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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回·出东门
红花石蒜。
别名乌蒜,老鸦蒜、蒜头草、龙爪花、蟑螂花、野蒜;江西人叫它一枝箭,湖北又唤避蛇花。
秋季挖出鳞茎,选大者洗净晒干入药,小者做种。野生品四季均可采挖,鲜用或洗净晒干备用。石蒜的味道苦中带辛,性却甘而温。但有毒。一般主治解毒、催吐、消肿。外用适量,捣烂敷患处,可缓解风湿关节痛,蛇咬伤,水肿。亦能杀虫灭鼠——虽说民间更爱用夹竹桃粉。
当然。在那些浪漫过头的文章史籍里,还有一个非比寻常的美丽称呼:
曼珠沙华。彼岸花。
野生石蒜抗寒,喜阴,高温环境下极难存活;喜湿润,也耐干旱,在疏松、肥沃的腐殖质土生长最佳。是以常在江南一带的墓地附近见到。故此称为死人花。
心中默诵,水迭澜抬腿,用尽全力狠狠跺了下去。
脚下的泥地立时软软地塌陷。浅浅的一块,并不深,并非沼泽。
鞋底没有颗粒感,怕也不是沙滩。难道是……石灰质土壤?但江浙怎似边陲南疆。寻常民间,青天白日哪来这么大地方的石灰岩脉?现如今,就连企南岭也难觅休眠火山……
沉吟半晌,四合馆主倍感头痛地抬起脸,极目远眺。
红。入眼是漫天遍野的赤焰炎炎。多年生草本植物正到了鼎盛花期。
纤长的碧绿梗子托着伞状花序,有六七朵之多;细细的瓣儿反卷如龙爪。
满目炽红如火,在扑面来风中摇来摆去。
对眼之所见并不满意,水迭澜微微蹙起眉头:
一切都太不真实。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记得红花石蒜对人的感知神经和大脑中枢不是没有影响的。虽则具体效果待考,然而就这么傻愣愣地伫立其中,结局必定不会太妙。得尽快离开这片赤炎花海——可是出路在何方?
这许多石蒜密密集集比肩而生,填满整个空间,不留一丝缝隙。毫无缺口。
上无见天日,下不流黄泉。徒留脚下无边无垠的血色花海。曼珠沙华。
分明没有香气。却这般令人目眩。恍惚中,似有谁家的女儿哼着那样凄艳的小调:
『彼岸花啊水里开,黄泉路上用血栽。』
『彼岸花啊火里开,地狱宫前谁来采。』
『彼岸花啊怎么开?香香艳艳没人爱。』
『彼岸花啊花又开,年年月月天不睬……』
不能听。
用力甩甩头,水迭澜咬牙迈开步子。
屏住呼吸,勉力地盯着不见天日的幽暗辨认朝向;四合馆主艰难地一路前行。
不知走出多远,不知尚有多远,不知还能再走多远。以为这就是极限,却听见潺潺流水。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心下微喜,她登时加快了脚步。
孰料真正的考验恰在前方整暇以待:
有人低着头看花。托住精巧如碧玉雕琢的细萼;另只手空出来随意拨弄,显得很有些心不在焉。多么不可能的身影。绿衣锦绣。腰间的双鱼玉佩垂下缕缕丝绦;清清一色儿,浅葱。
额前发丝漆黑如墨,看不见他的脸。
没来由地,她相信那是细细打量;而且,必定满眼陌生的严谨和热切。
……多奇怪啊。明明不知道,却敢用这般熟稔的口吻陈述。
就像此刻的他们。仿佛站在忘川的两岸,一水相隔。
……太糟糕了。所以只能是幻觉。否则该如何解释那样荒谬的眼之所见:
那人抬脸望过来。爽朗轻佻的笑容,灿烂得一如既往。宛若回不去的从前。
所以听不见。纵然薄唇张张合合,她只是听不见。
他说……?
“……”
“啥?”
“…………”
“……算你狠!这种话都说得出?”
想了想,越琢磨越觉得有蹊跷。男人忍不住自杀式询问:“喂。柳清,那句再重复一遍?”
“………………”益渐清醒的同伴果然没跟他客气。
但人类从来健忘。柳都的宫正司就不记得整件事首先是伊本身自讨苦吃。
只接下挑衅暴跳如雷:“这混蛋……快·给·我·去·死·吧!”
