪将她往怀里揉了揉,似拔冗间的匆匆安慰,旋即就着她的手勒转马头,突围而出。

      混乱源头在东北面,他们被迫冒险西行,彼时西面太子阵营吹响冲锋号角,发蒙振聩的冲杀声传至千里,便是做戏也做得惊天地泣鬼神,足是以假乱真。

      秦恪等人一面周旋于城中四处引乱的西夏人,一面警防与太子人马相遇,可谓举步维艰,李绥绥硬扛许久,早是吃不消塌下腰脊往下趴,只那一圈窄腰被秦恪牢牢锁住,不至于掉下马背。

      烂泥般的人儿挂在臂上,却似挂在秦恪心上,千钧之沉,压得他心口窒闷,面色森冷如鬼,喊了好几声,她半晌才嗯了一声,声若游丝,显是难受得紧。

      秦恪听来心焦火燎,举目四顾,发现此处巷子通秦府后院,他于是将马勒停墙下,又喊了声翠则,翠则立时逾墙查看,混乱并未入府,但各门各院皆处戒备。

      秦恪得信,也没功夫敲门,抱着李绥绥索性也翻墙,若非打眼先瞧见三公子,护院们差点被密匝匝的闯入者吓坏,经上回挨打的教训,莫说挡道,早避之若浼问询不敢。

      “先在此处缓缓。”

      彼时天光大亮,秦恪总算正视她一眼,这一眼便叫脸上血色尽褪,指腹在她面颊寸余血痕一触即分,李绥绥仍是敏感睁眼,脑袋却被严严实实捂进他胸口,连同鼻息难以进出,她难受轻推两下,闷声闷气问:“到哪里了?”

      秦恪声音紧涩:“秦家,找身衣服给你换。”

      将他推不开,索性颠簸中这宽阔怀抱似摇篮,勉强舒服,她闭着眼,抬起双臂虚虚环往他脖颈,抬了几次手,次次没挂住,秦恪黑眼定心,不曾留意她的小动作,一路急奔,冲进木香园,将她就近放在美人榻上,又转身翻起桌上水杯,甫想起这里早无人住,他“啧”了一声,烦躁扯下水囊,再一抬眸,李绥绥已滑坐到脚踏上,两日水米未尽,后背再无倚靠,她是坐也坐不稳。

      “起来,上去躺。”秦恪试图将她抱起。

      李绥绥疲惫摆首,这会真躺下,怕是雷打不醒,秦恪没多劝,将水囊递给她,又去衣橱翻来套崭新行头,转身便对上她黑漆漆的眼睛,虽则暗淡,但直勾勾的,教她披头散发的模样显得格外诡异。

      秦恪心头发毛:“看我作甚!喝,喝完快换衣服。”

      她嘴唇白来开裂,缓过一分精神乖顺饮水,抖一半洒一半,少许入喉虽若甘霖,却激得空空胃腑一阵痉挛,蓦地呛咳出声。

      秦恪见状,心火烧得焦头烂额,他都后悔走时没打根链子将人栓起,闹得他星夜奔驰赶如投胎,起先柏明怕他不归,让翠则带去的书信各种润色夸大,说人滚台阶,摔个头破血流,半道又闻她被拐走,以为不能再糟糕,几日披星戴月,几日冷风灌肠,浑浑噩噩人困马翻,好容易到京畿地界,她果然不曾让人失望,又给他一个天大惊吓。

      如今要兴师问罪都不知从哪桩开骂,满腹牢骚只凝成一句凶巴巴:“我才走几日,你便弄成这副德行,非要自取其祸,这回玩通透了?”

      李绥绥颇心烦,烦他如官家一般,但凡祸里有她,指定她挑头,又一想,怪谁呢,除了怪自己素来形象招黑,还能怪这回来替她遮风挡雨的人么。

      她只好忍气吞声,越忍越无精打采,没好顶他,便自嘲:“是通透了,悟通透了,大彻大悟诅咒自己是要倒血霉的,你千万别这么干。”

      秦恪:“……”

      就她给自己编的一咎一凶两卦,柏明大书特书三页,其中二页具是他“被迫冲喜回老家拜堂”的无奈,剩下一页笔头生花,将公主那点醋意添得伤心难唱。

      思及此,他气来发笑,蹲跪在她身侧,一边将她头发往前拨,一边问:“你还好意思说?上官青梅?双宿双飞?”

