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回]包养关系

　　132
　　步入七月的东京终于走出了梅雨季节，今年的雨季格外漫长而且阴沉，再度见到艳阳时，感觉自己上一次接触干燥的室外空气还是好几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
　　终于从行走于东京街道湿润空气中的一尾金鱼，重新变回了夏日阳光下的人。

　　回到日本后，和香港的同学很少有联系。
　　之前在异国他乡读书时，语言又不是很通，身份也尴尬，和大家能留下不错的青春回忆，但并没有交心的好朋友。
　　逢年过节的电子邮箱里会出现十来封中文繁体字或者英文的邮件，或者过半个多月再在家里的信箱里找到飘洋过海寄来的贺卡，我在那座亚热带城市度过的几年留下了这些痕迹。

　　从香港打来的跨国电话一共三通。
　　一通来自初中教务处的公务人员，一通来自班主任。
　　第三通跨洋电话是关东地区出梅那日的下午打来的，我打着伞走在文京区的街道上，太阳出来后地面水汽蒸发弄得近地面暖烘烘的甚至有些闷热。

　　手机屏幕上只有一串号码，没有来电人信息。
　　看号码是从香港打来的，于是我先说了一声“Hello”，对面没人应答我又说了声“もしもし”。
　　依旧没人回答后，我觉得对面可能打错了电话或者信号不好我这边听不见，于是挂了电话。

　　今天高中组织了校外的艺术馆参观活动，路上看着手机总归不大好，所以我将手机放到书包里，然后拿出笔记本听讲解员介绍馆内藏品。
　　然而中途手机又响了，铃声是麦浚龙的《七号风球》，我竟然忘记在进入艺术馆之前将手机静音，这实在是不应该。
　　几步之遥处的带队老师点了点头，同意我暂时离队去接电话。

　　没看来电号码就接了电话。
　　以为还是那串香港号码，于是想都没想一连串粤语就先说了出来。
　　“sorry，我现在有事，麻烦等阵再 call 我。”
　　离开香港一年了，不看港片偶尔听叔叔收藏专辑当中几首有名的粤语歌，原本好不容易才掌握的语言又变得陌生得要命。但是不大要紧，“说不顺的时候换成英语单词糊弄过去”，当年语言老师教我的技巧现在又派上了用场。

　　结果对面也听不懂。
　　“这里是日本，please speak 日本语。”
　　电话那头是我的哥哥加茂宪真。
　　加茂家下任家主特地给我打电话，拿小指头思考都知道没什么好事发生，于是我多走了几步来到鲜有人经过的楼梯间。

　　他所说的话大概和他与父亲说的话差不多。
　　无非是想让我接受他的安排，祓除我加在自己身上以及甚尔灵魂上的诅咒，按他原本擅自妄为又不择手段的个性早就想直接强行动手了，但是母亲死前的束缚限制了他。
　　【我希望加茂家不要再束缚我的女儿】
　　他也被列为“加茂家”这个行列当中了。

　　“母亲的束缚将我也列为标的对象了。”宪真的声音通过电磁波传到我耳侧，一句话，一声嗤笑，对自己的自嘲。
　　那就不要管我啊——那一瞬间想那样回答他，但我暂时选择了沉默。
　　我右手拿着手机，在空旷的楼梯间来回走了几步，雪枝送的手机挂件随着我走动的幅度在空气中左右摆动。
　　然后，左手下意识的抚摸中指戴着的指环。

　　指环并非取不下来的，他人无法取下，但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将它取下来。
　　扔到路边、掷入大海，又或者像是儿时换乳牙般将承载恋人灵魂的指环丢到床底下，那样……这个诅咒就结束了。
　　但我不想这么做。

　　“我已经决定好了，不需要你插手。”
　　把那句话说来，似乎花掉了我全身的气力。
　　是梅雨季后的阳光太猛烈，还是美术馆内的空调温度太低，我分辨不出来，只觉得几丝晕眩感袭上来了。

　　“你一定要那么的固执、极端而且自讨苦吃吗？”
　　我讨厌宪真的说教，尤其是他以前训练结束后带着嘲讽恶意的说教，但今天这次，我必须承认他是对的，我的哥哥说的很对。
　　固执、极端而且自讨苦吃。

　　“就不能放弃吗？你这算是什么，殉情还是殉道，不会是觉得把戒指戴在右手中指上就是真的订婚了，死后一起下地狱冥婚吧？”
　　“扔掉他，沙也加。”
　　“非得把所有在乎你的人都逼到绝境上，大家都得为你要么伤心要么死掉，羽原小姐你真的好大面子啊。”

　　也许不是空调或者太阳的问题，也许是因为今早喝的那杯酸梅汤。
　　总而言之，脑子好晕，思绪也乱七八糟，宪真在电话那头说的话，我也只能捕捉到几个词。

　　“妈妈——是因为我的存在才死的吗？”我问他。
　　“在我眼中，是你杀了母亲。”
　　是吗？我的、有着血缘关系的哥哥，都是这样说的。

　　或许也不是因为酸梅汤，只是单纯太困了吧。
　　直到膝盖传来钝痛感，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脱力摔倒在地了，制服包和水杯都摔到地上发出了不小动静。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和陌生人的“你还好吗”这样的问话。

　　133
　　身体健康，花了一天时间做了全套检查，结果医院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只能判断是心理方面的压力。
　　没有咒力的人看不到我胸口皮肤上的蓝色纹路，那样也好，我总不想被人觉得我是偷偷文身的叛逆少女。
　　当晚远在洛杉矶的父亲给我打了电话，像是自我欺骗一样告诉我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健康，最后通话变成了双方的沉默，父亲的呼吸声、偶尔的叹气声。

