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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
“宸相，我父皇呢？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离开？”
“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让我们先走。”
“宸相，父皇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殿下，陛下为了庇佑这片皇土身先士卒，现虽已驾鹤西去，但言笑晏晏，音容犹在。”
“殿下，这是陛下留给您的玉髓挂件，一定要好好保护，贴身保存，就像陛下一直护佑在您身边一样。”
“嗯。”
“宸相，那些在下面叩头的人为什么都要反对我们呢？”
“陛下，因为今天您颁布的政令侵犯到了他们的利益。”
“宸相，我要您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就像先皇那样。”
“陛下，臣必不负先皇所托，尽心尽力，护佑您安全。”
“宸相，如今天下大安，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站在我身边支持我的您却要这样？”
“臣，无话可说。”
“宸相，你如今只手把持朝纲，刚愎自用，容朕于何地？今日之后，先闭门思过，跪安吧。”
“臣，遵旨。”
日头西挂，缕缕散光直射入雕花窗栏之内，照亮了桌面上一只如玉般的纤瘦之手，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窗外，只有沙沙的风吹树叶，萧瑟寂寥。
“呵呵呵呵——，”房内一个白衣背影，在昏暗中开始不断颤抖，他在笑，无法抑制地，不停地笑，直到噎到一口气，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才停止了自己那颤抖不已的笑声。
“鞠躬尽瘁，真是笑话，人世间最大的笑话。哈哈哈哈哈，谁会在意，谁会在意呢？”男人抬眼，黑暗中，那眼睛血色浓烈，却也掩盖不了原先如玉璀璨的美丽，但其间再无旧日神采，所有闪耀的华彩似乎都湮灭在浓浓的墨色之中。
“陛下，臣未曾想负您所托，只是，小殿下业已长大，不需要我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新的追随者，而我，与他而言，已是碍脚之石，眼中之钉。”
窗外，原本安静的府邸外围开始传来鼎沸人声和交杂错落的脚步声，声声沉重，击打在男人的心上。
“陛下，您听，地府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不知您是否已渡过忘川河，喝过孟婆汤？你我这对旧日君臣是否还能在忘川河前互敬一杯临别之酒？”
“快，那李霖宸的卧房就在前面，快，别让他跑了。”呼声越来越近。
房内的男人，李霖宸抬起自己有些麻木的手臂，将手掌慢慢翻转，在细碎日光中他张开细长精瘦的五指，非常缓慢地一点点收拢，青筋在玉色手掌之上蜿蜒而过，又像溺水之人紧紧抓住飘过的浮木，窒息却满怀期待，笼罩在深深的绝望之中。
桌上一杯青色薄酒，安置已久，恍若已同静止的桌面浑然一体，但随着屋外的脚步声渐近，杯中酒开始荡起小小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突然，那只手有些痉挛般急转过去，一把抓住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陛下，臣当年也算辞藻艳逸，冠绝天下，如今之势，绝不会如蝼蚁般卑微偷生，苟且从众。臣，也累了，便不再陪逸致走下去了。”对比着门外喧嚣，屋内依旧静谧，一动一静恍若隔世。
李霖宸转向身后白色的墙，一柄孤零零的青锋长剑悬挂其上。
呛得一声，他猛然抽出长剑，雪色锋刃反射丝丝日光，却也在他黑眸中印照出一道银色光芒，一闪而逝。
血色骤然如无数细碎小珠喷溅而出，在雪白的墙壁之上瞬间涂抹出一幅瑰丽的怒放之梅，妖冶而孤寂。
门哐当一声巨响，终于被撞开。
日光骤然进入，照射在屋内青砖之上，沾满鲜血的白色素服，凌乱四散铺满在地上，男人此刻早已了无气息，可面色如玉，仿若沉睡，在斑斑的光影下，明明灭灭。
“启禀陛下，宸相，已自戕而亡。尸首已运回宫中，望陛下示下。”侍卫呈上从李霖宸身上取下来的他一直随身佩戴的玉佩，便退于一旁跪伏等待。
而大殿上的黄袍之人背手而立，一动不动，只有衣袍似被风吹动得微微震颤。他沉默良久，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无声息。
底下跪伏的侍卫等待良久，未得一言，但觉得殿中气氛沉重，故不敢再随便搭话，默默转头望向皇帝身边的一个中年官员。男人用嘴型无声地对他说了一句“埋了吧。”便悄悄挥挥手暗示他出去。
