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一个

　　李安歌此时正在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快捷酒店里，房间里开了空调，他的身体却仍然忍不住微微颤抖。
　　从火车站来这儿的路上，李安歌把自己的外套给他弟穿上了。他弟李荣歌没有在冬天来过这么冷的地方，连件御寒的厚外套都没有。
　　可他的颤抖却不只是因为冷。
　　现在他们一家四口窝在这个标间里，没有外人，李安歌希望他爸能为此时此刻的状况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东方坐在椅子上干笑一声，“荣歌圣诞假嘛……你都把债还清了，我们度假嘛来找你。”
　　李安歌的母亲赵文华默默在一旁收拾着行李，他弟李荣歌则安静地坐在床边听他们说话。
　　“你少乱讲！”李安歌吼了他，“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度过假？！我妈那个酒店圣诞假那么忙怎么可能出来度假？！你签证都过期了，这次出来了还怎么回去？！”
　　一向冷静的李安歌陡然发起火，他妈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连他弟都吓得从床边站了起来。
　　他爸稍稍直起身体正了正神色，“我说度假就是度假……！”
　　“度假……”李安歌冷笑着点了点头，“好，你就是不想承认对吗？”
　　他疯了一样冲向那堆行李，李安歌用力翻开了他们的行李，他们三个每人都带了一个大行李箱，他爸妈把家里几乎所有的衣物、证件和生活用品全都带出来了。
　　这些完全印证了李安歌在接到电话那瞬间的猜测——家里出事了。
　　“我只付了一个晚上的房费，明天你们就回J市，车票我来订。”李安歌铁青着脸扶了一下箱子说。
　　“安歌！”李东方这下才松口，坦白他在来北京之前先回过了J市，“……我回过家了，被阿坚的表叔认出我来了，又管我要钱！我不能在J市待……！”
　　“债不是都还完了？”李安歌问。
　　他爸一顿，又说：“你爷爷说你要上学，不让我打扰你。可是我看到家里那些新电器，是你买的吧？要很多钱吧？”
　　那些新电器都是迟俊扬买的。
　　李安歌之前嘱咐爷爷在电话里别跟他爸提他上学和有迟俊扬这个朋友的事情，但想来他爸妈都回过家了，爷爷瞒也瞒不住，只要没提迟俊扬的事情就够了。
　　“安歌，你在北京混得这么好，就帮帮我。”他爸拉着椅子坐到李安歌身边，“你现在住哪里？有没有自己去租房子？”
　　李安歌不禁失笑——为自己那天愚蠢的感动感到可笑。
　　“我是问你为什么阿坚的表叔还管你要钱？”李安歌转头盯着他爸，直直地用目光逼问他，“当初坚叔的钱不是最早就还的吗？你是不是又管他借钱了？”
　　他爸的眼神又闪烁起来，李安歌看见他妈已经偷偷在哭了。
　　他总是恨不得早些逃离这个家，又总是忍不住想去给他们庇护。
　　“你再不说，我就直接打电话到普吉岛去问。”李安歌冷漠地拿出了手机，“我去问问那些老乡，知不知道你们来北京度假。”

　　跨年夜这么冷，却还有这么多年轻人守在广场的大屏幕下。他们又笑又叫地跟着大屏幕上递减的数字大声喊着倒数，当那个数字变成1后，广场屏幕边燃起了冷烟花，无数闪亮的碎纸屑从天而降，新的一年开始了。
　　李安歌像和他们身处于两个世界，他麻木地穿过欢呼着“新年快乐”的人群，跟随散场的热闹人流过了马路，进入广场对面这家酒店刷了房门。
　　如果他再晚些进门，迟俊扬真就差点儿报警了。
　　“……没事儿了，他回来了。”迟俊扬挂断电话扔下手机冲到房门口，看到李安歌只穿了件毛衣，冻得眼眶和鼻头都通红，“你去哪儿了？！你外套呢？！”
　　李安歌失魂落魄地抬起头，睫毛上凝结的那层细密水珠亮亮的，他眼中却仍是一片晦暗。
　　“是不是你姑父又给你气受了？”迟俊扬又急着追问，“刚才他又给我来电话了，说他什么朋友……？他朋友是不是嫌弃你了？！他们是不是说什么难听的了？！”
　　李安歌眼神一滞，疲惫地垂下了头，“……别问了。”
　　“你知道我多着急么？！我到处打电话找你！就他妈差报警了！”迟俊扬又急又气地把手机抓起来给李安歌看，“你到底去哪儿了？！出什么事儿了？！”
　　“我不想说——！”李安歌颤抖着冲迟俊扬喊道，“我的事儿跟你没关系！”
　　迟俊扬在原地愣了几秒，“……你放心，你的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管。”
　　他赌气从沙发上拎起自己的外套走到门口，却想起了李安歌没外套穿，迟俊扬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又狠狠把外套扔向了李安歌。
　　“你回来！”李安歌立刻伸手把迟俊扬拉回来，“要出去也把外套穿上！”
　　迟俊扬气急败坏地嚷着：“不让我管你，你他妈也别管我！”
　　李安歌抬起手臂硬把外套按到迟俊扬背上，“穿上！你知道外头多冷么？！你这么出去肯定会感冒！”
　　迟俊扬暴躁地挣扎起来，“那你他妈不是也没穿么？！”
　　李安歌怔住了，眼神中逐渐有了温度。
　　他冷静下来放开了手，懊恼万分地朝迟俊扬张开双臂，“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别生气。”
　　迟俊扬也卸下怒意往他身上靠了过去，“李安歌你到底怎么了……？”
　　李安歌自责地叹了口气，轻轻收拢手臂把脸贴向了迟俊扬。
　　他身上这个人是他今天唯一的温暖。
　　“给我点儿时间吧，我能处理好。”李安歌小声承诺。