      李绥绥心头麻了下,当即将脸扭向一边。
      秦恪却不罢休,凑近又问:“我还让你独守空闺了?是,就这几日,听说你就捱不住寂寞,要来寻我……”

      李绥绥稍沉默,相当严肃纠正:“不是捱不住寂寞,我没说这话。”
      他将满背乱发悉数理到身前,两指捻住抹胸系带搓旋两下,忽地再问:“那你可有想我?”

      又是短暂静默,李绥绥回则更正经:“有。”

      一个“有”字,金石可开,轻飘飘将秦恪的火性磨成齑粉,下一瞬,他蹭到她背上,声气温和低哑:“都如何想的?”

      李绥绥避让着,前胸膝盖合成一团,手掌软趴趴撑在地上,一边极不舒服的大口喘气,一边回:“被人略走时想,想驸马真乃神仙人物,早早与我讲商女被掳的故事,应是预感我有此一难,可惜我悟性差,当时没品出味……”

      这等晦气事,那怕是想得咬牙切齿!
      秦恪的野火才下心头,又窜眉头,表情可谓阴晴无定,总而后槽牙磨痒,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横眉骂道:“蠢货!”

      还算手下留情,只李绥绥脑袋被突如其来一推晕眩强烈,一抹冷汗洇上额头,仓促捂住呕吐感的同时,嘴巴还不落下风支吾出三字:“大蠢货。”

      如今凤凰被人拔了毛还死犟,谁要指望她这辈子能脱胎换骨成良人,谁才是大蠢货。
      秦恪万分不快,绕着后背系带的指猛地一勾,紧紧缠裹的抹胸便如熟瓜爆裂,里头该是若绢若锦的白,而今青紫成片,能与他儿子满背胎青匹敌。

      秦恪长吸一口冷气,拂去的手青筋欲爆,李绥绥慌神抱胸,将后背重新抵回榻壁,小声道:“不用换,外敞给我就行。”

      秦恪寂寂半晌没动,李绥绥小心翼翼抬眼觑之,这人原本眉目色浓,自带几分凶,此时眼睛眯成刀裁,何止凶,鬼见了都得绕道。

      她有自知之明得很,没敢再使唤他,自个儿伸手够向榻上的衣裳。

      “慌什么。”秦恪强行将她侧身,伸手捉住衣带重新系上,却被他无意识打成死结,终是心烦意乱,突地将人抱起。

      李绥绥猝不及防双脚悬空,蓦地软叫一声,后背已入榻中,他双臂撑在她耳侧倾身而下,张口便咬住她的唇。

      他恶形恶状叫她吃痛,叫她抑制不住哆嗦,含糊在口的呜咽轻如水,还有胆指控他趁人之危。

      他毫不理睬,自唇口寸寸咬过面颊,碰上她耳垂的豁口时,满心懊恼终是烧红眼,一而再想要无视她的伤,回避不了,索性检查仔细,摆布个连蚂蚁都踩不死的女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李绥绥四肢毫无招架被摊开,似一件待价而沽的精美玉器,由人冷眼静看,从头到足析毫剖厘。往常她磕着碰着,他若心气顺,至多没人性笑话两句,他若饮水塞牙,势必妖声怪气喷她个狗血淋头。

      现如今她浑身伤未好,还劳驾他搞那么大阵仗从宫里背出来,显然比塞牙严重,活活戳人肺泡上,他神情发狠,满目都是被挖祖坟的熊熊业火。

      心知要挨痛批,李绥绥曲着腰,硬着头皮去抱他,细弱的呼吸似羽毛,轻挠在他头顶,他却拉开她的手,她作势吻向他嘴巴,他再次偏头躲开,她只能摆上公主的谱,抽出手径直拍他嘴巴上:“谁让你躲。”

      就她无力的一巴掌,还不如蚊子咬,秦恪眉头一轩,将那截缠着绷带的手腕递她眼前问:“都谁弄的?”

