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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泉州乱
三天，于人生如九牛一毛。三天时间，用来准备一场纳妾的婚礼已绰绰有余，但用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则太过仓促。然而，没有人将这三天当做可以谋划的转机。陆秀夫继续埋头于国事，慕容子尧继续在他身边恪尽职守，陆夫人忙着张罗婚礼，蔡荔娘平静地准备出嫁。
三天后，婚礼准时举行。慕容子尧作为陆秀夫的近卫，一直站在喜堂的一边静静守着，亲眼看着蔡荔娘的花轿进门，看着陆秀夫和她行礼，看着她向陆夫人敬茶，最后又看着前来观礼的军民们将新人拥进了洞房。
宾客渐渐散去，慕容子尧呆呆地站在喜堂上，出神地瞪着那个喜字，突然觉得自己倒也不是那么难受的。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丝丝缕缕萦绕在心头，无法开释。
“哥！”慕容子衿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轻轻地喊了一声。
慕容子尧醒转，扭过头来看向她：“什么事？”
慕容子衿看看那大堂上一对喜字，又看看兄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隐约猜到些许。然而事已至此，她再也没有必要印证什么，因为已经没有为兄长争取的机会。也许，让他尽快遗忘会更好？
慕容子衿歪头笑笑：“没什么，我们回去吧！”说着扭头看向身旁的邱士瑜，突然觉得相比于兄长，自己是何其幸运，一种幸福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邱士瑜见妻子一脸感慨的模样，淡淡地笑了笑。经历丧乱，他们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多愁善感起来。邱士瑜伸手拉住慕容子衿的手，点点头道：“走吧。”
慕容子衿有些担忧地看看兄长，见他似乎对他们夫妻的小动作浑然不觉，便轻轻舒一口气。她扯了扯慕容子尧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回去，然后便随着邱士瑜的脚步离开了喜堂。慕容子尧也转过身去，却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堂上的喜字。恰在这时，陆夫人从后堂走了出来，见慕容子尧还在，微微感到意外，道：“子尧？你还没回去吗？”
慕容子尧急忙正身行礼，抬头见陆夫人有些憔悴的样子。他虽也是这场婚礼中失意的人，却无法理解陆夫人的悲哀，只当她是这三天操劳过度了。慕容子尧微微欠身：“正要跟邱大人一起回去呢！夫人保重！”说完拜别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喜堂。
陆夫人愣了一下，然后神色又恢复了正常。她转身看了看堂上贴着的喜字，唤来一名小厮，让他将堂上贴的喜字挂的红绸全都撤了下来。
婚礼过后，陆秀夫等人又在枫亭逗留了数日，直到有一天，泉州那边来人宣达太后懿旨，要陆秀夫等人速回。
***
邱士瑜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看着陆秀夫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将手里那张信纸攒成了一团扔在地上。邱士瑜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起身走过去将那纸团捡了起来，慢慢展开后默读起来。
陆秀夫将手负在背后，闭上眼睛轻叹一声：“真是荒唐！”
邱士瑜看完信纸上的内容，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缘由，忍不住微微摇头：“这事确实有些过了。”
陆秀夫似乎不满意他语气中的委婉，冷笑道：“这岂止是过了？这分明就是强取豪夺，和那些鞑子有什么区别？”
邱士瑜见他如此生气，估计他也是一时看不惯，只好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有意无意，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非常时期，别伤人就好。”