“呵呵……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于是乎六扇门的主簿也终于正式清醒。
上司瞬间翻脸,“之前鬼斩七镇日念叨杀人容易保镖难当,非要肖四给他换个差事,搅得大伙儿耳朵都要流脓生疮,阿六还奇怪呢……柳清氏濯,我算明白你了!”
“风·声·好·大·啊·我·听·不·见~~~”所以才有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佛出世。二佛跳墙。急火攻心,杨总捕头登时仰首看天:
不见云。深蓝的夜幕散布了几颗疏淡的星。稀稀落落。
弯月铮亮。湛湛银辉流泻下来,仿佛青烟一般。光无处不在。照得远山,近石,乃至延展向天的古树枝桠分明清晰;甚而栩栩如生,盈满了生命的气息。
真诡异。宫正司心底咯噔一响,是警钟。
杨芳转过头去。“喂,柳清——你————”
语塞。清辉斜照,将背月而立的黑发青年一分为二;一半阴影,一半灿亮。银月的光芒映在那只格外明晰的墨玉眼里,似乎含着勾魂夺魄的秘密,有种异常的色泽。隐隐约约,是红。
陡然醒觉他其实生得俊俏。
“啊啊。正是百鬼夜行的好时辰,要小心喔?”月华下的半张脸素净清秀,这样漂亮。
微微侧首。眯细了眼睛,眉睫淡长。白皙的脸上五官精致,有种古雅的高贵意味。
——不知何故,美得这样令人毛骨悚然。
呸呸呸!没看见!他眼神不好,什么都看不清!
对。实在没瞧仔细,真的啥也看不清!
转背喃喃默念。好容易做完心理建设,杨芳岔开话题道,“怎样,有打算吗?”
“……譬如说?”不急于回答。柳清濯挑高眉毛反诘。
明知故问。宫正司大人翻个白眼,道:“就月前嘛,不知谁信誓旦旦,为柳朝万众苍生,敢替吾皇赴黄泉。现下冥王帖到手,阎罗见过地府一游,是抢也抢了骗也骗了——喂我说,你总得在万岁跟前有个交代吧?柳清,御灵帝离糊涂虫可还很远咧!”
“咦?真要我说?”歪着头,黑发青年笑得无限单蠢,而近乎白痴。
一阵恶寒。伊的上司满脸黑线。“明明二十有X,将近而立的高龄稚子你够了……”
“啧。不懂欣赏的无趣男人。你没听过笑一笑十年少吗?”于是部属怒目相向。
奈何从来最毒长官心。“哈哈哈!谢天谢地,这种事我一辈子也不想懂!”掏掏耳朵,京城的杨总捕头随口吐糟。“何况依照你那频率,岂止幼童,早该回娘胎里重来了!”旋即换种口吻,眼神也变得严肃,“不过柳清,圣上候着呢。究竟准备怎么说?”
“哦?见惯生死的柳朝宫正司,居然拿这来问我?你是认真的吗?确实要相信西冥即地府其主乃阎罗?”眉眼弯弯,六扇门主簿笑得不爽不快又百转千回。“杨大人,你也不怕万岁爷通灵上了瘾,到头来自己和手下一干人只好去上吊?”
“怕得要命。所以才由得你在朝堂上妖言惑众!”钦赐带刀护卫,御前行走没好气地瞪眼。
谁叫若干年前曾经出了个柳雪庭主。当今御灵帝对鬼神之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麻烦便在这里。
愉快地拍拍手。眯起眼睛,柳清氏濯拈花轻笑,“那就烦请杨捕头,用人莫疑。”
“……真是够了。啊啊啊啊。随便你!”六扇门统领扶额呻吟。他干毛找这么个下属嗷嗷嗷!
吃饱了撑的。绝对!是故脑残者无药医也。蛋疼!
偏偏屋漏总逢连夜雨。“很好很好。那么为了庆祝达成共识,我们来统一口径~”
“……欤?”平白无故,怎么突然间就需要搞串供?
(在愿意的时候就是)贴心的好部属伸手指向前方,热心解释:“想想跟相思怎么说。”
雕栏玉砌。红瓦飞檐。镇门石狮。原来不觉间柳府已至,御赐匾额高悬眼前。
“……”就说你家五爷整个人格崩坏急需掐脖子修正如何!?
