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

　　秦始皇嬴政。

　　这个名字只要一说出来就足以让所有人仰望，对他的子民来说是如此，对秦昭这个跨越了时间的后人来说也是如此。处于这个时代的人畏惧他的铁血手段，百年后的士人怒于他的残暴统治……但与秦昭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无一不称其为“祖龙”，为“华/夏不灭的龙魂”，赞颂他对天下一统做出的无量功德，试着洗去被恶意抹上的污点。

　　始皇帝就是这样一个极度复杂又极度矛盾的人，爱他的视其为神灵，恨他的将他称作“暴君”。

　　秦昭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同手同脚的，同时身体僵硬，心跳加速。她看了眼走在前面带路的王耀，发现这人一点见皇帝的感觉都没有，不仅没有做出恭敬的样子，还有心思问候路过赶着去面见嬴政的同僚。

　　他们要见的难道不是秦始皇吗！

　　“许久不见，左丞相。”

　　王耀的声音非常平静，见到了那位左丞相也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半点行礼的意思。倒是他身后跟着的小姑娘在听到这个称呼以后手忙脚乱，朝对方行了一礼。

　　被叫做左丞相的中年男子没在意王耀堪称敷衍的行径，“确实有数十日不见了，王上卿。”他的目光在阿秦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很快移开，“这位就是陛下命王上卿带回来的‘神女’吗？”

　　他知道所谓的“王上卿”不过是陛下给王耀的一个伪装身份，这个一身甲胄腰间佩剑的少年模样的人其实是华/夏的意志，自三皇五帝时便有了神思。能让这个人不远千里带兵跑去雁/北带回来的，也只能是前段时间那边上报的神女了。

　　只是这神女究竟是不是神，就要看王耀和始皇帝陛下的判断。

　　“是的。”

　　虽然听得懂，但阿秦总觉得那位被王耀叫做“左丞相”的人一直用一种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神打量她。

　　秦昭不确定这左丞相到底是谁。为了避免多说多错，先看老王给她凹了一个什么身份比较好。

　　……

　　在蒙毅蒙恬等人眼中奇奇怪怪的三人组合迟来一步走入议政的朝堂。一进到上席那位不怒自威的帝王的视线里，王耀就极其自然地丢下秦昭站到陛下的身侧，手掌搭在剑柄处，俨然一副守卫的姿态。再转头一看，原本还在和王耀谈起边境情况的左丞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一个目测不过二十六七岁，身形挺拔如青竹的青年身边。

　　只留下她一个人站在正中央，一抬头就能看见始皇帝的脸，还有王耀若无其事的表情。

　　……老王，你坑我！

　　但这好歹是在朝堂上，还在始皇帝陛下眼皮子底下，就是借给阿秦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冲上去揪着王耀的衣领质问——不，哪怕是在私底下，顶多也是嘴上给自己扳回点面子。她继续保持刚才那副冷静淡定的“神女”形象，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俯身向嬴政行了礼。

　　“陛下，这位就是降临雁/北的神女，名为秦昭。”待秦皇出声示意免礼后，王耀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朝嬴政，或者说朝此刻在场的所有人说道，“是我大/秦之灵。”

　　能够站在这里的都是秦始皇的亲信，对王耀不同于人的身份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即便如此，在听见他后半句时，众人放到面前这个十五六岁小姑娘身上的目光顿时就变了味儿。

　　又是神女，又是大/秦这片土地上诞生出来的灵，而且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些……

　　李斯想起被陛下请进宫来的卢生等方士。

　　这边陛下刚对长生不老等仙术感兴趣，那边立刻就传来消息说神女降世，然后王上卿亲自将人带了回来，当着他们一众肱股之臣的面说这是大/秦之灵。要不是知晓王上卿真的不似凡人，他都要以为这秦昭是对方拿来搪塞陛下的替代品。

　　嬴政顺着王耀的话，终于正眼瞧这个自进入朝堂起就不出一声的小姑娘。

　　她或许确实是神女，那双漆黑如夜的眼里对一国之君，对始皇帝没有过多的敬畏，更多的是好奇。更让嬴政确定王耀话语正确性的，还是她身上那种与王耀极为相似的气质，只是相比之下显得淡薄罢了。

　　最后，他略显担忧地看向秦昭的小身板——他的大/秦，就算产生了灵也不至于看起来这么弱吧？

　　而秦昭也在悄悄打量对方。

　　根据《史记秦始皇本纪》里尉缭的描述，秦王为人，蜂準，长目，鸷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于是郭沫若就猜测秦始皇他鸡胸，患软骨病，还有并发的气管炎。但同样是这些描述，却又可以认为始皇帝高鼻梁，丹凤眼，大胸肌，低音炮。

　　她看了眼主位上看不懂情绪的嬴政。高鼻梁和丹凤眼倒是有了，大胸肌这一点没太看出来，同时也没有想象中的低音炮，顶多叫雄浑，中气挺足。

　　“如华/夏大人所说，我名秦昭，乃大/秦之灵。”一开始，她说起秦雅言还磕磕绊绊，到了后面就流利了许多，“先前未曾出现，是我初诞生时误入一处山洞，洞中自成天地，名曰‘桃源乡’。”

　　自己来自未来的事情还是等过会儿私底下再告诉嬴政吧，反正在这方面她和王耀已经达成共识。至于现在，只要把他们这群老狐狸都忽悠住就可以了。

　　一说起这种有关神仙的轶事，嬴政可就感兴趣了，双眼放光坐直身体。不远处那位如青竹般的公子则微微蹙眉。

　　“桃源乡中人自成一国，称‘中/华’。”

