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情

　　艾米拄着下巴靠在窗台边，露出白皙纤细的半截胳膊和手肘。白皙是因为住院期间缺乏阳光照射，纤细则是自从她出了车祸，体重就此直线下降导致的。
　　窗外是医院楼后的一小片绿地，路边种着几棵算不上繁茂的树，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读读书，便能打发掉一个惬意的午后。
　　可她的两只眼睛没有盯着风景，也没有盯着那风景中点缀的不相识的路人。而是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不远处半空中什么都没有的一点，目光聚焦于一片空气，就好像那里有些什么特别值得观看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男子好奇的声音，打破了她所沉浸中的自我世界。艾米慵懒地转过头，抬起眼睛，无精打采地望了一眼面前那胖乎乎，长相颇为可爱的年轻人。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一起爬树摸鱼，在大院里奔跑玩耍的那个邻家小胖墩。
　　“没什么，发呆……”
　　“是在想心事吗？自从小米你醒了之后就常常在发呆了。”
　　年轻人看着她的目光中透出担忧，说话的语气尽管小心翼翼，生怕触动病人回想起可怕的经历，可却又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好奇。
　　他探寻的对象对此问题并没有正面作答，而是从那一成不变的固定姿势中将胳膊放下来，半是哀怨，半是恳求，几乎带点撒娇意味地唤道他的名字：
　　“可成……”
　　柔弱无力的嗓音听在可成耳中自然是有着难以名状的娇媚，直酥到了这年轻人的骨头里。两片红云飞上肉嘟嘟的面颊，他语无伦次地说道：
　　“小……小米，你没事吧？”
　　“可成，我没事。”艾米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可，可是，从前我叫你小米，你都要报复性地叫我小豆。我说我的体型怎么都不该叫小豆，起码也是个大豆，你还跟我争那你也要叫大米。如今你竟然直接叫起我的名字来了，还叫得这么肉麻……小米你，你不会是被卡车给撞傻了吧？”
　　艾米出车祸之前两人必不可少的每日关于五谷杂粮却毫无营养的争吵，在这恍若隔世的长长一梦醒来后早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即使记得，也没有拌嘴的心情。但在可成眼里看来，一向乐观开朗的艾米被卡车撞飞一遭，昏迷数周醒来后却成了林黛玉似的忧郁，思来想去这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她的脑袋被卡车撞出毛病了。
　　“你脑袋还没好吧？再做个CT检查一下？”
　　“……”艾米对他无力翻白眼。
　　“哎，全怪那该死的卡车司机！闯红灯肇事也就算了，完了还逃逸！给我抓到非打他个半死不可！”
　　可成咋呼咋呼地在耳边嚷嚷，艾米知道他是在想法子安慰自己，可却又实在没力气应付，只得扯出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把他给打发了。
　　自从从昏迷中苏醒，她就一直觉得累。不过这累不全是因为身体虚弱，更多是出自她的心底里。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几十年那么长。初始是幸福的美梦，渐渐却变成了噩梦，她在梦中发疯似的逃跑挣扎，可怎么都醒不过来。终于醒来之后，只觉得几辈子的力气都给用光在了那个噩梦里。
　　那个世界到底是梦，还是书中的故事，在苏醒之后这个问题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她曾以为自己是进入了某本小说中，但醒来后思考看看，诠释为黄粱一梦也完全说得清。倘若是梦，那么苏醒前那些脱离了常规的谈话也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无论如何，那里发生的一切已于她再无纠葛，她宁可不去考虑这些哲学的问题。
　　在睁开双眼，认出父母面容的那一刻——不是Evans夫妇，也不是早逝的Benson夫妇，而是属于艾米的，真正的父母——无论在那里曾经拥有过什么，体会过什么，爱或恨过什么，她已经失去了全部。
　　心中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因而只要想起，她就会变得消沉。在住院的那段时间，每日遥望窗外的风景已成为了消磨时间的唯一手段。康复出院后，则是整日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看那几部哈利波特的电影。
　　可成很担心她不寻常的忧郁，但艾爸爸艾妈妈却感到有点庆幸。自从车祸之后，艾米从原本四级未过的英语水平，毫无来由地变成说着一口标准流利的伦敦口音，刚醒来的时候竟然还跟他们讲英文，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中文是怎么说的。
　　在夫妇俩眼里，女儿原本废柴的脑袋瓜被车一撞突然变得灵光起来，两人顿时觉得偶尔出一两次车祸也不错。饶是可成再怎么着急跳脚，他们也不觉得艾米是被卡车给撞“坏”了。
　　出于担忧，可成在她出院后的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会往艾米家里跑。每一次他的拜访对象总是在家，闷在黑乎乎的房间里连灯也不开，怀里抱着她家那只到现在还没有取好名字的小狗，聚精会神地看哈利波特。
　　很多时候看着看着，她会毫无预兆地突然间泪流满面，直看得可成心惊胆战，不明白艾米这是怎么了。
　　“小米你没事吧？为什么总是哭？到底怎么了？车祸那么可怕吗？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
　　可惜艾米的嘴比水泥糊得还要紧，愣是不开口只一个劲地摇头。可成锲而不舍坚持不懈地追问，艾米被他的刨根问底缠得没办法，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谈起，只能避重就轻地暗示几句。
　　“我做了一个梦……”
　　“梦？昏迷的时候吗？是噩梦？”
　　“梦见自己穿进哈利波特的世界，被伏地魔杀了一次又一次。他骗我爱上他，却只是利用我，杀了我，还杀了我的亲人朋友。那个梦……很真实，很恐怖，怎么都没办法醒过来。”