磨磨唧唧,把二度睡死过去的部属由东门扛进去。
顺道将不知看过几遍的柳府又再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即令结果全无不同:
内壁呈赭石色。据传,当时柳清氏濯雇了京城一十五口人家,架起七口大锅熬足三天四夜糯米汁;然后叫来十多二十号壮汉,按方子捣着黏土混合——才终于浇筑成这堵固若金汤的府墙。竣工当日书生聂余请来六扇门中好奇的兄弟,不必客气只管上。他自是其中之最,立马加足力道一掌过去——直震得虎口发麻,墙面却纹丝不动——不对,怎么好像更坚实了!?
后来才知道,伊是真把六扇门一众兄弟当泥瓦匠来用了——丫的根本没感觉错!口古月!
又过数月,辗转听闻那张方子上是早已失传的前朝旧都,『石头城』洛阳墙面的浇筑之法。并且柳清濯那家伙似乎无意保密——就甭提严守了——柳府竣工,那批雇来的佣工从糊墙的到烧火的个个活得贼好。结果很快就传得全京城干泥瓦匠活儿的都知道了。
遗憾的是虽然方子流传甚广,偏生没人能配出一模一样的砖石来——
——吱!柳清氏他奶奶的愣是名堂多!
斜眼扫去——慢着!那个爬了满墙的,好像是紫金藤……!?
一个激灵,京城六扇门的总捕头不由得大踏步向前,正待研究仔细。
忽地一片晶亮。恍若月儿落凡尘。待到适应强光,领会眼前不过是有人提着盏琉璃宫灯时,杨芳心知肚明:太迟了。探究的时机已然逝去。
微风混合着淡淡药味飘过来。离难闻还有段距离,但也决非香气。
简装素着的(仅限外表)纤弱女子盈盈而笑:“杨大人。”
音质清丽悦耳。感情却意味不明。整张脸隐匿在宫灯之后,一眼过去甚至看不见。
许是下人通报得紧急,不及妆扮之故;发髻未梳,黑发披散而下,竟长至膝间。
身上那袭单薄宽松的鹅黄衣裳实在难合时令——她不冷吗?
还是说……那盏不知烧着什么燃料的琉璃宫灯,还能充一下怀炉?
满脑子疑问。挥之难去。心里更是充斥着某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实在别扭之极。
审慎地一再端详。六扇门总大捕头发现,以自己百步穿杨的目力,灯下竟看不清她的面容。
这就是那个美丽无匹,为柳清氏濯鞠躬尽瘁于是乎流言四起的谈相思?
真古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女人。杨芳忍不住瞪了过去。
“送到这里就可以。请把五爷交给我吧。”柔和的语调偏冷,一些感情也无。
不听还好。但闻此言,总大捕头瞪得更用力了:
柳清濯啊柳清濯——你确定这女人——当真需要给她啥米交代么!
奈何泥牛入海无消息。那张看久了更模糊的脸上,睫毛都没动一下。
——对了。谈相思几乎是个瞎子。是他太蠢。妄图以眼杀人。
慢着——不对!“看不见还提盏宫灯干吗!?”
“……”那个远远望去颇似谁谁谁的女人笑了。“妾是怕杨大人瞧不见。”
吱!哪有什么百媚生?一样是眉眼如烟,雾里看花!
流言果然是骗人的!“等等……你该不会是冒充的吧?彩歌楼别的什么……莺莺爱爱?”
完全异想天开。而且这些个性强烈的恶俗名字真有够不合适。
“妾并非头一次与大人会面。”恬静地解释道,简装素着的女子伸手搀扶柳府之主。
没错。就算脸没瞧仔细,声音、气息和眉间距这些具体的指标是没法撒谎的。
柳府也不可能有第二个如此相似又来路不明的盲女。
谈相思还未曾重要到柳清氏濯会专门给她安排替身的程度——应该?
以上种种念头在脑子里转过一遍。总大捕头爬爬头发,“那个……咱兄弟喝酒去了?”
交代。交代。硬着头皮也得编造再拙劣亦要说出口的大叶草交代!
“……”
“…………”
“………………”
“……………………”
死寂。万马齐喑。四周围光听见院内蛐蛐叫。还有哪来的癞蛤蟆!?
