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殊

　　茶香四溢，两人重新坐定，皆以袖掩了盖，品这番邦新贡的明前新茶。

　　眼角微挑，我已有两分成竹在胸：“不知大人对学生的这份心意还曾满意？”

　　任酼虽说有三分感激，却依旧开怀的像是只偷了鸡的狐狸，想来也是，本少爷连他的子爵问题都帮他完美的解决了，他现在心情不好才怪。于是，他开口，分明是喜悦的连同眉眼都找不到，在这点上，果然厢二和他蛮像。“这是老夫此生收到的最舒心的一份心意。想不到，曾昔老夫竟是小看了你小子。有此能耐，有此心意，老夫言而有信，你有什么事需要老夫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无害的，老夫一定鼎力相助。”

　　见他掷地有声，我早已喝茶都喝的犹如牛饮，感觉完全自由的生活正在眼前向我挥着手。于是，放下碧玉茶盏，起身，拱手而立。“多谢大人此言。其实，学生来此只想知道一件事，只需问大人一题则可。还希望大人告知。”

　　任酼难得笑的爽朗，弃了茶盏，他坐的端正：“凌太傅不必多礼，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自从相熟之后，他从未这样称呼我，我知道他亦是异常诚恳的，但开口前还是微微一犹豫，低眉：“学生只是想知晓……知晓十年前，千里衍钺最后的憩地。”

　　千里衍钺就是千里世家唯一存活下来的血脉，是那个一直被人寻觅的千里小公子，但也是千里世家一直纠缠在所有人心中的谜团。

　　在江湖版本里，千里衍钺因那日灭门之时，不在世家之中，逃过一劫，却在回家的路上被各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大批神秘杀手追杀，后行踪成迷。

　　在千金一资的百晓生那里，千里衍钺的结局是与一名孩童所遇，被那孩童救助后，不知去向。

　　而，在由探灵阁使者探查后，由探灵阁阁主我的爱妃亲自书写的信中所述，千里衍钺最后能探出的消息是：千里衍钺最后接触的人，是任酼。

　　千里衍钺是千里世家最小的公子，正好是任酼的妹妹任怡生的孩子，亦就是说任酼是千里衍钺的亲舅父。

　　所以……

　　只是，这话一出，任酼却是面色大转，原本的善意慈祥一扫而尽，残余的，是深深的陌意，比第一次见面时还深还寒的冷漠。手边的扶樽被他携的抖动，那种陌生让我不自主的退了一步。
　　他低下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不言语，却自成屏障。

　　“……大人？”我低声的唤了声。

　　半响，才见他缓缓的抬起头来，面颜多了份苍白，嘴角微凝起一丝苦笑，声音却徒然添上丝敬而远之的含义。“凌太傅，老夫……或许得失信于你了。言慌你自不信，老夫不知你从哪探得的消息，只是恳求你不要告知他人。此事已过了十年，老夫只望衍儿此生无恙平安康健，恕老夫不能答允。”

　　只就笑容，我就知道这些日聚起的信任都付之一炬。如果前一句里的“凌太傅”是出于庄重恭敬，那后一句的只能是划清界限，拒人于千里之外。心，说不酸，那是假的。但是，这么多的努力就此作废，依我的性子，也是不肯罢休的。

　　如此境地，我倒是笑的轻快。“大人，学生这般作为，您应该清楚，这事对学生来说很是重要。学生什么样的品行，这些日子，大人应该心如明镜。学生只求知道个结果，绝不会对外泄露半句。”

　　任酼目色闪烁，但仍语气坚定，不容改变：“呵，凌太傅，不是老夫不相信你，只是……，我也明白，千里世家只余衍儿了，老夫必须保护他的周全。”

　　我嘴角微凝，我明白他“只是”之后的停顿。所有的话都是周旋，不过是有些东西一旦破裂了，再还原，就难了。但是，我行的，已经是我能思得，最委婉的办法了。

　　话到这里，我也懒的装什么恭敬了，竟然他已经直接忽略了我这么多日刻意培养出的师生之情，竟然他可以言而无信宁愿欠我这个人情，威胁对他亦不起什么作用，如此，多说无益。我勾了唇，信手展开折扇，寻了张舒服的椅子就躺了上去，原形毕露的撑开半片眼帘，连语调都变得阴阳怪气：“丞相大人，有句话学生不得不说。学生来这里，只是想证实一个结论而已。您甭以为学生我没有任何眉目，多列证据都明确指出千里衍钺就是那人。学生只是觉得，能得到您的确认也省得学生再废心思，去那人身边转的慌。”我挑了眉，看着任酼的眼，一字一顿的说：“您知道的，学生来这皇宫的目的，居心悱恻嘛。”

　　我指尖旋着那把扇子，眯着眼看着任酼的面色一点点的变暗。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伤害面前这个慈爱威严的老人。但是，有些事，并不是自己不愿做，就可以不做的。

　　我的一席话很有效果，眼前的老人一下子苍白了许多。他举起食指，颤颤的指向我。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我所有的话都讲的很直白，他如此精明的人，应该明白我用的不仅仅只是激将法而已。“你……你……你，凌虚，你……好，好！！！”老人一下子瘫倒在身后的椅子上，我想去扶，却紧了紧拳，最终没有向前踏上一步。这样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我明白不该将他逼到这般，却只能这么做。

