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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天下女子心
邱士瑜循着声音看去，正撞上程澈关切的目光。他微笑着点点头：“刚回来。”
程澈一笑，不再多说。她已经怀孕九个月了，为了跟邱士瑜说话，她将后背紧紧地靠在门框上，这才勉强站住身子。窗边的风铃泠泠地响个不停，好像在竭力抗议着什么。程澈的目光落在上面，立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暗。她微微犹豫了一下，问邱士瑜道：“这个风铃是……”
邱士瑜看看风铃，又看看程澈。见程澈眼神有些忧伤，他突然想起自己已为人夫并将为人父的事实，愧疚与自责又浮上心头。他小小地犹豫了一下，强作一笑：“是青青送的。”
程澈只觉得心口像撞钟似的猛震了一下，然后便是浓郁的忧伤，带着一丝丝疼痛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可是，她是个大家闺秀，必须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于是，她忍耐，不让邱士瑜看出自己有多心痛，而只是轻描淡写地对他道：“青青的手很巧！”
“嗯。”邱士瑜勉强拉动唇角，几乎不敢去看程澈的眼睛。程澈垂下头来，一丝苦笑浮上脸庞。片刻，她抬起头来：“你饿了吧，我准备了酒菜，还有面。”
邱士瑜好像没有听清程澈的话，只是摇了摇头：“我不饿。你先回去休息吧。”
程澈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离开：“那我让他们把酒菜送到你书房里来？你这么晚才回来，一定还没有用过晚膳，会饿的。”
“不用了。”邱士瑜笑着摇摇头。其实，他不是不饿，他只是突然感到很对不起程澈，自己有愧于心，便固执地要用饿肚子来惩罚自己。他太愧疚了，除了用这样无聊的方式折磨自己，他找不到其他的方法来减少自己心里的罪恶感。
程澈见他如此，知道劝不动他，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但转身之前，她突然开口道：“叔琰，明天要不要请大哥他们过来吃顿饭？”
邱士瑜不解：“为什么？”
程澈淡淡地一笑：“今天是你的寿辰。原本我想今天就请他们过来，可是你迟迟不回来，我只好就此作罢。明天也不会太迟，所以我想，是不是请大哥他们一起来吃一顿饭，家常便饭也好。你平素喜静，但生日，总应该热热闹闹地庆祝一下吧。”
“庆祝？庆祝什么？”邱士瑜苦笑一声，“庆祝我又老了一岁？庆祝我又虚度了一年？”可是，邱士瑜话还没有说完就感到了不妥。他唯恐程澈误会，急忙换了语气解释道：“何况，你身子也不方便，我的生辰也已经过了，就随它去吧。”
程澈听他的语气，竟是毫不在意，不禁十分失落。她叹了一声，便转身准备离开。
邱士瑜抬起头来，看见她艰难地移动步伐。她两手撑在腰后，腆着肚子，显得双腿十分短小。邱士瑜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好像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痛苦。他微微愣了一下，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丈夫。他和她，貌合神离。他辜负了她，冷落了她，对不起她。邱士瑜心中的愧疚越来越多，如潮水般涌来，让他难以承受。他有些坐立不安，想要找一些方法来弥补。于是，他迅速站起身来，走到程澈身边扶住了她。
程澈惊讶地抬起头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她的眼里居然有了感激和欣慰。邱士瑜不敢去看她的脸，只好假装注视着前方，尽量温柔地对她道：“我扶你回去。”
“嗯。”程澈露出一丝笑容。她知道这也许仅仅是出于邱士瑜对自己的愧疚，可是她却不愿意再多想。毕竟邱士瑜是她的夫君，更是她深深爱恋和敬重的人。只要邱士瑜承认她这个妻子，只要他们在一起，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邱士瑜小心地扶着她往房间走去。来到门前，他特别留意房前的门槛，生怕程澈会磕到碰到。程澈看着他小心翼翼照看自己脚下的样子，心里感到万分温暖。她突然觉得，就算他心里真正爱的人不是自己，只要他这一刻是真心地对待自己，她便无怨无悔。有他这一刻的小心呵护，就算让她付出一生的代价，她也会认为是值得的。
邱士瑜将程澈扶到床上，服侍她躺下，又为她掩好了被子，便转身想要离开。程澈原本安定的内心突然感到一丝恐慌，忍不住伸手抓住了邱士瑜的袖子。邱士瑜扭头看过去，见她脸上神色有些惶恐，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叔琰，你可不可以陪我一会儿？”