话音刚落，便听到陆秀夫一声冷笑。邱士瑜料他是讽刺自己，倒也不甚在意，只是将信纸放到一边的桌上，对陆秀夫道：“事已至此，你再怎么生气，又有何用？他东西也抢了，人也得罪了。何况，他也是为了朝廷，并非出于私人利益。眼下形势危急，我看我们不宜在此多做停留，还是尽快去泉州与他们会合吧。”
陆秀夫淡淡地瞥了邱士瑜一眼，又扫了一眼桌上那张皱巴巴的信纸，板着脸点了点头：“你我分头准备，明日一起出发。”
邱士瑜点点头，想起陆秀夫和蔡荔娘成婚不久，不知他将如何安置这位如夫人。邱士瑜想起先前蔡荔娘送给慕容子衿的那幅字，对陆秀夫道：“如夫人……你打算如何安置？”
陆秀夫微微蹙眉，轻轻叹道：“只能将她留在枫亭了。”
“为什么？”邱士瑜摇头以示不解，“就算带她上路，似乎也并无不妥，何况你们新婚燕尔，论理她也该随行同去。”
“你当我不想吗？”陆秀夫摇摇头，一脸的无奈，“我那岳父在我俩成婚当日便已请示过太后娘娘，希望成婚之后，荔娘能随侍在我左右。但太后不允，我纵使不舍，也不能违抗太后的懿旨。”
邱士瑜神色似乎有些同情，感慨道：“那，如此一来，你们岂不是要分隔两地？”
陆秀夫瞥了一眼这位情同手足的同僚，微笑道：“叔琰，这是我的事。你怎么念叨得比我还厉害？”
邱士瑜耸肩一笑：“我只是，这一路公事繁忙，怕要冷落了青青。先前我觉得，如夫人和青青倒是挺投缘的，若是能同行，两人也可互相作伴。如今她既然不能随行，青青岂不是少了个可以说话的人？我是为此觉得可惜。”
陆秀夫忍不住微笑道：“原来是为了邱夫人，我还以为你先前与夫人分别过一段时日，心生怨念，从此就见不得别人夫妻分离了。”
邱士瑜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头无语地笑笑，方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那么，我们明日就动身，争取到泉州和士兵们一起过年。”
陆秀夫点点头，忽又想起那信纸上所写之事，心中烦恼陡生，叹道：“托张大人的福，只怕这个新年不安生呢！”
邱士瑜微笑道：“我想，朝廷应该已经安抚过蒲寿庚了。就算没有，他毕竟是大宋子民，想必能体谅朝廷的难处的。”
“叔琰，你把人想得太好！”陆秀夫心中忧虑，眉头便一直无法舒展，对邱士瑜方才那一番说辞无法认同，“蒲寿庚只是个商人，商人唯利是图。此次，张世杰疏通不成，强行占用了他的船只夺取了他的货物。这也就算了，他还要将人家赶走。须知蒲寿庚在泉州颇有势力，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只怕张世杰不日就要吃点苦头了。”
邱士瑜听着陆秀夫的推测，虽然心里也认同他的说法，但终究不愿看到他的猜测成为事实，只是付之一笑不再追究。两人既已约好次日一起携家眷动身去泉州与行朝会合，一时也没有其他事要商议。邱士瑜这就起身返家打点一切。待送走了他，陆秀夫觉得有必要妥善安置好蔡荔娘，便叫来慕容子尧，让他陪自己一同去蔡家交代一些事情。
***
二人来到蔡府，正见到蔡曰忠一脸焦急的神色往外走。抬头见是陆秀夫和他的侍卫，蔡曰忠立刻神色微舒停下了脚步。陆秀夫见他似乎有紧急的事，快步走上前去，拱手见礼后问道：“有事？”
“泉州那边的飞鸽传书，要你们千万别去泉州，改道去潮州。还好，你们还没出发！”蔡曰忠说着，似乎十分庆幸陆秀夫等人还没有出发。陆秀夫见他一脸谢天谢地的表情，心里反倒很是没底，忙问道：“出什么大事了？不是昨日才来的消息，说圣驾在泉州吗？”
蔡曰忠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连声叹息道：“只怪枢密副使行事手段太过激进，那蒲寿庚也不是个善茬。眼下元军逼近，朝中又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内忧外患……”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陆秀夫听着有些不耐烦，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蔡曰忠的话，急切地追问道。
蔡曰忠皱着眉头长叹一声，然后又摇摇头，道：“蒲寿庚，反了！”
“反了？”陆秀夫大吃一惊，想起先前从信中得知张世杰强取豪夺了蒲寿庚的船只货物，便相信了七分。只是，张世杰眼下带领数十万军民在泉州，那蒲寿庚岂是说反就能反的？
蔡曰忠见他似乎还不太相信，又补充道：“你知道前几日泉州发生的事情？”
陆秀夫点点头：“不就是张世杰夺了他的家产？这蒲寿庚难道就为这个举兵造反不成？”
蔡曰忠摇头：“举兵造反倒是没有，但比这个还严重。日前元军刚刚占领了福安。那蒲寿庚为了报仇，竟与元军联合，将泉州献给了元军。元军攻陷泉州之后，那蒲寿庚仍不解气，竟将对张世杰的一腔怒火发泄到无辜军民的头上。他伙同元兵，屠杀了所有在泉州的赵氏宗亲和士族大夫，还有那些从两淮过来勤王的士兵，还有一些无辜的百姓也惨遭杀害，简直比鞑子还要丧心病狂！”
