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权谋]祾歌传

　　一番测量下来，他的身体数据都还算正常。除了生长实在是偏慢，其余还没什么过于病态的数据。
　　听到这个诊断，在场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狄仁杰问道：“也就是说，只要给他时间，他能慢慢长成正常人，也能正常拥有后嗣？”
　　“我认为，可以。”燕筠青笃定地说，“大王比别人慢，所以也要多给些时间，慢慢长大就可以。不过还有一点要注意，就是身体还没彻底长成的时候，要适当节欲，不然真的会出问题。”
　　祾歌郑重地点点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或许因为已经和燕筠青共过生死，也在她面前袒露过自己的胎记，又或许是因为重伤未愈，他已经没有精力继续扮演一个普通人。总之，燕筠青感觉他整个人都慢慢地垮了下来，神情也逐渐从礼貌而克制的笑容，变成了稚气又茫然的眼神。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不时时刻刻抿着嘴，而是露出了燕筠青一直想看到的——失魂症病态面容。
　　作为病情严重的失魂症患者，他确实是有病态面容的，那就是他在很多时间，嘴唇合不拢。并不是说有这种面容就一定有失魂症，但是往往失魂症都有此类面容。
　　这种面容下，他上唇由于无力，会让唇珠提起，上唇呈正八字型，而下唇则像是一条直线，嘴巴张开的区域像是个扁平的三角形。
　　他应该是做过特殊训练，正常情况下会努力让双唇合拢，甚至到了夜间也不放松。想到这里燕筠青感激地看了狄仁杰一眼。
　　感谢狄公的先见之明！若是放任不管，让他养成口呼吸的习惯，哪里还会有这么个绝色小美人！
　　她盯着祾歌的嘴巴和下颌看，不由得多想了一会他成年后的样子。他明显容貌要幼于实际年龄，所以只要他的腮帮子好好的，不要随便发腮，他的花期应该会很长。燕筠青想着，不由得有些心痒痒。
　　好想要一个这样的玩具娃娃！
　　她真恨不得抓住祾歌问问，小殿下，您还缺侍者吗？保证给他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天二十身不重样！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祾歌恼怒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燕筠青回神，这才发现祾歌身上的懒散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紧张。他双手紧紧捂住嘴唇，见燕筠青看过来，他好像针扎到一样，猛地起身后退，带得椅翻茶洒。
　　燕筠青一惊，抬手就要去扶他，没想到他却连连后退，一直退到躲在墙角，整个人炸着毛，像是随时能扑出来撕咬敌人一样。
　　他眼中满是惊恐，在这一刻，燕筠青终于理解了什么叫“自闭症患者的情绪，要么是一二分，要么是十一二分。因为他们既感知不到自己的情绪，又表达不出自己的情绪”。
　　燕筠青伸出手，试着去解释：“我只是看看你的唇形，确认一下你的面容……”
　　没想到，祾歌却扑过来，用力推了她一把。燕筠青没站稳，“咚”地一下撞到身后的茶桌。
　　腿上传来一阵钝痛，燕筠青却顾不上查看。因为祾歌现在满头大汗，双眼发直，气喘气促。燕筠青看不到他的嘴唇，但是他苍白的指甲都在泛紫，很显然，他现在的状态并不算好。
　　结合他眼中的恐惧，应该是正在经历一场惊恐发作。
　　这是情绪失控导致的躯体化反应，就是情绪已经痛苦到无以复加，只能让身体也承担一部分痛苦。一般来说，只要让他平复下来，就不会继续痛苦。所以燕筠青想靠近祾歌，帮助他舒缓自己的情绪。
　　可是，狄仁杰却忽然握住了她扬起的手腕。
　　“好了，够了。”狄仁杰沉着脸，第一次叫了燕筠青的全名，“燕筠青御正，不要再欺负燕王了。”
　　她糊里糊涂地被拉出房间，不明白狄仁杰为什么这样做。只要几个小小的举措，就能让祾歌情绪和缓；如果这样放任他的情绪，他只会越来越痛苦。
　　燕筠青不由得向后看去。隔着窗纱，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祾歌弓着身子，蜷缩在墙角。可就算这样，祾歌的手也不曾从嘴巴上移开。
　　为什么？
　　他右臂螺旋型粉碎性骨折，说人话就是先被拧成了麻花，又被打碎成好几截；他的左肩断了三根骨头；要是举起手臂，无论左手还是右手，他都要忍受极其强烈的痛意。
　　是什么让他宁愿忍受断骨之痛，也要遮住自己的唇形呢？
　　就在此时，狄仁杰铁青着脸开口了：“燕筠青，你太过了。”
　　燕筠青从沉思中惊醒，忽然意识到，这是狄仁杰第二次叫她全名了。
　　古人实际上是非常矜持的，为了表达谦恭，在称呼别人的时候，往往不直接称名，因此才有了字。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对于官员来说，称字也不够恭敬，也就衍生出了用官职来称呼。若无官职，也能以号来称呼。
