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机·夜奔

　　司禹清悠悠转醒的时候，林子里光鲜昏暗，看不清是凌晨还是黄昏。
　　背后的伤，火辣辣的宛如灼烧。肩头却裹了净布。他诧然抚摩着伤处，所有暗器都已经取出了——难道是她……
　　沙沙的脚步声传来，他警觉地回头。白衣女子正抱着干树枝走过来，点起篝火。
　　她雪白细长的手，应该从未做过这些粗活，有些笨拙地将树枝摞起，半晌点不着火。几缕漆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宛如黑缎。
　　他再次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她终究只是个长在深闺的女子，怎么会懂得那些维治天下的道理？夫君已死，她只愿保命求安罢了。
　　可是，他们这些毫不相干的旁人流血牺牲，换来的难道就是她怯懦的苟且偷安吗？
　　少年愤恨地咬了咬牙，不去看那个素衣女子。
　　她用皮囊找来了水，递到他身边，温柔地看着他：“你流了很多血，已经昏厥一天了。我只带了一些简单的药，一路上怕是要委屈你了。”
　　他刻意扭过头，那样温婉缓和的声音，却深深刺痛了他的胸腔深处。
　　她微微笑了，目光里满是包容与理解，轻轻将水囊放在了一边。
　　真是个孩子……亡夫若是地下有知，拼死保护他的遗卷的人，竟是这些少年，该做何感想？
　　“赶快喝吧，咱们还要赶路……‘月退西楼’恐怕就要来了。”把这个名字说数来时，她的脸上有清肃的神色，不怒自威。司禹清怔了怔，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会知道……知道‘屠苏’这么多事？”
　　不及她回答，少年震怒地站起，无力地扶着树干，铁青的嘴唇微微颤抖：“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书交给他们！难道……难道燕大人一生的心血在你心里，就一文不值吗？”
　　滔天的怒气冲上来，少年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我们……要保住燕大人的遗卷，不是为了保护你！你没有、没有权利那么处置它！”
　　白衣女子默然站在一旁，如雪雕一般迟滞，许久，唇角微微一牵，一丝凄苦的笑意蔓延开来，注视着他的目光，渐渐变作了沉重。
　　“你对得起燕大人一生的辛劳吗！他不畏强权，秉笔直书……难道就这么毁在你手里？——燕大人真是看错了你！”
　　她眼里的凝重，一点一点冷下来，直到变成刺骨的冰霰：“哼，他的一生辛劳……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受过苦！”
　　后面的话，被她生生咽下，仿佛有什么不可言明的苦楚，她终究还是静默了。
　　司禹清撇过脸，心里隐约懊恼，方才为何口不择言，用那样锋利的言辞责骂她。到底是燕大人的妻子，何况……是自己学艺不精，未能打败屠苏派来的杀手。
　　强烈的自怨自艾，少年狠狠一拳击在自己的胸口上，顿时眼前昏黑。
　　燕夫人叹息，看着那个俊秀的少年，苦涩的无奈弥漫了肺腑。选择与朝廷作对，恐怕就是这样的生活吧？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从前在府中，她也听夫君说起过，汲雪堂数次保护屈死众臣的遗孤后人，躲避朝中宿敌的追杀。
　　那时的她，还是刀笔吏的发妻。燕峣深得圣上信任，她自然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接受朝廷的封赏，与夫君鸾凤和鸣。
　　不过几年的时间，皇帝沉溺方术，整日在宫中炼丹修仙，劝谏的臣子无一不被佞臣宦官所害。燕峣性情耿直，自然……逃不过去，直到惨死宫中，尸骨无存。
　　看着四周阴冷森然的密林，她再次一叹。
