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游记·一刀颠簸光同尘

　　章九
　　数日后，织桑境内。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一处郊野空地上，便有炊烟袅袅升起。
　　忆苏子三人连日赶路，终于到了织桑。主城华彩城就在五里外。他们啃完干粮便上路。
　　“能不能换点吃的啊，这跟石头似的肉干，把我牙都硌疼了。”阿烟就着热水吃肉干，刚醒，眼都睁不开，鼻子眼睛皱在一块。
　　究竟捧着大饼不发一言，吃相斯文。
　　“今天进了主城，你想吃什么吃什么。”忆苏子敷衍道。
　　“我们真要这么一路走到白鹤去？”阿烟忍不住叫苦，“太无聊了吧，江城就有那么多和尚庙，非去那么远干什么。”
　　忆苏子靠在树上，翘着二郎腿，挠了挠头，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倒也想不送呢。
　　究竟咽下大饼，缓缓开口，“江城治理严密，今年已无空余民户，我不能在那久留。”
　　“那干嘛一定要去洗象寺？我看织桑这就有庙！”阿烟继续抱怨。
　　“织桑的庙里只有尼姑。”忆苏子好心解释一句。织桑重女轻男，以纺织、刺绣为国业，男子只能从事苦力劳作，或卖身为奴，不能剃发为僧。
　　究竟点点头，补充道，“师傅得了民户，在海印寺留下后，便为我联系了他的故交，如今在洗象寺是住持，也算是个照应。”
　　阿烟撅起嘴，嘟嘟囔囔：“把你送这么远，你师父没良心，也不怕想你。”
　　“师傅的意思是望我在洗象寺入户后，便开始游历九国寺庙。”究竟说道。
　　听到这，忆苏子奇怪了，“你和你师傅原来不是和尚吗？怎么没有寺庙，到处找。”
　　“我和师傅原是大召境内，北崖禅寺的和尚。”究竟解释。
　　忆苏子听到这挑了挑眉，已经明白了。
　　“那雷是真的？”忆苏子问。
　　“什么雷？”阿烟跟着好奇。
　　“天雷是真的，它把禅寺劈成了两半，所以我和师傅才会找到海印寺来，这的住持亦是师傅的故交。”究竟说着，开始收拾剩了一半的大饼，细细地一边一角折起来。
　　“天灾，那你们把房子修一修不就好了？”阿烟不明所以，只觉得这师徒俩多费功夫，好笨啊！
　　究竟摇了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没过多久，便频频有人来禅寺搜查、询问。师傅被闹得不行。”
　　没等阿烟开问，忆苏子便接道：“北崖禅寺的天雷正应和了，遍布九国的一个传说，所以有心之士纷纷涌向那里。大概，近几年都不会太平。”
　　“哦？传说故事？我最爱听了，给我讲讲！”阿烟甩开肉干，来了精神。
　　究竟只听过师傅的只言片语，此时也难得面露好奇。
　　“四百多年前，神州大陆只有大召一国，天下统一，百姓安泰……”忆苏子娓娓说道。
　　然而至今三百年前，大召国力渐衰，士族、官宦之斗却日益严重，终形成党锢之祸。随后数十年，天灾人祸不断，百姓难忍水深火热的生活，终于爆发起义。乱战维持十数年，最终大召分裂为如今的九国。
　　“九国初立的时候，各国还热衷于吞并他国，日子很不好过。但是一代代皇朝更替，大家发现都是白费功夫，战事便逐渐平息下来了。现在只有各国边境间时不时有摩擦，大体还算太平。”
　　“你在说什么呀？滴沥咕噜一大堆，谁要听什么打仗的破事儿！到底有没有传说啊？”阿烟不满，人和人之间搅来搅去的事在她眼里一向最无趣，都是自找的麻烦。
　　“传说大召国破之际，当时的司天监识天文、通鬼神，是空前绝后之人。他为了重建大召，斩杀一千精兵良将，铸成阴兵，沉眠于地下。只等时机成熟，大召后代便可发号施令，率阴兵收复山河，一统天下。”
　　“哇，阴兵啊。”阿烟眼珠子转了转，“倒是新鲜，可是这跟天雷有什么关系。”
　　“传闻天雷劈中的地方便是司天监藏阴兵之所。”忆苏子说得不以为意。
　　阿烟和究竟却都瞪大了眼。
　　“但是这传说传了两百多年，早就面目全非，我看，指不定连有阴兵都是后人瞎编的，八成不过是战死了上千个精兵良将。”忆苏子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渣子，准备启程，“世上哪来的神神鬼鬼。”
　　“嘿嘿，是啊，哪有什么神神鬼鬼的！”阿烟许是听了传说，心情好，乐呵呵地应道。
　　究竟却觉得万物自有缘法，一切尚未可知，便什么也没说，跟着背起了行囊。
　　“走吧！”忆苏子踢灭火堆，带头出发。
　　正当此时，三人身后的小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哒哒、哒哒、哒哒”，一匹赤红小马驹颠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出现在路的尽头，一看就是一匹名驹。背上的人瞧不清面貌，看穿着，大约非富即贵。
　　日头正在那人背后升起，见瞧不清什么，忆苏子回头便打算继续前行。不料，那马蹄声突然快了起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心中起疑，忆苏子再度扭头看去，日光刺眼，依稀可见马上人挥起了手，随即——“忆——苏——子——！”