      献媚使性都不成,李绥绥讪讪地再次抽回手,拉过一旁的衣裳往身上盖,末了说:“你瞧吧,那蠢货借西夏之势清障,以为打个护驾名义荣归,以为他这救世‘新皇’将要誉满天下,他或忘形这一石三鸟的良策,睡觉都得笑醒。呵,等着吧,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启将祸,我这点伤又算什么。”

      她说话很慢,语气轻,多讲几句仍是扯着喉口发痒,不时咳嗽两声。
      字字带祸,秦恪没入心,只沉着脸道:“声音成这样,便少在这杞人忧天。”

      “你不担心,你将我藏这里,心里太清楚相府安全。”

      李绥绥望着头顶帷幔沉默两息,叹道,“我的确蠢,到现在才悟透,为何多般打压秦仕廉,他都不痛不痒,怕在太子被贬去太庙时,篡位之局已谋定,不止暗通西夏,北狄扰境也是幌子对吧?好生厉害,你父亲一面助纣为虐,一面立牌坊,指使秦楷去吴中,又非拉着你北上,京都的脏水是半分不沾秦家门,无论花落谁家,秦家都有路可退……你都知道,对吗?”

      她惯来言辞犀利又刻薄,什么虎狼之词秦恪没听过,除了习以为常的齿寒,也不能将她打一顿,打了,她的心肝也长不回去,任由心头恶寒散进每根血管,他慢慢直起身,面无表情回道:“不知道。”

      言罢,他将她拖起来,又翻下床取篦子。
      她头发留蓄二十年,一向爱惜,被汗湿几回,方才又沾血污,目下缕缕缠成结,秦恪使性谤气没耐心,篦子密齿,他动作又粗鲁,扯得她顺着力道东倒西歪。

      李绥绥头皮痛来错牙,不满敷衍,继续刨根问底:“那小冠岭的事怎么说?太子屯私兵的事你也不知道?”

      “哔剥”一声,篦齿断裂,顺道咬断数根头发,秦恪眯眼盯着自己的手,表情微微扭曲,半晌又一言不发去妆台翻来根头绳,将头发囫囵捆扎成一把。

      李绥绥乏力又一腔沉甸甸的心事,便由他乱捣腾,接着又道:“太子能顺利入城,江家亦功不可没……”

      “外公并未参与。”

      “他袖手旁观,态度便已表明。”到底天算不如人算,她料到莱国公的态度,诏书到手,本该去找他,可惜事态发展太快,十四亦未如约接应,沦为弃子的她,终是没机会拉拢这座强大靠山。

      思及此,她再叹,“太子无德,容贼人践踏国土草芥人命,我不懂,他怎么看得下去,你又怎么看得下去,但凡是个血性男儿……”

      他突地哑然失笑,打断她,一字一顿问:“你的意思,我是孬种?”

      李绥绥生生闭嘴,霎时自密层层的算计槛笼回归当下。

      “不是。”

      她飞快否认,继而侧头看见他下颌的青黑刺茬,忽觉方才嗟叹王朝兴衰的自己有多可笑,自身安危且靠他,怎好意思与他空谈兴国安民匹夫有责。

      秦恪虽不说,但她可以想象他肩扛重压,抛开一路艰辛不提,秦仕廉肯定阻拦过,他必然又当逆子,而莱国公因江徐清之死,恨她入骨,撬开他的铁石心肠拿到兵马,秦恪少不得苦苦哀求。

      家国,儿女情,于秦恪面前孰轻孰重,毋庸赘言。
      得知秦恪监视小冠岭时,她便该明白,商可掌握财富但无法左右朝政,秦恪急于拿权柄,是恐太子报复时无力招架。

      他们还是慢一步。

      望尽他眼中寒色,她心头压抑无比,局促垂下头,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偏在此时,门外传来苍梧的声音:“侯爷,大夫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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