　　若是直呼其名，就相当于指着鼻子骂人了。
　　比如说，陶潜，字渊明，又说字元亮，号五柳先生，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等职，因此为表尊敬，以字行为陶渊明。若是他还在任，也可以称呼为陶祭酒或者陶参军，当然也可以用陶五柳来称呼。
　　“筠青”二字，虽然听起来很像个字，但这实际上是现在这个“燕筠青”的本名。原燕姑娘的闺名叫“简”，父母叫她“简娘”。“筠青”这两个字，反而是“燕筠青”请求女皇赐给她的字。
　　因为闺名不能公之于世，所以燕筠青以字行，就像娘子关刺史元澹以字行，被称作元行冲一样。燕筠青和燕简，在外人口中，严重程度上是几乎相同的，都是作为名，突破了社交距离后的一种刻意羞辱行为。
　　能叫出这三个字，狄仁杰现在几乎是暴怒了。
　　燕筠青脸色变了变，低头道歉：“抱歉，是我太咄咄逼人了……我只是想……”
　　见她低头，狄仁杰面色缓和下来。他叹了口气，指点燕筠青：“问诊不能操之过急，作为医者，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患者过得更舒心。因此，刻意去逼问真相，很多时候反而会伤害到患者。”
　　“可我要是不知道病因，怎么处理他的病情呢？”燕筠青忍不住顶了一句。
　　狄仁杰反而问了一句：“你认为，何为痊愈？”
　　“就是恢复到正常生活的样子。”
　　“何为正常？”
　　“正常……？”燕筠青有些犯迷糊，“正常不就是无病无灾吗？”
　　狄仁杰沉吟片刻，才问道：“你可知，李氏有一种祖传的病症，叫做头风？”
　　头风，大概就是高血压。燕筠青愣了愣，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患有此病的人，往往需要终生带病生存。
　　狄仁杰一针见血地说：“你并不是想让他痊愈。在帮他康复的同时，你反而更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你太骄傲了，从小的顺风顺水，让你过分执著于自己的判断。本来这没什么，不过是天才初入世的通病。可你又有一点和他人不同，你知道是什么吗？”
　　燕筠青喃喃地说：“我是医师，医术能救人，也能杀人于无形。”
　　“不是‘也能’，而是‘更能’。”狄仁杰语重心长地说，“旁人犯个错，也不过是损失些钱财。可是医师一旦出错，就是一条人命，甚至更多人命的代价。”
　　“就比如方才，我们燕王已然痛苦不堪，你越逼他，他越会更加痛苦。”
　　“所以，我们应当给他点时间喘息，而不是执着于证明自己。为医者切不可如此乖张，这样无异于将患者往死路上逼——你可知，他其实寻死过，也曾伤害过自己，稍有不慎，他就会真的死于非命。”
　　狄仁杰一字一句地问道：“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燕筠青张张嘴，最终只化为一句道歉。
　　她是天才，刚出校门，在校期间几乎从未出错。
　　人们惊叹于“从未”这两个字的天分，但是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
　　就像狄仁杰说的那样，她习惯了夸赞，习惯了追捧，习惯了欢呼。所以她不能容忍有人挑衅自己的威严，张牙舞爪地捍卫自己的荣耀。人都是喜欢好话的，燕筠青又怎么可能免俗。毕竟在同龄人刚离开父母的年纪，她已经从知名学府深造归来，开始做同龄人的老师了啊。
　　不到二十岁的，最高学府的，面对学生可以发号施令的——燕老师。
　　行医时，面对的大多数是不懂医理的普通人；教书时，面对的是懵懂的眼睛。无论是为人师还是为医师，她的权威都不容置疑。
　　可是，这是她行医的初衷吗？
　　“我们学医术，不就是为了让人过得更舒心吗？”
　　说实话，逼问祾歌病因是什么，他势必会极度痛苦。燕筠青当然可以说这是刮骨排脓，但是前提是祾歌熬得过去刮骨。可他现在明显已经在崩溃边缘了，作为他的“救命稻草”，她当真要把他活活逼死吗？
　　祾歌本身就是“星宝”，作为自闭症孩子，到了十几岁，情绪障碍几乎逃不掉。自闭症的孩子，抑郁、强迫、焦虑、过敏、感统失调、消化不良，几乎是逃不掉的宿命。再加上李家的头风——高血压！
　　他这辈子，根本逃不过带病生存四个字。
　　燕筠青的鼻头有点酸。
　　祾歌的人生，一片漆黑。
　　生在皇家是很值得羡慕，可是谁让他的长辈，是武皇呢？
　　杀儿媳、杀女婿、杀孙子孙女，甚至还要杀儿子。他也就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祖母，在滚滚血色中讨个小命罢了。
　　这种前提下，自闭症的莫比乌斯嘴型，还重要吗？
　　燕筠青一声长叹，再次道歉：“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狄仁杰也跟着叹气：“吃一堑长一智吧。这种事情，不要再有下次了。”
　　“你呀，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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