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行

　　密道建在天山底下，冰冷寂静得如同坟墓一般。
　　我的身上已经挂起了冰渣，关节冻得“咯吱咯吱”地响。
　　“他就一直呆在这种鬼地方？！”我惊呼道。
　　翠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才进来这些点时间就已冻得四肢几乎失去了自觉，难以想象现在梓殇会变成什么样了。每向前迈出一步，我都在心中多了一份恐惧，真怕走到那里时他已经没了。
　　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越快就越像身后有个人在拉着我回去一般几欲掉头离开。
　　眼前有些模糊，不知何时涌出来的泪水凝结在了睫毛顶端，挡住了视线。
　　翠儿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多了几分惊异。
　　她在转弯处停了下来，附到我的耳边小声道：“大小姐，请答应我，不管你看到他变成什么样，都请不要怜悯他好么？”
　　我一怔。
　　“请不要怜悯他。”
　　翠儿的眼神不容置疑，却正是那样在乞求。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了解他的性格。”
　　翠儿眼圈一红，别开了脸去：“谢谢你能来看他。”
　　“走吧。”

　　倘若说命数真的能凭着人来改变，那么它自当是由一个个不同的瞬间结合而成的。任何一个瞬间的改变都将会影响一辈子。
　　隔着通明光亮的灯火，我望着那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的人，有这么一刻，我看到了地狱的焰火。
　　此时突然之间明白，为何翠儿说“请不要怜悯他”。
　　黑色……满地是凝结成黑色的血迹，一如他身上那早已破败不堪的衣衫。玄铁锁着他的四肢，两条从锁骨中穿过，两条从肋骨中穿过，两条从髌骨中穿过，还有两条……从琵琶骨中穿过。一条锁链拴着他的脖子，链条的一头扣在地面上的一个铁环中。
　　他并未抬头，只是任凭被血凝住的头发遮着自己苍白的脸，口中喃喃自语着：“不要……不要……”
　　一阵晕眩，我感到自己的双膝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上。
　　“大小姐……！”翠儿慌忙从前面扶住了我，“大小姐，醒醒！”
　　胸口翻江倒海般的疼痛，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梓殇仍旧毫无半点反应，一遍一遍地念道：“不要……不要……”
　　我从未想过，那个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他，竟然会变成……他每念一句“不要”，我的心便仿佛被人狠狠地划过一刀，疼得令人窒息。这样恐惧中的他，这样伤痕累累的他，是不是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你骗人……这个肯定不是他……这个不是梓殇……”我看着翠儿，语无伦次的道。
　　翠儿默默地摇了摇头，放开我走到了他身边。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梓殇脸上的乱发，靠到他耳边柔声道：“二公子，大小姐来了。”
　　突然间，梓殇的呢喃停住了，却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不要！”
　　翠儿吓了一跳，一下子往后跌了过去。
　　“雨儿，不要嫁给他！”
　　我怔住了。
　　整个囚室里回荡着他疯狂的叫喊声：“不要嫁给他！我说！我都告诉你！雨儿不能嫁给你！”
　　四周锁着他身体的铁链统统跟着晃动了起来，它们在他的身体中来回的摩擦，带出嫣红的鲜血。
　　其实真的是我不够了解他。本以为那句令人痛彻心扉的“不要”是虎落平阳的求救，却不知道在我悠闲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的时候，他竟会为我变得一无所有，甚至遍体鳞伤。响彻囚室那苍凉的喊声，在我空空的胸腔里强烈地冲击着，几欲破碎。
　　我跪在他凝结的血迹上，伸手想要抱住那破败的躯体，可一道道伤口这般触目惊心，让我连碰都不敢碰他。
　　“梓殇……我在这儿呢，雨儿在这儿呢……你清醒一下啊！”我小心地握住了他修长的手指。在手心中捧着，那样冰冷，瘦得几乎已经只剩骨头了。
　　“梓殇！你看看我啊，我是雨儿啊！”我握着他的手，轻轻地呵了一口气，然后在掌心中慢慢地搓着。
　　“嗯，雨儿……”他反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掌。那伤痕累累的身子竟不知从哪里来了这样大的力量，将我的手捏得生疼。
　　“嗯……别嫁给他……你是我的。”
　　他的眼神依然涣散，手臂上却已青筋暴起。
　　翠儿摇了摇头，将手搭在了他的腕上轻抚着道：“二公子，松松手，大小姐在呢。”
　　“不要……”
　　翠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双晶莹剔透的眼里顷刻间涌出了两道泪水，顺着她微微凹陷的面颊流了下来。
　　“你……别这样看我……”我扭开了脸去不再看她，“你以为我走到这一步是我自己挑的么？”
　　“我知道……”翠儿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道。
　　“他若是自己不做这么多恶事，我也不会……”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可能就是报应吧，我也轮到了，一样的。”
　　翠儿不说话，抓住了梓殇的手和我的手腕，试着将我的手拉出来。
　　“雨儿……”
　　我一怔：“嗯？”
　　“不要嫁给他。”
　　“他……是谁？”
　　“世离。”

　　低下头去，轻笑了一下。难怪世离今天有胆说出这种话来，原来就是这样骗他骗出来的。兵不厌诈呵！
　　“我不嫁给他。”我对着梓殇笑道。
　　“嗯。”
　　“我马上就和慕容程成亲了，不会嫁给他的。”
　　翠儿的手高高地扬了起来，却又硬生生地在我眼前停住，然后转了缓缓地垂了下来。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咬着嘴唇竭力压抑着自己说话的声音，脸在瞬间涨得通红，嘴唇不断地颤抖着。
　　“难道你想要我说谎？骗他说我还在等他？”我看着她，很没用地任凭眼泪稀里哗啦地往外流，吸了吸鼻涕道，“是你说的不要怜悯他的！难道你想让我来编个谎言给他？你自己就在怜悯他！你刚才不是说只要看他一眼就好？为什么我不能说实话？！”
　　翠儿闭上了眼睛，一下子坐倒在了地面上。
　　“我为什么不能说实话……？我以为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却还被人送来送去地做新娘，他有来管过我么？我送走世离的时候我心里不难受么？我站在那里随别人给我量尺寸做嫁衣的时候我不难受么？！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我不难受么？！”
　　“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啊！”我讽刺地笑了起来。
　　梓殇握着我的手突然间松了一下。我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轻轻地揉着被他捏红的地方。
　　看了他一眼，面容深邃却满是纵横交错的鞭痕。眼眸是那样不可亵渎的深黑，空洞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苦涩。高高的鼻梁上一道深深地伤口，可以隐隐看见下面白色的软骨。嘴唇苍白干裂，凝着血迹。
　　“梓殇，对不起……雨儿真的没得选了……原谅我。”
　　我捧住他的脸，将嘴凑了过去，亲吻他嘴角的裂口。他口中的血腥味传入了我的嘴里，甜腻、浓稠。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嘴里，咸涩而又潮湿。
　　“翠儿，我要回去了。”

　　翠儿起身，不舍地看了梓殇一眼，然后失望地低头离开。
　　回程的路上我也未说半句。梓殇口中的血腥味任然在我的嘴里，在我的鼻翼见回旋。我咽下了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如果这是他强迫我的报复，那我们之间也该扯平了，两不相欠。
　　可是为什么我越来越恐惧他的味道在我身边渐渐变淡？
　　为什么离得入口越近，我就觉得越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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