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汤百鬼录

　　回宫已有一月，近来天气越发得热，几乎到了离奇的地步。

　　离开覃州那日，马车驶出覃州城门的一瞬间，汤浅浅回头瞧了一眼。那只五奇鬼便陷入了癫狂之中，五只鬼齐齐向下附身，蠢蠢欲动地盯着祝府。
　　大约今夜，它们便会钻进祝家人的卧房里，每个头挨个嗅一遍，然后带走犹在睡梦中的祝家人的生魂。

　　不出所料，祝家人一夜之间无端暴毙，但府中下人，甚至一草一木皆无受到伤害的消息传到宫里时，汤浅浅一行的马车还走在半途中，
　　难免有多疑之人猜测是否是周家人蓄意报复，也有自诩正义的官员已经参了尚在朝中为官的周家小辈几折子，至于信或不信，便是陛下自己的判断了。

　　回到宫中后，有了在覃州的所见所闻，汤浅浅往平时不曾注意的地方也投去了不少目光，这一举果然叫她见着了许多未曾见过、叫人匪夷所思的鬼怪。

　　譬如生着一副洋国生物角犀模样的伺婴儿便鬼、栖息在冷灶之内，懒惰又黑如锅底，鼻尖似猪、身形却像蟾蜍一般瘫软的护身饿鬼。
　　再譬如长着副尸鳖模样，只吃动物尸体的食肉鬼、皮肤黝黑、身形庞大，貌似远古时称为“龙”的生物的食鞋鬼，又或者头部扁平，长得像只海鳗似的的食唾鬼。

　　这些离谱的鬼怪一次又一次刷新着她的认知，每见一次，便叫她倒胃口地一整天吃不下去半粒米。

　　夜里，汤浅浅坐在小院廊下轻摇团扇，瞧着院里那个三岁男孩儿模样的小童，头上生着一双毛茸茸的阔狐耳，背后还有一只怎么藏也藏不住，团子似的棕色尾巴。

　　临回斛城时，她曾想过将这团狐火球还给那小狐鬼，谁知那狐火球却化成了一只活生生的小狐，还是已经修了一半人形的。
　　李珵说，这小狐同那狐鬼本是双生胎，双双渡劫，一只成功化了半仙，另一只失败被雷劫打成了鬼。而此前呈现狐火的状态，大约是自愿化成的，只为了护在刚渡劫失败，身体虚弱的狐鬼身旁。

　　用他的话来说，不论渡劫成功与否，能在这个幼小形态的年纪便引来渡劫天雷，足以说明这两只小狐极有天赋。
　　汤浅浅本不想将他们分开，但无奈他一化形后便死死粘着她，怎么赶都赶不走，便只得将他带回了宫里，只不过教育它白日要以小狐的形态出现颇费了些功夫。

　　“福玉，你知道自个儿现在的神情有多充满母爱么……”
　　缢鬼靠着廊柱站在她旁边，汤浅浅不必回头，只听这话便晓得她的表情该有多嫌弃。

　　“是吗？”
　　“你需要我给你拿面铜镜来瞧瞧吗？”

　　汤浅浅笑了笑，“有何不妥？不也挺可爱的。”

　　“娘亲！看我捉到了什么？”
　　除了喜欢喊她娘亲这一点有些叫人头痛以外……

　　小狐踮着小狐狸脚“哒哒哒”跑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张开手。
　　一只流萤缓缓从他小小的掌心里飞了出来，绕着汤浅浅转了两圈，继而越过走廊和屋檐向皇宫外飞去了。

　　眼见努力半晌的成果就这么飞跑了，小狐却不见一星半点难过的气息，复又开开心地跑去扑流萤了。
　　汤浅浅唇边噙着淡淡的笑，远远瞧着他，心道实在太可爱了，年纪轻轻当娘就当娘罢。

　　“你现在的表情真的很恐怖……”
　　“怎么，你不喜欢孩子吗？”
　　“这小东西姑且还算可爱的，小孩儿么……还是算了。”
　　“哦？像是有什么故事可听。”

　　汤浅浅说完这话，忽觉着身后那鬼沉默了许久，大约有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这不像她平日的作风。
　　“怎么了？”

　　缢鬼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里，良久，方轻轻摇头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好像想忆起了一些往事，我可能……是有一个孩子的。”
　　汤浅浅一怔：“你想起来了？”
　　“不，只是一些片段，我看不清那孩子的脸，只知道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

　　缢鬼面上的笑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汤浅浅看着，便不由想同她开玩笑：“方才不还说小孩儿便算了么？”
　　“老娘的孩子，自然是随老娘的脸蛋，绝对天下一绝，倾国倾城，这样的漂亮姑娘谁不想要？”