　　艾米的声音忧郁无力，但话中内容却如此孩子气，弄得可成反而有点不高兴：“没事了，没事了，就只是一个梦而已，你现在不是醒过来了？少看一点哈利波特吧，不要整天迷那个了，你也不小了！”
　　“……你不明白……”艾米望着他，脸颊上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别哭，别哭！你这是怎么了？”可成一看她开始哭，顿时急得团团转。
　　艾米擦掉眼泪，微微摇头：“不，你说的对。就只是一个梦而已，是我太钻牛角尖了。”
　　跟其他人是无法说清心中感受的，没有人会相信她，理解她的痛苦。但可成说的也似乎不无道理，也许那个所谓世界真的就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
　　是梦？是书？是现实还是平行世界？
　　但愿是梦。
　　如果是梦，那可真是一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超级大噩梦。
　　艾米兀自坐在屋里思考这个哲学问题，当然，就这样坐在屋内对着空气思考是不可能得出有依据的结论的。不管怎么说，在这么颓废了几个星期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从这萦绕不绝的梦魇中走出来。
　　关掉几乎二十四小时连续播放的哈利波特电影，拉开房间的窗帘，让阳光照射进快要发霉的屋内。她跨出房门，走进客厅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父母郑重其事说道：
　　“爸爸，妈妈，我想去英国留学。”
　　夫妇俩顿时欣喜异常，他们就像最普通标准不过的中国家庭父母，对女儿学习方面的上进要求只有高兴，没有阻拦。至于那表面的上进背后隐藏着的深层次情绪，老俩口是绝不会察觉的——又或者他们只是故意选择视而不见而已。
　　艾米得到家人的支持，去考了雅思，几乎得到满分。申请到一所名校，按部就班地继续上学，在几个月后领到毕业证，就打包行李飞去了英国。
　　起飞的那一天亲戚朋友都来送行，可成也在其中。眼神复杂，几度欲言又止，但夹杂在人群里任是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只是眼睁睁地送艾米上了飞机。
　　一起长大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车祸死里逃生后简直像是换了个人，阴沉沉的什么都闷在肚里，突然间又背上行李义无反顾地出了国，丢下他一个人好几个月都没缓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飞机降落在伦敦，艾米到住处丢下行李后第一件事就是坐车去了国王十字车站。这里和她记忆中的那个车站并不十分一致，但她还是跟随路标找到了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在标识牌的下方有半截手推车钉在墙里，几个和她一样经过的游人兴致勃勃拍着照。
　　艾米缓缓伸出手，试探性地触碰那堵砖墙。硬邦邦，冷冰冰，舒展开手掌贴着墙面，轻轻用力向前推。
　　穿不过去，站台的墙面纹丝不动。
　　力道逐渐增强，她将全身的体重都压在手臂上，可身体仍旧牢牢地被砖墙所支撑，无论怎么发力都无法向前倾倒。
　　眼睛渐渐变得模糊，艾米垂下头，脸颊贴着墙面，整个人倚着砖墙一点点滑向地面。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向她投来惊异的目光，甚至有好心人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可艾米只是一个劲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无暇回答他人的提问。她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直哭得昏天黑地连车站员工都被惊动了为止。
　　哭了许久许久，终于哭够了的艾米，抹抹眼泪站起来，拍拍屁股掸掉灰尘，坐上车，把伦敦附近所有跟哈利波特有关的景点都转了个遍，又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游览遍全英国的哈利波特影片拍摄地。
　　旅行结束，艾米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如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学生一样，每天上学放学，假期偶尔打工。
　　钱包里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Harry的，另一张则是少年时的Tom Riddle——他长得很像她的Dudley。公寓的窗台上一盆洁白的百合花静静绽放，留给室内阵阵幽兰清香。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很喜欢很喜欢哈利波特的普通人。
　　两个月后，哈7电影即将上映。疯狂的粉丝们从前一天的凌晨就在广场上排队参加首映式，艾米也在其中。她并不算狂热，之所以辛苦地冒雨排队一整天，只是为了能够见见那些熟悉人们的面容。
　　尽管只是远远的，从人群中的惊鸿一瞥，但对她来说已然心满意足。错觉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只要能够感觉到他们依然活在她的身边就足够了。
　　天空中飘着一阵阵的小雨，广场挤满排队的人群，艾米沉默地站在人堆里，望着天色一点点地转暗。随着时间的临近，粉丝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涨。当明星们相继乘车到场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群沸腾起来，偌大的广场上空响彻此起彼伏的尖叫。
　　艾米离得远远地旁观那些应当是相识的面孔，她没有狂热地挤过去索要签名，只是与周边火热的气氛格格不入地，站在喧闹的粉丝群中安安静静地看。
　　演员们在保镖的簇拥下走过红地毯，场中还有装扮成食死徒的工作人员挥舞着荧光魔棒。艾米左顾右盼，正在此时，她忽然在场边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
　　那一瞬间她好似五雷轰顶。