邱士瑜没有犹豫，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无论此时程澈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邱士瑜拍拍程澈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便在床沿坐了下来。虽然如此，程澈依然没有松开他的袖子，反而主动握住了他的手。邱士瑜感到程澈手上在用力，他向她看去。程澈已经闭上眼睛，但眉间却微微隆起，好像有什么解不开的忧愁凝聚在那里。邱士瑜叹息一声，伸出手去轻轻抚上程澈的额头，然后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像熨斗一样轻轻熨平了她眉间那一点纠结。
程澈没有睡着，她的手握得更紧。她肚子里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这让她忍不住感到恐慌。这孩子是邱士瑜的第一个孩子，而邱士瑜已经是三十一岁的人了，邱家又只剩下他一个男丁，为此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然而，这一切都不及邱士瑜珍藏的那片槭叶带给她的打击。她爱慕他尊敬他，从见到他第一面起，她就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男子。可是，在他成了有妇之夫后，居然心里还爱着别人。更要命的是，这个别人居然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学生，这要是传了出去，该是多么大的丑闻啊！程澈既为自己不是邱士瑜所爱而感到伤心难过，又为这不伦之恋感到恐惧和担忧。最怕有一天东窗事发，那邱士瑜的一生都会毁了。
邱士瑜怜惜地看着程澈，脸上写满愧疚。他感到程澈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甚至感觉到她内心的忧伤和恐惧，但他却始终不明白程澈到底为何如此。他不知道，对于他和慕容子衿之间的那种特别的情分，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知情人。
许久，程澈终于在忧虑中慢慢睡去了。邱士瑜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将她的手放回被窝里，这才蹑手蹑脚地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回到书房，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床边那只风铃。邱士瑜轻叹一声，垂下头来，却又看见案头镇纸下面那本《鬼谷子》。他苦笑一声，跌坐在椅子里。对慕容子衿眷恋，对程澈愧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今夜，他恐怕又要失眠了吧。
是夜，慕容子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虽然她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但因为事先和慕容子尧串通好了，所以慕容雪音和刘明蕙都以为她是大伙一起待那么晚，便没有为难她。此刻，她躺在床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风起时草亭里的情景。
她第一次发现邱士瑜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看得人心里麻麻的，慌慌的，有点不知所措。虽然她感觉奇特，但她却没有敢往爱情上面去想。虽然她很喜欢邱士瑜，但她也一直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她敬重他是师长而已。她一直记得小时候刘奕跟她说过的话，说叔叔和侄女是不会定情的。而邱士瑜，终究是她的邱叔叔。
于是，她挥挥手假装潇洒地拂去了对草亭里那些记忆的留恋，开始想象白天穆桑柔他们出游时的情形。想到穆桑柔对方曜轩那个花痴的样子，估计她是一整天都缠着方曜轩。慕容子衿眼前好像出现穆桑柔那张痴笑的脸和方曜轩莫名其妙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还是觉得有点遗憾，难得有方曜轩这样的新朋友加入，她居然没有参加这次郊游。虽然说，为了邱士瑜，她是不会后悔的，但想到少了个和大家聚会的机会，她还是忍不住觉得可惜。
她轻轻叹息一声，突然灵光一闪。虽然穆桑柔他们刚刚聚过，但她若是真的想和大家一起出去玩，大可以再组织一次郊游。慕容子衿想着，从床上一跃而起。这是个好主意！她想着，决定第二天就去张罗这件事，那么第三天他们就可以一起去郊外策马、野餐了。
慕容子衿打定了主意，重新躺了下来，脑子里将她要约的人一个个想过来。刘奕，不知道他那些四书五经的内容复习得怎样了，有没有空出来呢？咳，管他有没有复习完，只要她慕容子衿开口，刘奕肯定会来。贺家兄弟嘛，这俩家伙整日无所事事，肯定能来。穆禾秀和慕容子琪夫妻俩要是能一起来是最好的了，不过如果穆禾秀很忙的话，她也只好单独请姐姐过来。说实话她们姐妹好像好几天没见面了。穆桑柔嘛，这个简单，只要约到方曜轩，她一定屁颠屁颠地跟过来。至于方曜轩，这个没什么把握，不过尽可以一试。慕容子尧是不用说的，反正他平时也没什么事。还有，邱叔叔？