面面相觑。未久对面的姑娘一无表情地递过琉璃宫灯。
条件反射般接下,登时觉得不对。正待发话,谈相思已经弯腰蹲地。
“没有颗粒……不是河沙。这些软泥,石灰质土壤吗——跟五爷猜的一样。”
以指腹去感触,她喃喃低语。忽然用力刮了下六扇门主簿的鞋底,“保险起见还是验过。”
完全懵住。杨芳眼睁睁看着那个仿佛说着荒村方言的奇怪姑娘慢慢站直身子,将一指甲盖的灰泥小心翼翼擦在半新不旧的方帕上:纯白,料子似乎不好,倒洗得很干净。
没有一丝花纹。绣工不知从何论起。看上去硬邦邦,毫无丝绸或锦缎应有的柔软光泽。
——总之绝对不是姑娘家常用或喜欢的传情绣帕。他愿砍头赌咒。
“喂喂喂!你在干吗?”好容易反应过来,京城的总大捕头不得不出言警告。
因为那眉目模糊的姑娘居然当着他的面去掏柳清濯——她家主子——兼男人的口袋!
很遗憾谈相思停也不停,还一边掏一边纳闷地嘀咕,“五爷说过会放在这里。”
“慢着!等下!你要找什么?”杨芳揉着眉心,扶额发问。
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呸两个明明都在朝为官!给外人瞧见还得了!
立刻马上会传遍街头巷尾,把谈相思姑娘的柳府如夫人身份坐实——她还有闺誉没啊!?
“约一寸长。雨伞那样的顶状花序,鲜红居多——但也可能是白色品种。”
简装素着的纤弱女子以两手在空气中比比划划。
杨芳旋即反应过来:“你说红花石蒜?”
“……未必。不过确实,应该是相近或类似的植物。”谈相思抬起脸。
侧目相望。才发现她的睫毛相当细密。瞳仁不大却很黑;甚至漾着一层水光,亮若星子。
——但这样漂亮的眼睛,无论主人如何听声辨位,也对不上焦距。永远无法美目盼兮。
心下一沉。总大捕头急忙岔开话题,“我拿了。怕他发起神经就随手丢在路边。”
“噢。非常感谢,现在可以把那枝花交给妾身吗?”对方果然停下动作。
双手交叉抱臂。想起对方看不见,又悻悻放下。
总大捕头情绪极差地冷冷呛声:“凭什么?”
“两个时辰后。金銮殿内。圣上跟前。”简装素着的姑娘扶正主子,答得泰然自若。
还真是稳如泰山。——玛丽隔壁的柳清濯你耍我你全家都耍我!
怒火高涨地抬手一抡,不足寸余的红花植物立刻划着长长的抛物线飞了出去。
“……”几乎与此同步,谈相思倏地挥起水袖。
说时迟,那时快;两条窄窄的绸带自宽松单薄的鹅黄长袍中弹射而出。
仿佛自己生了眼睛般,六尺白绫精准地当空缠住那枝柔弱娇花——不轻不重,力道正好。
唇角微扬,简装素着的女子袍袖一甩,绸带便乖顺地收了回来。
收放间动作娴熟,有若行云流水;而不足寸余的娇弱红花已稳稳拿在手中。
“哼——。”咧咧嘴,六扇门统领当下掉头转向,大踏步走了出去。
迈过槛前忽然想起什么,扶着楹联稍作停顿。“两个时辰。爬他也得给我到金銮殿。”
“谨遵圣命。”将柳清濯交给闻讯赶来的李天衣,谈相思冲着府门屈膝万福。
明明是盈盈细语,却听得无比真切。想来是传音入密了。
京城的总捕头怒极反笑。国之将灭,妖孽尽出!好你个柳清氏濯!
然而一直面目模糊的姑娘话犹未完。“……杨大人。妾有一事相求。”
“讲!”这不过听听而已。要不要答应再说。
朝柳朝宫正司的背部盈盈一拜,谈相思道:“请杨大人代五爷辞掉婚事。”
晴天霹雳。噼里啪啦。轰他个隆隆隆。
“真喵的见了鬼!你怎毛连这等事都知道啊!?”六扇门统领顾不得面子,怪叫连连。
在廊下提盏琉璃宫灯,谈相思依旧笑得眉眼如烟。看不出一星半点娇媚艳魅。
纵是无情也动人。“五爷今儿个外出,来来回回走的,都是东门。”
《诗经·郑风·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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