　　这间套房室内有游泳池，轮椅被放在了台阶下面。李安歌和迟俊扬都穿着泳裤，他俩并排坐在泳池边，李安歌的小腿浸在了水里，双脚随着浮力在水里漂浮起来。
　　迟俊扬也把脚伸进去踢了踢水，水面荡起一层层的波动。
　　“水凉吗？”李安歌朝他乱踹的脚努了努下巴。
　　迟俊扬往池水里一指，“你觉得呢？”
　　“感觉不到。”李安歌答。
　　迟俊扬下意识瞥了一眼李安歌肌肉萎缩的双腿，“我说用手。”
　　李安歌单手撑着池边地板，小心翼翼把另一只手探进水里，“温水。”
　　“嗯。”迟俊扬点头。
　　窗外远眺可以看到马路对面，倒数活动结束许久，街对面广场上的人群几乎都散去了。
　　迟俊扬突然扭头望着若有所思的李安歌，李安歌始终是没说今晚到底去了哪儿，但既然他要些时间，迟俊扬就不再多问。
　　“李安歌，你有什么新年愿望？”他换了个问题。
　　“赚钱，”李安歌失焦的视线依然落在窗外的广场上，“赚很多很多钱。”
　　“财迷，”迟俊扬轻笑，“还以为你会说是考上北京的学校呢。”
　　李安歌的脸转向迟俊扬，“……其实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
　　迟俊扬没听懂，他又踹了踹水说：“今天我爸特别高兴，说我终于像个大人了。”他冲李安歌挑挑眉毛，“都怪你成天老气横秋的，把我传染了。”
　　李安歌终于回过神来笑了一下。
　　迟俊扬向前跃身跳进泳池里，激起了一大片水花。李安歌来不及躲，被他溅了一身的水。
　　罪魁祸首在水里转了个身，抬头冲李安歌说：“你可算笑了！”
　　李安歌看着振奋的迟俊扬，垂眸又笑了笑。他摘掉有水珠滑落的框架眼镜，朝下面的迟俊扬伸出了手，“你拉着我点儿，我也想下去。”
　　迟俊扬站在池底用力一拽，李安歌的下半身无力地被拖着落进水里。
　　“我松手了啊。”迟俊扬慢慢松开他。
　　李安歌在水里试着挺起腰背，用剩余的腹部肌肉发力让身体浮了起来。他本能地划了两下手臂，发现身体真的可以向前游动。
　　“还能游！”李安歌扶着池沿抬起头，冲迟俊扬惊喜地喊道。
　　迟俊扬喜欢看到他现在脸上的神采，“废话，你特么没看过残奥会啊！”
　　“没看过。”李安歌说。
　　“你这好意思当残疾人么？”
　　“这又不是我想当——难道你看过？”
　　迟俊扬咧嘴一笑，“我也没有。”
　　他要是回答看过，李安歌倒觉得有点儿意外。
　　“比赛吧。”李安歌伸手指了指泳池对面。
　　迟俊扬兴奋起来，“比就比。”
　　他俩同时把身体背靠一侧的池壁，李安歌没法靠蹬腿借力起步，他又给迟俊扬订下规则：“你不许用腿。”
　　“行，公平公正。”迟俊扬答应。
　　“好。”李安歌的手松开池沿，随时准备开始。
　　他的腿在水中上漂浮动，李安歌被带得向前漂了一点儿。
　　“得啦，我就让你一米吧。”迟俊扬心急做好准备动作，然后喊道：“开始！”
　　李安歌应声划动手臂，虽然下半身瘫痪无法发力，但也正因如此，他平时上半身运动得更多些，手臂划水格外快速有力，起步后立即比还不适应姿势的迟俊扬快出半个身位。
　　迟俊扬这一看就急了，下意识用腿蹬了两下水，速度迅速提了上来，他一下就领先了李安歌。
　　房间的泳池并不长，迟俊扬很快一直领先着到了终点。
　　他站起来对迟他到达的李安歌说：“都让你一米了，你还是输了。”
　　李安歌两手扶着池沿直起身，“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蹬腿了？”
　　迟俊扬讪讪一笑。
　　输赢本来就无所谓，他俩都看着对方笑起来。
　　李安歌用手臂支在地板上，让身体在水中尽量站直好能平视站着的迟俊扬。这让他有种错觉，他觉得自己也站起来了。
　　李安歌伸出手把迟俊扬揽到面前，安静地亲了过去。
　　今天是跨年夜，他们错过了一起跨年的瞬间。但亲吻到他柔软的唇，李安歌的世界也一样燃放起了烟花。
　　能陪在他身边，就是李安歌的愿望。至少在2014年的第一天，他的愿望正在实现着。
　　“小迟总，新年快乐。”

《草稿》
展霆这个名字我太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