　　忆苏子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感到不妙，可小马驹跑得飞快，来人已近在眼前，露出了面貌，正是江谷庭。一人一马，一样的欢脱，马尾和衣摆随风荡漾。
　　“我追上你了！”江谷庭拉紧小马驹，慢悠悠走到三人面前，脸上乐开了花。
　　忆苏子心里叫苦不迭，脸上瞬的黑了下去，什么也没说，回头就走。
　　阿烟倒是十分欢迎，走到江谷庭身边：“还真跟上来了！话带到没？钱带上没？”
　　究竟冲江谷庭点点头后，已经跟上忆苏子走远。
　　江谷庭急着跟上去，“带到了、带上了。”
　　说完，他驾着小马驹跑了起来，追到忆苏子身边：“你怎么不说话？”
　　忆苏子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只顾埋头往前走。
　　“你不用怕我麻烦你，东西我都带全了。”江谷庭知道忆苏子嫌弃自己。
　　忆苏子扫了名贵小马驹和名贵小少爷一眼，暗自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这小子救过自己，她现在就想把他给打劫了。
　　江谷庭不死心，又凑近忆苏子，“而且你也甩不掉我，这匹是名马之后，耐力极佳，能连跑三天三夜。”
　　忆苏子挑眉看向江谷庭，“这么妙的马，值多少价？”
　　江谷庭此时才想起眼前这人本职是贼，警惕地勒了勒马缰，“它认主，你带不走的。”
　　忆苏子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后，突然正色道：“回去吧。”
　　江谷庭没想到忆苏子又提，有些气馁又执拗，“我一个人赶了这么多天路都没出事，你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
　　“你不会武功，有了危险不能自保，迟早要出事，我不能带着累赘。”忆苏子话说得毫不留情。
　　江谷庭一时无法反驳，自己确实是个累赘。可他扭头看了看自己走过来的路，怎么也迈不开回去的步子，憋了半天，闷闷道：“你好歹让我跟着玩两天，我跑了这么远。”
　　忆苏子皱眉，正想回绝。
　　“哎，看！华彩城到了！”阿烟兴致勃勃地跑上前来，喊道。原来不知不觉间，四人已走了不少路。
　　忆苏子和江谷庭齐齐抬头看去，不似铸海风貌清朗，织桑以绮丽著称，光是城门已尽繁复之美。
　　“哇——”阿烟两蹦三跳地往前跑去：“陆上还是有点可看的嘛！”
　　“没想到，织桑不仅擅长女红，连雕铸技艺都如此巧夺天工。”江谷庭的视线细细描摹着每一处纹路，沉醉其中。
　　织桑在九国中以精湛的纺织技艺闻名，国力强盛，百姓生活富足。它同样是九国中唯一一个由女皇治理的国家，也因此，于各方各面，都格外注重品相之美。
　　忆苏子见江谷庭目不转睛，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心中暗叹了一声。
　　没等忆苏子收回打量的眼神，江谷庭突然转过了脸，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兴奋：“留我在华彩城玩两天吧！这里是织桑主城，总不危险。”
　　忆苏子有些犹豫了，沉默不言。
　　“我会乖乖回去的。”江谷庭只差竖起三根手指发誓了。
　　“如果我还是让你现在就回去呢？”忆苏子问。
　　江谷庭立刻垂下了头，用蚊子大的声音说道：“……那我自己进去。”
　　哎，自己进去那就别想出来了。见到江谷庭不过一刻钟，忆苏子已叹三叹。她朝江谷庭看去，上下打量，最终似是别无他法，不得不出声，“你下来。”
　　江谷庭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话，下了马：“怎么了？”
　　既然甩不掉，总不能给自己惹麻烦。忆苏子心里想着，嘴上没解释，拿过他的行囊，从里头翻出了一件换洗衣裳，二话不说撕下一块衣摆。
　　江谷庭目瞪口呆，“你干嘛撕了它，这件衣裳——”
　　“贵，我知道。”忆苏子将布裹上了江谷庭的脸：“你身上除了贵，也没别的了，撕一件衣服不算什么。”
　　“……是我娘做的。”江谷庭半晌才开口，闷闷不乐。
　　忆苏子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转移话题：“华彩城里富商权贵云集，你千万不要露脸，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的人。究竟，你也是。”
　　究竟早已听过嘱咐，了然地点头，自觉把脸围了起来。
　　阿烟不乐了：“凭什么都是你的人，究竟是我的人！”
　　忆苏子忘了这位主，当即不与她争：“随你。”
　　江谷庭眨了眨眼，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忆苏子想了想，这家伙不回他，八成要问个没完，勉为其难开口：“织桑女人钟爱美男子，你自己看着办吧，不听我的也行。”
