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的极乐鸟

　　伊势正在失乐园咖啡馆帮忙料理生意。
　　他的心情并没有痊愈。他这几天满脑子只有一件事：伽尼摩德死了。时隔十年，再见的爱人，死了。
　　这或许是他身为一个克隆人的天真吗？

　　店打烊的时候，和生过来了，他每个周末都会在旧陆度过。
　　“你过来了。”伊势说道，“大前天晚上，没怎么好好招待，实在对不……”
　　“哈哈，这有什么。”和生似乎并不介意，一副豁达的样子，“是我自己擅自跑去你家的。谁都有心情不佳的时候嘛。啊啊，累坏了，给我来杯咖啡吧。”
　　“这么晚了，喝咖啡不会睡不着吗？”
　　“喝太多了，已经没有那种夸张的提神效果了。我不喜欢喝白水啦，就觉得咖啡好喝而已。”和生懒洋洋地坐在吧台，“生物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什么事情经历多了就免疫了。”
　　伊势笑得温柔，他不能因为自己心情不佳再冷落他的朋友了。
　　“你还在忙你们公司虚拟偶像演唱会的事？”伊势一边泡着咖啡一边问道。
　　“是啊，而且这几天接了个周年庆典的项目。马上霓岛150年了嘛。”
　　“那确实很忙。”
　　“我可是为了浪漫才找这份工作的。”和生无奈地哀嚎道，“这么忙碌哪里还体会得到浪漫。”
　　“新陆应该没什么轻松的工作吧。所以你才在旧陆开咖啡馆？”
　　和生听到这话挑了挑眉毛：“开咖啡馆有一部分原因可是怕你被饿死啊。谁叫你总是又收留小女孩又收留猫的。”
　　是啊，新陆人一般都是对被遗弃的东西敬而远之吧。
　　伊势轻轻地笑了，不禁说道：“你真是个奇怪的新陆人。”

　　这时，失乐园的门突然被推开。“非营业”的牌子应该早已经挂上才对。
　　一个高个，穿着黑西服的客人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伊势一面抬起头一面说道，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话音戛然而止。
　　空气凝结了。进来的客人，有着高高的眉骨，挺拔的鼻梁。虽然气质不一样，可是——
　　和生见状也回头。眼神顷刻落寞。
　　客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吧台跟前，他不可置信地俯视着安坐的和生，眼里满是因瞒骗而生的愠怒。
　　“和生？你为什么在这里？他是谁？”客人指着伊势质问道，“他为什么……会和我长得一样？”
　　和生没有回答，只是自语般说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啊。”无处安放的秘密终于滑到了破碎的边缘。昏暗的地灯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只是慢慢站起来，去把店门锁了。
　　可伊势知道答案，因为不会有别的答案了。
　　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母本。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并不仅仅因为他终于见到了所谓的母本，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母本居然认识和生。
　　这一切，和生早就……知道了吗。
　　“林文，西塔地下城，不是我第一次知道霓岛危险的科研。”
　　伊势听到和生一字一句地对那名客人说道：“……他是你的克隆人。”
　　伊势的眼里突然充斥着敌意，他无法思考，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揭露。
　　而他的母本比他的反应更加激烈，林文上前抓住了和生的衣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和生的口气依然沉缓：“你要我怎么开口。给你这糟糕的一周雪上加霜？”他拨开了林文的手，脖颈的骨骼因为清瘦而明显突出。
　　伊势无措地看着这一幕。一直遮掩的历史，想要保护周围的人而从不提起的过去，和生早就知道了。都是自己的独角戏。
　　可他曾经如此相信和生。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伊势终于重新发出声音。
　　和生睫毛脆弱地煽动了两下，走进了吧台里面。
　　“坐下再说吧，你和林文坐对面。”和生笑得有些苍白，“隔着一个吧台会让我安定一点
　　伊势沉默地绕出去。他看着那个和他眉眼如出一辙的人，竟不知该如何问候。两人并排而坐，明明挨得很近，却感觉十分遥远。
　　“伊势，有很多细节。你以前没有手机。你胸前的文身图案，藏着一个木星的记号。你从不去新陆人聚集的地方，直到几天前，那个机器人的到来让你感到危险，你才愿意去一次洛克里安。而且你宁可收留一个通缉犯都不去举报，还说记得死去的教授有存放过录音芯片。那可是一年半前存放的芯片，你只是看到过就记得。这不是单纯的记忆力好，而是超忆症。”
　　伊势闭上眼，原来和生什么都知道。
　　和生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和他相处了这三年啊。为什么逃出樱林的十年来，他唯一频繁接触的人，心里藏了这么多东西。他记得，初见时和生就说过自己像一个人。
　　伊势抿了抿嘴，觉得自己长期的隐瞒非常可笑：“所以你一开始就清楚，前天我去了樱林？”
　　“对。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去。”
　　“可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我奇怪，和别人长得像就知道我是克隆人？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和生明白，有些事总得说清楚了才能解脱，诚实多数时候都是极好的对策。他不是不愿意坦白，只是怕真相会把自己和他的朋友们拉得更远。他胆怯了，他到底也会患得患失，他们能对自己有多大信任，宽容到何种地步呢。