　　汤浅浅笑了笑，不再搭话，起身回了屋里。

　　自御贤王被陛下派去岭川治水已经过了五个月有余，当地的洪涝基本上被控制住了，新的堤坝也修建至途中。但民心难以抚慰，恰至三伏酷暑天，冰库里的冰块并不能实实做到供应及时，先祖曾在岭川修建过一处避暑行宫，元汤帝当机立断，点了几个后妃和公主皇子，以及极个别亲王近臣，浩浩荡荡地前往岭川巡游去了。

　　说是巡游抚慰民心，其实还是避暑罢了。或许元汤帝个人是有心视察民情，但天家人贪图享受的本质在这摆着，同去的人中显然挑不出几个当真忧国忧民的苗子。
　　汤浅浅也不例外。

　　此去统共五只大船，一只乘坐元汤帝和后妃，一只住着诸位公主和大臣，一只乘着皇子和亲王，余下两艘分别是带刀卫和出行所需物件的船只。
　　祝思源还是加入了带刀卫，鉴于他往日在戍边军里的功绩，末了被任命为带刀卫副统领，此刻正在第一艘画舫上近身保护元汤帝，汤浅浅证实了自己没有看错人。

　　最初和公主们分在一道儿的原本是皇子，不知哪位娘娘吹了枕边风，说什么，“大臣同亲王分在一船上恐生变故，叫有心人起了异心，叫朝臣同公主分在一块便可安心，公主住二层，朝臣住一层，封住近身伺候人的嘴便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开。”

　　元汤帝倒也真信了这话，当真放心把自个儿的公主同外男分在一艘船上，只为了扼杀那也许只是空穴来风的所谓“异心”。
　　之于此，汤浅浅早就习惯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同行公主近十人，偏偏汤雪聆便住在她隔壁的房间，楼下还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其二，当真是出门前没看黄历，压根不该走这一趟。

　　五艘皇家画舫浩浩荡荡一路从斛城到岭川，走水路大约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此期间，汤浅浅尽量窝在房间里不出门，避免遇见那两个不想见的人，待画舫靠岸了便立时下了地。

　　下画舫时，大部分随行之人都去了第一艘画舫，同元汤帝视察民心去了，汤浅浅便钻了这个空子，顺着画舫搭在岸边的长桥偷偷溜下了船。
　　甫一落地，小狐便迫不及待地从她怀里钻了出来，化作了人形，手中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个花里胡哨的蹴鞠，在岸边抛来抛去。

　　“哦哟，福玉殿下？”

　　听到这个声音，汤浅浅还未回过头，掩在水袖下的拳头已经开始变得梆硬了。
　　李珵笑吟吟地从船舱上走下来，难得见他换下官服的模样，一袭竹绿色长衫迎风翻飞，倒也担得起潇洒风流四个字。

　　可惜汤浅浅瞧他，是怎么看怎么讨厌，哪怕他貌如潘安，看在眼里都是招人厌烦的。

　　“臣见今日岭川日光正好，正想着四下转转，不成想竟同殿下想到一块去了，实在是有缘……”
　　话未说完，他左脚刚刚落地，横空滚来一只蹴鞠，于是他整个人便直直向前趴去。

　　“咕咚”一声。
　　汤浅浅回过身，好巧不巧便正对着双膝着地跪在地上的李珵。

　　她挑了挑眉，心想这人今天是哪根筋没搭对，潇洒地扬手一挥。
　　“不必行此大礼，起！”

　　李珵：“……”
　　小狐：“爹，你好客气啊。”
　　汤浅浅：“死孩子，别乱认爹。”

　　小狐狸无辜地眨了眨眼，它和狐鬼自生下来便没了父母，只得彼此依靠，摸索着修炼了三百年才度了天雷劫化成人。
　　狐与人不同，三百年换算过来也不过是人间三岁孩童的心智而已，它初初化人，瞧见的头两个人便是汤浅浅和李珵，自然将他二人认作了父母。

　　李珵颇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土，捡起那只蹴鞠塞进小狐怀里，半蹲下身瞧着他，神情严肃：“下次不能乱扔蹴鞠了知道吗？会绊着过路人的。”
　　小狐点了点头，汤浅浅听这话便不乐意了，横插进两人当中，把小狐狸护在身后：“你自个儿不看路，怪小孩儿？”

　　“殿下，你这样会把他惯坏的。”
　　“本殿的事你少管。”
　　“爹！娘亲！不能吵架！”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一听这糯糯的喊声立时息了战火。眼见汤浅浅又把人拉到一边教育“娘可以瞎认，爹不能乱喊”，李珵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殿下整日小孩儿小孩儿得喊，也该有个名字了吧？”

　　“不必大人操心。”
　　汤浅浅一口回绝，随后垂下眼睑，瞧着拉着自己的手，正用一双水灵灵的幼狐眼懵懂地瞧着自己。

　　她沉思许久，蹲下身，齐平视线瞧着小狐，轻声笑了笑：“以后，你就叫小潭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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