　　那个人身着食死徒一般的巫师袍，虽然没有和其他工作人员一样戴着面具，但拉低的帽檐却遮住他的面孔。高大的背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无论身高，体型还是站立的姿势都与那个不能提到名字的人一模一样。
　　艾米感到惶恐，本能地想往后退去，但身后热情拥挤的人群却不断挤上来令她动弹不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可疑的身影，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那是……他？
　　不，不可能的！这里是现实世界，他们之间的纠葛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那个人似乎感受到她聚焦的目光，将脸转了过来。依然看不清面容，但她可以感到对方一定也在盯着自己看。
　　他一步步地向着她走来，缓缓迈步的动作也与那个人如出一辙。艾米想抽身逃跑，但过度的震惊却令她手脚无力，无法分开身边拥堵的人群，在他们的拥簇下分毫不能移动。
　　那个人在她的附近站定，帽檐的阴影下依稀可见脸的下半部，刚毅的线条也与她所认识的Voldemort完全一致。惊骇地瞪大眼睛，她几乎想要尖叫出声，可对方只是对她礼节性地笑笑，就漠不关心地将脸转去了另一边。
　　艾米站在他的身后，压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突然间，另一个可能性跃入她的脑中。
　　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并且一点都不奇怪，因为那个人就是——他的演员。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他不可能从她的梦境中跑出来，穿进现实世界中，眼前这个与他长得很像的人，一定只是电影中Voldemort的演员Ralph Fiennes。
　　她经过拼命的自我催眠，试探性地小声开口问道：“Ralph？”
　　声音不大，周围狂热的粉丝都没有注意到她说的话，但那个人却听见并转过身来。男人面容的大部分仍旧隐藏得在阴影中，艾米只看见他朝她淡淡地笑了笑。
　　呆若木鸡地盯了他一会儿，艾米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发愣实在太不自然，赶紧拿出准备好的签名版和笔，装成粉丝一样递到他的面前：
　　“能给我签个名吗？”
　　其他人看起来都没有认出他是谁，男人笑笑，接过签名版，开口用低沉的嗓音说了一句话。四周环境嘈杂，艾米只依稀辨认出他说的内容。
　　“你希望我签哪一个名字？Tom Marvolo Riddle，还是Lord Voldemort？”
　　她当场呆住。
　　下一秒钟，身边的粉丝群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尖叫，她们扯着嗓子清清楚楚地大喊：
　　“Ralph！Ralph！”
　　这喊声不是冲着眼前的男子，而是冲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艾米忍不住抬眼，正看见前方大屏幕上映出的影像——Ralph Fiennes身穿一袭笔挺的西装，从轿车里走出，边向人群挥手边踏上红地毯。
　　她猛地回过头去看刚刚站在身边的男子，可那里却已是空无一人。匆匆环顾四周，方才还站在面前的男子好似人间蒸发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艾米这下子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飞快地转身，用力分开人群就往外钻。她挤出广场，一路飞奔进地铁站，连头都不敢回。
　　路上没有遇见阻拦，逃回家中关上门，把所有的都锁都给牢牢锁上，她这才虚脱倒在了地板上。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幻觉？还是她仍然在做梦？
　　艾米真的想立刻跳上飞机逃离英国，但当她将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告知父母后，却遭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一会儿说要出国留学，一会儿又说不想念了，你以为我们花了多少钱才把你送出去啊？”
　　“有问题在那边找个医生不就行了？回来医院水平还不如国外……”
　　“拿到文凭之前不许回来！”
　　她怔怔地放下听筒，蜷缩在公寓的角落里不知所措。整个周末都窝在自己家中，一步也不敢踏出房门。每一次楼道上传来动静声响，都会引发她的一阵战栗。
　　然而几天过去，一切都很平静。那个人没有找上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艾米战战兢兢地出门，上学，又恢复了与人类社会的联系。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似乎整件事只是她过于多虑，直到——
　　几周后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样上网翻看哈利波特同人小说，目光突然被一篇无关剧情的故事吸引。书中的主角和她一样叫Amy，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她点开阅读，只扫了几眼，便被吓出一身冷汗。
　　小说的情节与她在那个世界——不管是梦或是别的什么——里的经历完全符合，详尽的细节描述只有故事中的当事人才有可能知晓。她越是恐惧，就越是不可抑制地想要往后翻页，用了一整晚的时间，坐在电脑前将小说完完整整地读完。
　　艾米将小说翻至最后一页，当即全身僵硬地呆滞于屏幕前，冷汗不断从身上流下，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小说的最后一段中，一字不差地写着这样一段话：
　　故事结束，Voldemort在最后写道：“到我的身边来，Amy。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

　　-You Are (Not) Alone Ending Accomplish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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