慕容子衿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想到邱士瑜呢？说到底他是个长辈，怎么会跟他们这一群小辈一起出游呢？可是她转念一想，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其实邱士瑜也没有很老吧，虽说是长辈，也就比穆禾秀大十一岁。要是根据他和慕容雪音的情况，穆禾秀大可以叫邱士瑜一声大哥，那她慕容子衿也可以跟着沾光叫邱士瑜一声大哥而不是叔叔了。想到这里，慕容子衿忍不住咯咯咯笑出声来。好吧，就这样决定，想办法说服邱士瑜一起去郊外走走，也好让他放松放松心情。她喜滋滋地闭上眼睛，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就开始张罗这件事。
说干就干，慕容子衿的效率一向是同辈中最高的。于是，隔日，太阳刚刚在东边的树梢上露脸，慕容家门口就已经聚齐了九匹马。算上方曜轩，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除了邱士瑜。慕容子衿牵着马往邱府的方向张望着，却迟迟不见邱士瑜出现。
“青青，邱叔叔会来吗？”慕容子尧问道。
“会啊。”慕容子衿肯定地点点头，“昨天我去请的时候，他是答应了的。”
“可是他到现在都还没来，难不成，睡过头了？”贺修说着笑起来。
贺翼白了一眼自家兄弟：“笨！邱叔叔天天上朝，平时起床比我们都要早，会睡过头？”
“那是他上朝去还没回来？”刘奕微微皱起眉头，向慕容子衿征求意见。
慕容子衿耸耸肩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穆禾秀和慕容子琪夫妻二人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两人一直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没有参与对邱士瑜迟到的讨论。方曜轩在一旁看着慕容子衿不说话。慕容子衿独自站在队伍最前面，好像一个带兵的将军。朝晖投射在她脸上，凸显出她那近乎完美的轮廓。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慕容子衿不动，那影子便娉娉婷婷地静立着；慕容子衿微微晃动，那影子便跟着翩翩舞动起来。
穆桑柔大步走到慕容子衿身后，挡住了方曜轩的目光：“青青，我们出去玩你干吗要叫上邱叔叔啊？你不觉得他们老人家跟我们在一起会很没意思吗？”
慕容子衿转过身来看着她一笑：“我只是想拉他出来散散心而已，他从来没参加过我们的聚会。而且，他也不老啊，就比姐夫大十岁而已。”
“是十一岁！”穆桑柔严肃地纠正道，“你到底有没有跟他说好啊？总不能让我们九个人在这里等上半天吧？”
慕容子衿微微倾斜身子，歪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方曜轩，正迎上他欣赏的眼光。她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这个眼光应该是给挡在自己面前的穆桑柔的。她站直了身子，对穆桑柔挑眉一笑：“桑柔，搞定你的‘一见钟情’啦？”
穆桑柔一愣，立刻想到前两天自己那个有点小人的安排，心里不禁有些愧疚。不过，什么也比不上自己的终身大事，毕竟这是女儿家一辈子的事。她对慕容子衿甜甜地一笑：“差不多啦，怎么？”
慕容子衿伸手替她理理肩头衣衫的褶皱，顺口说道：“差不多就是还差一点儿了。你这会儿与其在我这里抱怨，不如过去抓紧时间搞定你那个乘龙快婿，岂不是更实在？”说完不等穆桑柔反应过来，便掰着她的肩膀一转，强行将她转向了方曜轩。
方曜轩微微一愣，穆桑柔更是尴尬。慕容子衿微笑着将穆桑柔推到方曜轩面前，笑嘻嘻道：“方兄，麻烦帮我照顾一下桑柔，我去去就来。”接着不由分说，有意无意地将穆桑柔往方曜轩怀里一推。穆桑柔又紧张又激动，眼看就要扑到方曜轩怀里，却被方曜轩两手及时地扶住了。穆桑柔不敢顺势下跌，急忙收住步子，抬头对方曜轩尴尬地笑笑，又扭头看看慕容子衿：“她就是喜欢胡闹。”
“没关系。”方曜轩笑笑，松开了双手，又向慕容子衿看去。他方才突然意识到，从认识到现在，慕容子衿总是把他往穆桑柔那里推，要不就是把穆桑柔往他这里推。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失落，又为慕容子衿的不解风情而气闷。
慕容子衿转身快步走到坐骑身边，对一旁的刘奕道：“刘奕，你先带大家去咱们以前常去的那条小河边，我去看看邱叔叔。”
刘奕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要不我陪你去？”
“不用。”慕容子衿说话间已翻身上马，拉过缰绳向邱府跑去，随口给刘奕抛下一句话，“这里先拜托你，我去去就回！”
刘奕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慕容子衿骑着马消失在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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