　　桃源乡是她瞎扯的，但中/华的存在却是真的。它不存在于公元前215年，它存在于未来两千余年后——当然，目前除了秦昭和王耀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一点。

　　“这中/华，拥有国民十五万万口，疆域一百四十万万亩。”玄色衣袍的少女神色不变，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席话给诸位带来了怎样的震撼。与她口中的“中/华”相比，秦只不过是中原一带的弹丸之地罢了。

　　它拥有亩产千斤之稻田，日行千里之银龙，飞天潜海之铁室，吐息间可摧毁远强于大/秦的国家的武器。

　　蒙恬一下子就站起来，指着她质问道：“怎么可能！”

　　他是将军，知道想要攻下一城有多困难。那是至少需要耗时几个月乃至大半年的一项工程，不仅仅要跟上补给，而且领兵的将领还不能误判军情，因为那代表着士兵们甚至是自己都不能再活着回到咸/阳。攻一城尚且如此，何况是灭一国，还是比秦还要大的国？如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自称“大/秦之灵”的小丫头竟然说这世上存在可以一瞬就灭了比秦还要强盛的国家的一种武器，不管怎么样看都像是在口出狂言。

　　因为蒙恬先开了这个头，随后甘罗也开始怀疑起“亩产千斤之稻田”的真实性。嬴政和王耀倒是没有说什么，一个对秦昭说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另一个知道这中/华就是自己的未来。

　　听乡中人说，这中/华原在一百年前是被邻国瓜分吞并部分领地的，历经百年的上下求索和艰难险阻才真正打败了侵/略/者，建立起一个由百姓执/政的国家，也就是中/华。

　　阿秦也没管那些大臣们信不信，仍旧给非常感兴趣的始皇帝讲那“中/华”。

　　她不敢讲太多古代史，怕嬴政作为一个皇帝察觉出什么；近代史也最好不要过多描述，鬼知道会不会被某个史官无意间记下，影响了历史进程。就是讲讲现代史，关于军/事、政/治上的事情也不便多言，她一个半吊子还不想和他们解释什么叫做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

　　“中/华的子民，虽说不及曾经的吕相国之流可一掷千金，却衣食无忧，不曾为战争犯愁。幼童无论男女贫贵，均有同等权利识字读书；书籍馆藏各百万余册，在全国各地都能够免费借阅；消息只需一瞬便可传达，在过一瞬即可收到回音。”

　　这便是秦昭为他们描绘的桃源乡。可自从那里面的人为她指了一条出口以后，这个地方就彻底消失，好似不曾存在过一般。

　　这也彻底打消了他们对“桃源乡”的心思。

　　就算把秦掘地三尺也是找不到那个地方的，因为它根本就不在这里。

　　想到这里，秦昭的眼中便带了几分忧郁。

　　王耀见此，俯身向嬴政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听见始皇帝陛下说除了他、王耀还有大/秦之灵以外的人都可以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面白无须的中车府令也退下，一双狭长的眼频频瞥向仍旧直接跪坐在地面上的少女，见她面上不曾出现过疑似不耐的情绪以后跟着那些官员们走出。

　　“你在悲伤什么，大/秦？”嬴政曾在赵国为质多年，对情绪的感知比常人都要敏感，“难道朕的天下还不足以让你感到自傲吗。”

　　当然不是……

　　如果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秦人，大概会为这样强盛且统一的国家自豪，但很可惜，她不是。她的灵魂和身体都是属于那个“中/华”的。

　　“非常抱歉欺骗了您，陛下。我并非王耀所说的大/秦之灵，只是一个偶然间跨越了时间来到这里的未来的平民罢了。”

　　因为犯下欺君之罪而杀头也无所谓了。

　　秦昭默默地想。如果自己的死亡就能让她回去，这倒是个稳赚不赔的。

　　王耀没有再说话，为自己或是秦昭辩解什么。他是华/夏的意志没错，却也不能直接影响君王的决定，更别提越过君王直接做出决定——这样的行为与意图谋权篡位无异。明面上他和君王地位等同，实际上却仍旧是君臣。

　　“朕只有一个问题。”

　　“你说的那个‘中/华’，真的存在吗？”

　　若秦也能如那中/华一般，这天下的一统是否会来得更早？

　　她显然是没料到嬴政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而不是质疑她充满了疑点的身份，“是的，陛下。中/华是存在的，只是存在于数千年后——”

　　“你生活的时代？”

　　表现似乎过分和善的始皇帝打断她的话。

　　“……是的，陛下。”

　　这小丫头眼里藏不住的思念是做不了假的。这种表情，嬴政记得自己年幼时经常在母亲赵姬的脸上看见过，她总是望着咸/阳的方向，好像只要这样一直看着，赢异人就会将他们母子二人接回去。那时赵姬是和秦昭一样的眼神，思念的同时抱有幻想。

　　过了片刻，就在连王耀都觉得阿秦这傻乎乎的小姑娘没有任何铺垫直接说出真相的行为八成难逃一死的时候，嬴政说，他承认秦昭身为大/秦之灵的身份，以秦始皇的名义。

　　华/夏意志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政作为始皇帝的气运再加上他的祝福，瞒过当年鸿钧留下充作“世界法则”的一道神识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但是，不管是王耀还是麒麟又或者是秦昭本人都没有料到她会因此得到法则认可继而成为真正的一国意志，并且改变体质，与国家意志越来越接近。

　　只要属于嬴政的气运存在一天，她便不死，亦不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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