侍卫悄悄退出了那个黑沉沉又压抑至极的大殿，外面阳光依旧。他抬头迎向热烈日光，又叹了一口气，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皇宫。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黑雾缭绕的前方，无边无际。
李霖宸感觉自己仿佛身轻如烟，飘飘然脱离了身体的桎梏，来到半空之中。
从空中俯瞰，他觉得自己仿若神明，底下的嘈杂喧闹早已离之远去。那些士兵抬着那具了无生息的躯壳，他并未感到如何难受，就像一个正演绎到高潮的戏曲，唱得锣鼓喧嚣，而他却如同磕着瓜子的冷眼旁观者，竟无法融入那个气氛中去。
李霖宸跟随他的躯体再次来到皇城之中，神明般的俯瞰给他打开新的视界，皇城巍峨庞大，却没有太多声息，除了士兵的脚步声，好像空无一人。
空荡荡的政事堂大门，黑沉沉地张开大口，似乎拥有可以吞噬一切的力量。李霖宸飘了进去，少年皇帝正襟危坐，殿中无人伺候，他低着头，从空中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搁在案桌上的手在轻轻颤抖，泄露出他内心的一点点波动。
李霖宸默默看了半晌，轻轻叹一口气，没想到叹气声居然在政事堂的上空发出一点响动，简逸致骤然抬头，看向李霖宸飘着的方向，“宸相，是你吗？是你在那里吗？”
李霖宸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看着少年天子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先帝托付之时，他还只是一个天真稚子，依靠在当年名满天下的少年才子身边，共同依托着先帝留下的武备力量的支持，步步荆棘，腥风血雨，走过无数的坎坷，而如今天下渐盛，现今的青年才子与羽翼渐丰的少年天子之间，又何曾想到会有今日的刀剑相向？
他不知此刻简逸致的内心究竟是怎么想他的死，也无心探究，往事已了，过眼云烟，他来此一观，只为了向生命中留过重墨的过往挥手告别而已。
离开政事堂，李霖宸的魂魄悠悠地在深宫院墙间穿行而过，斗转星移，已过六日，第七日的天色还未大亮，他看到早朝的官员们开始陆陆续续从承天门进入太极殿中，按资论辈排列齐整等待小皇帝上朝。
“那李某人今日头七，不知道皇上会不会……”
“汪兄，慎言慎言啊！今上如今心思难以捉摸，以前还有宸相在前面挡着，现今他已身死，再也无人劝慰今上，我们人微言轻，一不小心也就追着宸相的脚步去了。”
“皇上怎么还没来？又有什么变故吗？”
“嘘，昨日早朝你沐休未来，皇上看到那份西部突发旱灾造成大规模灾民闹事的奏折大发雷霆，一把丢出手边的镇纸，可怜那户部苏老尚书的额头被砸得鲜血直流。”
“那后来灾事如何解决？”
“无人敢主动上前接手这个烂摊子，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难办啊。后来皇上强压着奚周大将军亲自押送救济粮草，尽快出发去赈灾。”
“奚将军啊，原先他和宸相针锋相对，谁也不服谁，这下可好，现在烂摊子都倒他头上了。”
“北方的乌拓近几日常在边疆突袭，不知和我朝最近内政变动有否关联？”
“不会吧，他们消息这么灵通？”
“谁知道呢。”
“嘘，好像皇上来了。”
殿门之外陆续走进几个太监，领头的是一直侍奉皇上的大太监徐飞，只见他跨入大殿，清咳一下，开口朗声说道，“皇上身体不适，今日休朝，各位大人请回吧。”
大殿之中嗡得一声，如同炸开了锅。
徐飞未置他言，宣完口谕便带着身后的众太监匆匆离去，只留下殿中群臣一片哗然，不过大家也没过多耽搁，在布满御林军的大殿之中，互相嘟囔了几句今日奏本又无法上禀恐耽误政事云云，并无过多攀谈，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太极殿又恢复了静谧，李霖宸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突然感觉有些荒谬，小皇帝自亲政以来，一直异常勤勉，每日早朝从未迟到，而这两天却罢朝数次。或许他的身死，对小皇帝还是有些触动，毕竟那么多年倾力扶持之谊，总还是会在他心中留下些许印记吧。
李霖宸哂笑一声，也许小皇帝只是想庆祝自己终获自由呢，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在宫中游荡数日的李霖宸终于迎来他头七之日的最后时刻，他安静地飘在御花园的那片桂花树从中，月光盈盈，如水般浸润了这个世界。
此时，眼前突然出现一股黑雾，两个扭曲的黑影从黑雾中逐渐显现。
鬼差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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