　　说完，不愿再等，忆苏子径直走进了城门。
　　身后三人紧随其后。江谷庭到底围上了面罩。

　　华彩城的主街上，道路由织桑盛产的天河砖铺就。天青与碧色交织，宛若天河涌动，纵贯华彩，连通东、西两座城门。道路两旁，雕梁画栋林立，锦绣金纱编织的羽翼灯笼迎风摇曳。
　　迎面走过的女子，个个出尘如仙，只见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轻易瞧不见的屋后巷间，隐约现出几个男子身影，可截然不同的是，他们大多衣衫简朴，干着苦力劳作。①
　　江谷庭牵着小马驹，紧跟在忆苏子身边，满脸好奇，东张西望，不时发问：“怎么这的男子都在干苦力？”
　　“这条街正对城门，鱼龙混杂，好家世的男子不会过来。”忆苏子说着，注意到主街两侧立起了鎏金彩柱：“看起来，大赏马上要开始了。”
　　“恩？什么大赏？”江谷庭问道。
　　一旁阿烟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璀错大赏，织桑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的盛典，到时举国上下的制衣大师都会携自己煞费心血的华服与会。”
　　“然后呢？”阿烟显然来了兴趣，挤到忆苏子另一边。
　　“织桑女皇会选出最出色的作品。”忆苏子回道。
　　“女皇会给奖赏吗？”江谷庭紧接着问道。
　　“寻常财宝而已，毕竟这在织桑本就是殊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而且由此成名的制衣师名声远播九国，不少人会慕名高价定制华服。”忆苏子被两双求知若渴的眼睛挤在中间，仿佛不得不答道。
　　“哦~有意思，我倒要看看。”阿烟打起了主意。
　　“外头真好，我不知道的事真多。”江谷庭也感叹道。
　　“看不了，我们只是路过。”忆苏子一口回绝了阿烟，同时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江谷庭。
　　阿烟不满地撅起嘴，拉着忆苏子一顿讨价还价。
　　另一边，江谷庭对女子服饰兴趣不大，已经开始找起酒楼，每路过一家便要仔细闻上一闻。
　　“就这家，怎么样？”他总算闻到了一家好的，连忙回头询问忆苏子。
　　忆苏子停下脚步，仰头望去——富怡楼。这是家在城内小有名气的酒楼，价钱肯定不小。忆苏子习以为常地将自己当作付钱之人，不由皱起眉头，想回绝：“不用去这么好的。”
　　“啊，为什么不吃好的？”除了被绑时硬啃下去的那张大饼，江谷庭就没吃过不好的，当即十分不愿，却又碍于忆苏子‘神威’不敢坚持，面露失落。
　　“我瞧这家店就不错，究竟你说呢？”阿烟兜里没钱，眼里也没钱这个概念。
　　“我听忆施主的，路途遥远，能果腹就行。”相比之下，究竟就识相得多。
　　“就吃这家！”
　　“走吧。”
　　阿烟和忆苏子几乎异口同声道。当下，四人僵在了门口。
　　门口迎客的小二见状，笑嘻嘻地迎过来，手上一条染香的薄纱帕子差点甩在忆苏子脸上：“各位客官是外地来的吧？咱们酒楼的秋菊白玉羹可是出了名的，错过可惜哟。”
　　“对啊，可惜啊！”江谷庭冲忆苏子附和着。
　　“内人这么喜欢，客官就尝尝吧~”小二瞄了一眼江谷庭，又对忆苏子劝道。
　　江谷庭露在外头的一双大眼一愣，怎么是内人？
　　忆苏子却不在意，盘算着这单统共五两银子收入，恨不得天天吃大饼，拧着眉道：“这种名字的菜，端出来最多手掌大的一碟，咱们四个人吃多少才能饱？刚上路就把盘缠花光？”
　　江谷庭总算明白了忆苏子的顾虑，面上一喜：“我有钱啊，我带了好多，都花我的！”
　　忆苏子一听，花别人的钱吃好的，倒没什么不行的。
　　还没等她开口，阿烟便不耐烦地率先冲了进去：“别说了，花个钱还想这么多。”
　　“哎呀呀，四位客官里头请，带客——”小二高兴地冲堂内喊道。
　　外头三人便默默跟着走了进去。

　　恰是饭点，人正多。四人于大堂坐定，一身外来服饰在酒楼其余客人看来简直奇装异服，而且丑陋至极。一时，鄙夷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投射而来。
　　其中倒有一对主仆，仅仅出于好奇看了一眼。
　　“大人，那桌的女子竟然穿粗布衣裳，男子还蒙面！”女侍从说道。
　　“恩。”被称为大人的女子扭头看去，很快不再感兴趣：“外来人，蒙面避嫌吧。”
　　“真想瞧瞧长什么样……那有头发的眼睛看上去真漂亮，八成长得不错。”女侍从毫不避讳地打量着。
　　“呵。”女子轻笑，“你又想纳夫了？”
　　“俊哥儿当然是多多益善，我可不像大人您好专情这口。”女侍从理所当然。
　　听到这话，本来噙着笑的女子神情黯淡了下去。
　　女侍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即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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