　　仅仅是数日前，她还在府中，为丈夫准备入宫面圣的衣冠。朝服细密光滑的衣料，绣着鸟兽文饰，由她亲手为燕峣穿好，送他离开府邸。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的眼睛涩涩地发胀，望向那个少年，依然看到他稚气未退的年轻脸孔，唇线紧闭，坚守着最后的决绝。
　　在夫君离开的十几天里，她甚至没有一滴眼泪，如同麻木僵硬了一般，收拾他冒死写下的东西，果断地清退了家中的下人，无声无息地随汲雪堂的人离开……外人看来，燕夫人以大局为重，是女中豪杰。背后的凄苦，又有谁能想象？
　　“赶快赶路吧……如果被‘月退西楼’追上，我们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少年忽然冷笑，唇角嘲弄而鄙夷的弧度陡然挑起，那么鄙薄地看着她：“走？为什么还要走？——燕大人的书已经被他们拿去了，我为什么还要带你走？”
　　她一愕，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向来静默的脸上流露出微许偟错：“你是说……”
　　“不错！”少年冷然打断她的话，一把抄过自己的长刀，用刀鞘支住摇晃的身体，“汲雪堂的血，绝不会流给那些胆小如鼠的鄙陋之徒！从此刻起，你我再无任何关系！”
　　那几句分外用力的话语触动了少年刚刚包扎过的伤口，他的脸颊一抽，狠狠抓住了刀柄：“我自会回汲雪堂领罪……燕夫人请便！”
　　汲雪堂的责罚……想起那些惨烈的大刑，少年禁不住胆寒。汲雪堂的门规向来森严，与朝廷抗争的营生，容不得半点差错与疏忽！这一次自己丢掉了燕大人留下的书卷，回了总坛，想必躲不开九责九罚。但是……总好过抱头鼠窜！
　　白衣女子淡然看着他，对他的冷嘲热讽冷眼以对，那样平静而泰然的目光……反而让他凛然。
　　她究竟是谁？那般镇定自若的神情，绝不是一般的怯懦女子可以流露出的！
　　树林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她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桃叶一样的阴影，良久，冷峻地开口，声音有如崩裂四飞的冰凌：“先夫是大英雄，你们只需保护他的遗物……难道我不是他的遗物？
　　在少年惊诧的目光中，她因为激动，扶着马车的车辕止住战栗：“可是他那个大英雄背后，有多少人枉死你们知道吗？——一将功成万骨枯，燕峣青史留名，也是踩着那些人的尸体爬上去的！你以为你是唯一的牺牲者吗？不要妄自尊大了！”
　　他错愕地停住脚步，眼前的景物在剧烈地晃动，白衣女子撼人的气势扼住了他所有的愤怒与不满：“你……你说什么？”
　　她缓缓解开了素绸的外衫，司禹清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她却不在意，从衣裳中拿出一册一册的巾箱装书卷。
　　她的身形，原来那么瘦小，即便身上藏着那么多书卷，也羸弱的意味。
　　足足六册，不过手掌大小，包镶着精美的金线封皮。每页纸都薄如蝉翼，字似蝇头。方才烧掉的二十七卷书均是蓝印本，可这六册竟然是墨印的，尽管满篇都是小楷，刻工却精良无双，笔画尤胜蚊足。
　　她递了一册给目瞪口呆的少年，司禹清惶惶然接过，才翻了两页，就失声喊道：“这是……”
　　燕夫人微微颔首，默认了他没有说出的词句，脸上再次涌现出肃然的神情；“不错，正是先夫亡命的缘由。”
　　“你……”少年不敢相信地盯着她的面孔，手心里仿佛有焦炭灼烧。这竟是那个屈尊求饶的女子背后的隐衷吗？难道自己真的错怪她了？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时而懊悔时而惊诧的表情，摇了摇头，若有若无的一叹从胸腔深处涌出：“先夫在官场中沉浮多年，今天的事，全部在他意料之中，这些巾箱装，也是他在世时就准备下的。”
　　燕家三代刀笔吏，侍奉了本朝四任君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今日种种，他早就料想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