　　在他眼里的我，依旧笑得邪气。于是，我收了折扇，上前半步，笑嘻嘻的看着他：“既然如此，想必学生猜的不错，这般多谢丞相大人这些时日的栽培了。”这话刚说完，耳边风声乍动，我忙疾退。却晚了半步，金丝微现，颈边微凉。有韧器犹然在动脉之处，眼间一扫，赫然一条旋龙赤弦，嘴上仍是调侃的语气：“想不到，今日竟能见识到江湖上有神音之称的‘泽汔’，实在是在下的三生之幸。”

　　“泽汔”与当日被我送于紫儿的“槖洹”并称为古琴里的神音和神乐。只是与“槖洹”不一样的是，“泽汔”没有琴身，只有清魂几弦，亦是天下第一公子的武器，即是江湖上通俗传说的断弦。虽说没有神器与圣器的传奇神秘，却也是各般武器中的翘楚，与其主人一样盛名在外，不容小觑。

　　只是，能让第一公子亮出“泽汔”的人，不多。这样讲来，或许我真得荣幸一番。

　　我浅笑着望着近在咫尺执着“泽汔”玄衣孔绣的人，但见他剑眉飞拔，双眸暗阴的不容一丝晶亮，高挑的身形给了我无形的压力，竟是我第一次在念奴阁见他的感觉。死气，一团死气。
　　他动了杀念。

　　“弦要杀我？”我含着笑静静的说着，却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低垂的眸带着冷冷的凛冽，长睫若羽在眼睑上投下一层淡淡的剪影。声音很沉，面无表情的他给人瞬间地狱修罗的错觉。“你认为？”

　　乘着这空隙，我透过窗棂看到了蔚蓝色的天空，心中暗叹，看来今日出行不宜，这段日子里费心经营的两位人物，竟会同时发难。

　　不过……，我不惧不畏的回眸撞向面前这人，这样一来，是不是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呢？
　　浅笑不褪，说的不轻不淡，却字字掷地：“弦，你下不了手的。”

　　“试试？”乐弦轻蔑的扫过我的眼，却没有停留。极冷的尖锐利器不费吹灰之力的进入我的脖颈，淡淡的冷香，是我血液的味道。

　　我看着他的眸，一刻都没有移开。我知道他在避，只是我不想给他任何机会。

　　极淡的浅红自他手中的那根赤弦之上慢慢延开，一滴一滴汇到他紧握断弦的掌中，却没有一丝流到地面。诡异的感觉，让我好像可以直接看着他的面皮就能感觉到那个莲塘美人的存在。
　　这一刻，诡异的就像，如此对立如此杀意的我们已亲近的不分彼此。

　　这一刻，我竟有想伸手触及他的冲动。

　　“……乐弦！！！”自乐弦出现时就一直呆愣住的任酼不知何时醒来，猛地一声疾呼把原本僵持住不知在想什么的我们，吓了一大跳。“你，你……快放开。”丞相大人疾步上前，想要把我们分开。

　　“大人，”乐弦声音依旧，却多了一丝尊敬。“他，胁迫您？！！”

　　任酼看着我唇边慢慢漾开的笑容及颈边没有丝毫停止迹象的奇色血液，忧色渐露：“没有。是老夫欠他的，我们在商谈事情而已，你何必伤他。”

　　颈边寒气微缓，那弦已没入乐弦袖中不见。他负手而立，并不看我。

　　任酼忙上前查看我伤势，语气里倒是明显的关怀备至。“凌虚，你小子不是会武功的吗？赶快自己止血啊。”

　　我看着面前满眼关切的老人，心里融着一丝温暖。我笑着摇头：“没用的。”

　　难为丞相大人看着我涌的满地的血，又犹豫的望了旁边那个装酷不言的人，深深的叹了口气：“今日是老夫对不住你，走吧，快走吧。”

　　我颔首：“学生告辞。”

　　转身，不拖泥带水的与他擦肩而过，大步向门口走去。

　　“……慢着。”丞相大人微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没有回首，只是依言驻足。

　　“凌虚，老夫曾思过……，旻儿之夭或许是老夫的劫数，只是后来遇上了你，从一开始的疑心到你每一次的请教，你虽然不喜政事，但求学上进。虽玩世不恭肆意随性，但心性良善无微不至。老夫一度觉得，这或许是老天给我这个老不死的最后的宽慰。直到今天……，见到湘儿，老夫真的是大喜过望，那些往昔的过错消失殆尽，仿佛老夫也成为真正儿女双全的父亲。可是……，直至刚才，老夫美梦初醒的知道了你如此费心的原因。老夫不怪你，你自有你的难处。你如此聪慧，老夫相信你，应了你就是，也算是偿还这个天大的人情。还请你不要伤害衍儿。你，走吧……。”

　　言已至此，再无牵挂。“多谢大人告知，凌虚就此别过。”

　　那“父亲”二字刺烫了我最深处的那处心脏，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对错。我从不奢求完美，说开了也好。我捂着心房的位置，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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