　　“实施基因改造克隆人的计划的发起人之一，现生物工程科学院的院长，当年基因工程部的部长，”和生轻吐出一口气，“是我的父亲。一四六年五月三十一日，我入侵了父亲工作的网络系统，看到了他们这个项目的整个企划，还有一些合作项目。”
　　“三年前？所以你才没有继续参加那个黑客大赛？”林文问。
　　“没错。”和生说，“我很清楚，那些科研有违明面上的条例，可那是父亲的项目。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能公开那些事，也无法阻止那些事。很快，我收到了一封来历不明的邮件，把我引到了鹰。”
　　他从没想过，他看到了一张他熟悉的脸。
　　“然后遇到了伊势。长得和中央警署派来的联络员一样的人。”和生看着二人，努力用微笑缓解紧张的气氛，“我虽然看到了项目，却有一个文件没能成功破解。
　　“那个文件的加密方式——”和生说道，“和狄俄尼索斯体内的一个文件加密方式一样。这或许是为什么会找拉莫去审讯机器人吧。我想，机器人当初会逃到这里，并不是巧合，而是因为那个加密文件。”
　　一切就如墨菲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多小，它总会发生。和生曾有很多种选项，和父亲沟通，找到曾是科研决策委员会成员的哥哥，或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参加完黑客比赛，活在新陆，或是见到伊势后坦白一切，等等等等……他真不希望他选择了会导致灾难的选项。
　　亦或每一个选项最终都会收束到灾难的结局。
　　林文在听到这些后沉静了。
　　伊势却对这些秘密难以招架。
　　“因为你父亲，我才出生。”伊势难过的神情混杂着揪心的懊恼，“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这就是为什么你从出生就是评级A的公民。”
　　“我是哪一级公民跟我的父亲无关，我所认识的父亲，也并不是个坏人。”
　　“你那求知的天性，编程的才能和淡泊的性格不当黑客真是浪费了。何必去造什么虚拟偶像歌手。”
　　和生知道伊势在讽刺他，伊势很少这样说话。
　　可是他能做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呢？无知就可以无辜吗，了解了就一定要去干涉吗？从小就很多人羡慕他的天赋，他的家庭，他的很多事情，可从没有人过问过他的感受。高二开始，他父亲经常忙到连家都不回。妈妈走了，哥哥也离开了。三年前，他只是想看看父亲究竟在忙些什么，所以黑进了生物工程科学院。
　　“生活都这样了，我只是做一份有趣并喜欢的工作。”
　　和生心里非常不踏实。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展现他对伊势的信任，会得到谅解，还是适得其反的效果。
　　伊势也是无措的，他不知道在听到和生的叙述后该说些什么。他不是和人类有着一样的碳氢氧比例，一样会哭会笑会爱吗？
　　可在他快三十年的生命里，就因为他是一个基因改造克隆人，只能活在这如此逼仄狭窄的世界。他以为他逃出樱林意味着自由，可是他没有得到自由。
　　作为逃兵的他，只能一边忍受与生俱来的头痛，一边担惊受怕地蜷缩在更小的世界。
　　而一切的起点，是因为和生的父亲创造了他。更可怕的是，和生还认识他的母本。
　　他还能再在杜若街安全地生活下去吗？那时候薇薇安怎么办？艾尔西怎么办？
　　为什么要隐瞒这些，还过来仿佛友好地和我相处呢？替自己的父亲来补偿自己吗？
　　“你们人类，会不会太狂妄太自私了？”
　　过去的三年里，无论谁能将真相说出来一点点，就不会给这铺满玻璃渣的一星期再丢上根荆棘。可是伊势从小长大的环境，能让他多了解和人的相处之道？
　　“你要相信我。”和生说。
　　“我相信你。”伊势回答得麻木，陷在阴影里。
　　“你没有。”
　　“你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秘密，”伊势抬头看着和生，“可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们闭口不谈的默契建立在这样不公平的起点上。我该怎么相信你。”
　　伊势有些丧气了，和生竟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了解过和生。他一直认为和生是可信任的，可是他怎能去信任一个都不曾好好了解的人。他太天真了。
　　和生下意识地咬合了牙齿，侧脸露出下颌骨的轮廓：“至少，你要相信我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伊势没有反应，站在我这一边，就是旁观不戳穿，而已吗。
　　还会有隐瞒起来的事情吗？以后呢？
　　“我回去了。”伊势站起来，这几天信息爆炸加上超忆症的并发症，令他头痛欲裂。闯来一个机器人嫌疑犯，死者的录音，伽尼摩德的死，和生的坦白。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残酷地对待自己。他的视线轻轻擦过和生，没有眷恋。
　　和生看着他的动作，像个不稳的钟摆摇晃了一下，然后上前伸手抓住了伊势的胳膊。他没有很用力，因为他知道他和伊势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可以去包容之间的距离，但伊势不行。
　　一个从出生就是A级公民，一个只是科技实验的阶段性产物。
　　他一个有恃无恐的高级公民可以有那清新脱俗的格调，但伊势不行。
　　伊势往门的方向走，和生跟着他走了几步。伊势突然侧身低头看他，说了句：“别跟过来。”