陆秀夫听了蔡曰忠的话，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追问道：“那陛下呢？陛下如何？”
蔡曰忠见他焦虑的样子，忙又安抚道：“放心，陛下没事。张世杰见情况不妙，护着圣驾往潮州去了。”
陆秀夫听到圣驾安然无恙，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想到蒲寿庚的恶行，心中的怒火止不住再次窜了上来：“这蒲寿庚竟如此丧心病狂！不过是夺他的家产，就算是让他尽数捐出来，为了复国大业，他也理当义不容辞。再怎么说，他只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要是下令剥夺他的家产，他也只能遵命行事。如今只是要他配合抗元，他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其恶行令人发指，简直比那些屠城的元兵还要禽兽不如！”
蔡曰忠见女婿生气，自己也只能摇头叹息，一面是感慨张世杰闯下这等祸事，一面是为那些无辜丧命的宗室军民不值。想了想，对陆秀夫叮嘱道：“君实，你此行千万要避开泉州。如今泉州已是元军和蒲寿庚的天下，我们需保存实力以图后计！”
陆秀夫点点头，这才想起自己来的初衷，对蔡曰忠道：“我明日就同邱大人他们一起去潮州。只是，太后有谕，我不能带荔娘同行……”
“你放心！”蔡曰忠无奈地笑笑，“枫亭这里还算安全。我们一家暂时会留在此地。荔娘她会明白你的苦衷的。”
陆秀夫听着蔡曰忠安慰的话语，心中反而有些难过起来。想了想，他似乎是做了某个决定，对蔡曰忠道：“若是……我此去不幸殉国，还是烦请岳父，给荔娘再找个好人家……”
蔡曰忠一听，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不等陆秀夫说完便厉声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只当我找了个文武双全的佳婿，想不到为人却如此糊涂！我不计较名分将荔娘嫁给你，是欣赏你的为人，敬仰你对大宋的一片忠心。你能够舍身成仁为大义捐躯，荔娘难道就做不得烈女节妇？你也太小看了我蔡曰忠的女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秀夫原本只是为蔡荔娘着想，却不想令蔡曰忠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我只是想，荔娘终究还年轻……”
陆秀夫的话还没讲完，却听内堂传来蔡荔娘一声轻唤，止住了他的话语：“相公！”
陆秀夫抬头看去，只见蔡荔娘已款款来到自己跟前，站定身形后看着他淡淡一笑：“我蔡荔娘此生能嫁给相公这样的忠义人物，夫复何求？相公尽管去为国尽忠，不必为妾担心。妾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改嫁一事，妾就当您从未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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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寿庚为报复张世杰强夺家产之仇屠杀泉州的赵氏宗室及士大夫与淮兵，这件事《宋史》有记载。宋军因此大伤元气，此事对后来的战局也有深远影响。只能说，张世杰啊，你做事也太欠考虑了，哪能那么嚣张跋扈呢？相比之下，蒲寿庚就更不是个东西了。唉~
本回在景炎元年末（1276），即忽必烈至元十三年末，离厓山海战（1279年初）还有两年。因为此前临安已经投降，元朝不承认这一段历史为“宋史”，因此《宋史》里面记录相当少，几乎是一个月就一句话。《元史》对这一段的侧重点又不同，而且两相对比记录很混乱（《宋史》和《元史》的混乱似乎是史学界公认的，可惜我的资料有限），所以这段时间里历史事件的具体时间可能和历史有出入，我就从情节出发便宜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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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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