　　“好想和你的母亲一起，看着你慢慢长大啊，如果能在未来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那该多好啊。”
　　“不一定婚纱吧，白无垢也不错。”
　　“日式西式都办一次就好了。”

　　【好想看着你慢慢长大啊，和你的母亲一起】
　　父亲结束通话前，最后一句话像是梦呓。

　　134
　　七月中旬，开始暑假生活。
　　一些同学开始为以后的升学考虑了，申请出国和补习班的人都不少，而像我这样的，就像是开逆行车一样到高专报道的高中生在全国范围内应该都少有吧。
　　而且还是在网球场和社团的同学对打时，被加茂宪真拉过来的，还背着装球拍的网球袋。

　　并不是正式入学，宪真约我来位于东京的咒术高专只是为了和这里的校长协商一些事情，当然真正的目的还是将我塞到这所学校里面。
　　东京咒高新上任的夜蛾正道校长是咒骸师。
　　之前我在高专见过的胖达就是他的作品，承载了三道灵魂的毛绒咒骸，宪真在邮件中告诉我，或许我也能制造出装载灵魂的咒骸。

　　我坐在椅子上充当木头人，全程只有宪真一个人在说话，全然不是协商而是□□裸的威胁，以御三家的身份高高在上地命令夜蛾校长。
　　我中途看了宪真几眼，不耐烦了，觉得他气势汹汹地已经超过了威胁人的范围，然而让人恶心。
　　于是提出暂时离开片刻。

　　高专内部建筑物路线还是太绕圈了，通往洗手间的道路上刚好是练习区，高专持有的咒具摆在伸手可得的地方。
　　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看到七海建人与他的同学对打的身影。
　　日近黄昏，咒具刀面上反射的光也让人眩目。

　　回到校长办公室时，宪真刚和夜蛾校长谈妥。
　　插班进一年级，主要和夜蛾校长学习制作咒骸，按照辅助监督的路线培养，主要是学习结界方面的知识。

　　日近黄昏，我与宪真走到高专门前的石质楼梯时，脚下朝西的鸟居之上是迫近地平线的残阳，犹如燃烧即将来到尽头的即焚火焰。
　　走在我面前的宪真穿着木屐，咔哒咔哒地沿着石梯向下走，他白色的和服也染上了夕阳的血色。
　　初夏时节，开始有了蝉鸣。

　　“你是谁？”
　　站在石阶上的我，向面前的人问道。
　　一只手摸到了网球袋的拉链，从里面抽出了高专的咒具，是我借口离开校长办公室时顺手拿走放到网球袋的。

　　“你是谁——准确来说应该是‘其人是谁’吧。”走在我面前的，理应是加茂宪真理应是我哥哥的人停下脚步。
　　黄昏，其人是谁。
　　誰そ彼。
　　たそかれ，tasogare。

　　在即将燃烧殆尽的夕阳之下，穿着白色和服的男人转过身来看向我，微微皱眉，似乎下一句就是要问我为什么要问那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逢魔之时，古时人们到这个时间点便看不清路上行人的脸，于是会问“誰そ彼（たそかれ）”，后面黄昏也念作たそかれ。
　　生与死，在黄昏之时界限变得模糊起来。

　　“你不是宪真吧。”我对答案已经无比确定了，所以并不是疑问句。
　　连带着当初在加茂家学到的战斗本能也带动着身体行动起来，跃下台阶然后起跳，锋利的刀刃正朝对方的脖颈，被躲开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于是在落地时立刻扫腿而去。
　　“宪真”躲过攻击时，双手结印发动术式，他的额发被风带动，额头上诡异的缝合线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放松，虽然揭穿了我，但我也没有将你置于死地的打算。”
　　我侧身躲过了血箭，刀锋借此插入了“宪真”的右肩，鲜血飞溅到我的脸上，下一秒喉咙被海胆状布满尖刺的血团扎破。
　　这个人……比我的哥哥要强得多，战斗时的动作也好，对赤血操术的掌握度似乎也更高一阶。

　　血液逆流、伤口恢复。
　　我被他扯着头发放到在地，刺入身体的带毒血液令我的身体逐渐麻痹起来。
　　眯着眼，黄昏的残阳令眼前的一切几欲燃烧。

　　他靠近我，探出手那瞬间却被看不见的利刃划破胸口。
　　右手上的指环发烫，像是要燃烧起来了。

　　“宪真”后退几步，发笑。
　　“灵魂的自主性很强啊，既然能够伤害到我。”他拍了两下手，缓缓走下楼梯。

　　“等等，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吧。”
　　“那天打电话给我的人是你吗？”
　　美术馆那天，跟我说，对他而言是我杀死了母亲的人是真的加茂宪真吗，说出那句话的是我真正的哥哥。

　　“那时是你哥哥本人。”

　　那可真是……糟糕透顶。

　　135
　　几个小时后，宪真的死讯就传来了，说是在东京执行任务时遇到了特级咒灵。
　　人间蒸发，连尸体也没有，死无对证。

　　【在我眼中，是你杀了母亲】
　　或者说，在兄长眼中，是我夺走了、独占了属于我们兄妹的母亲。
　　那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出生便分离，十四岁前堪堪见了两面，共同生活的半年时间里被困在加茂家的囚笼里，他伤我死这样对练了半年。
　　明明流着相同的血，却到死都没能达成和解。

　　晚上接到电话，又是那串香港号码。
　　这次接电话终于听到了对面那头的声音，是 William。
　　他问我最近在日本过的怎么样。

　　我只能实话实说。
　　离开一年，说起粤语早就不利索了，偏偏就是那种粗鄙的话牢固印在脑子里，脱口而出。
　　“似碌鸠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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