　　和生立刻驻足了。伊势刚才低沉的声音毫无温柔可言，像锋利的武|士刀，连子弹都能切开。
　　和生就站在离门三米远的地方，没有去挽留，看着伊势离开。他觉得胃里涌起一阵浪，翻腾上来，迁延到牙根。他感到维持站立的姿势都要耗尽力气，像一条刚刚脱水的人鱼，缺氧，耳鸣。
　　自己为什么要隐瞒知道的真相呢？真是被佯装的和平迷惑了，以为那些事情不开口说，就能维持美丽的光景。毕竟说了，可能打一开始就什么都不会有。就如同现在，小心翼翼搭建起来的友情，轰然崩塌。
　　我如何能轻易面对我父亲给你设置的坎坷？和生知道，伊势选择独自承受这些秘密，是自我保护，也是为了保护他。他无非将计就计地表演了一无所知。
　　和生在为自己辩解，他需要给自己理由，让负面的事情符合逻辑，让自己可能的错误决定合理化。想到这里他又自嘲起来，我也跟大众一样糟糕，我也染上了冠冕堂皇自欺欺人的恶疾。
　　一开始本能地逃避，直接挖空了信任的地基。

　　这时林文走了过来，他拍了拍和生的肩膀：“我多多少少也明白为什么你又要帮我，又要阻止我了。”
　　和生垂眸莞尔：“对了，你会来这里，是狄俄尼索斯告诉你的？”
　　“是啊。听你刚才的意思，他来过这里。难怪他看到我的脸会程式紊乱。”林文正说着，他的ID传来一条信息的提示音。
　　他看了看信息，然后道：“我也得回去了。我的辅官好像有事找我。”
　　和生点了点头，也送林文离开。

　　失乐园又只剩和生一个人。
　　他望向角落里的一尊全息雕塑。那是亚当的雕塑。已逝去的旧世界的故事里，最初的人类。
　　和生想，如果当年把咖啡店的名字叫做伊甸园而不是失乐园，是不是就不会有悲伤的隐喻，伊势就不会离开这里了。
　　明明是个局外人，明明是个有着天下无谓心情的人，却如此切肤而切齿地感受着一切。
　　寂静的失乐园分外落寞。伊势最后离开的样子，让他难受。和生笑了一下，准备抽支烟，可是烟盒已经空了。他仰头靠在了墙上，看着一旁的全息影像亚当。现在只有干涉衍射出的虚拟幻影陪我了。
　　他倾过身子，缓缓凑近那团淡蓝色的触摸不到的雕塑。他对视着亚当，这么多年了，人类有什么进步呢？他的鼻尖挨上雕塑的下巴，仰视着第一个人类。
　　夜深人静的失乐园，如同一开始的伊甸，不被打扰。
　　和生伸出手拥抱亚当。
　　偷食了善恶树上的果子，知道真相，为什么就要被驱逐呢？
　　微张的眼睛被浓密纤长的睫毛覆盖，反射着淡淡的蓝光。他知道，他只是在拥抱一团空气，但他从未从一个单向的拥抱中收获如此的依恋。
　　失乐园的墙壁是粉色。裹着糖的，杏仁味的，像出浴的少女脸颊般的，粉色。
　　只可惜今夜，这迷人的颜色里，流动着忧伤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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