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行

　　寒水宅内因长久无人居住而积满了灰尘。
　　世离将桌子擦出一个放得下包裹的角，将我们的行李放在桌上，然后写告示招丫环去了。梓殇和复庄主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丰稽和李骞在院子里过招玩得起劲。
　　常莫坐在堂中，找不到要做什么事，于是一拍大腿道：“肚子饿了，卖烧饼去。”
　　“别吃了，待会儿庄主就回来了，反正丫环没这么快就找得到，不如晚饭去飞凤楼吃。”世离拉住常莫道。
　　“飞凤楼？其实我想吃浆面条。”常莫叹道。
　　“我也是。”院子里刚才还打得热闹的两个人居然也蹿进来了。
　　“好吧，我出去帮你们叫。”世离道。
　　“浆面条是什么？”我问道。
　　“就是面条。”常莫道。
　　“怎么又吃面？原本不是说好带笨蛋去吃水席的？”梓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道。
　　“算了，今天就吃面吧”复庄主道，“饭后梓殇和世离来我房里。”
　　神神秘秘地，也不知道弄些什么。
　　“庄主，我想吃完以后出去玩。”我赶紧道，“我自己出去好了，就这附近转转，绝对不会乱跑的。好不好？”
　　复庄主缓缓地睁开原本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道：“去吧，天黑之前回来。”
　　出奇的顺利。梓殇和世离居然也没拦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饭后，梓殇和世离都进了庄主由刚雇来的丫环打扫过的房里。我看了看剩下的几个人，确定没有人会偷偷跟来之后便走出了山庄。
　　现在虽还未到日落时分，但我很清楚爹爹绝对会提前就安排好人等我的。
　　果不其然，我站在寒水宅的台阶上时就能看到在宅子大门外右手边的第三颗柳树下，有一个腰配短剑的白衣少年背靠在柳树上，扯着柳条消磨时间。
　　还是不太放心，我又向周围看了看，的确没有人跟着。
　　这时柳树下的少年已经抬起头看到了我。他对我笑着点了点头，我意外的发现他尽然长着一张极为清爽的脸。
　　他在我走下楼梯时对我摆了摆手，然后转身走开。
　　怎么了？
　　我随即保持着距离跟了上去。少年的步伐不算很快，稳稳当当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我紧跟着他一边走一边记着走过的路，生怕找不到回去的路。离开寒水宅越来越远，我不断地回头望着这片繁华中唯一清丽的屋顶，还好依然留在视线之中。
　　走到一个路口，少年一拐走进了一个巷子。我跟了上去，只见他在一个茶馆门口停了下来。
　　“沈姑娘楼上请。”少年笑道。
　　他的一身白衣完全不同于天山上师叔们的素雅，而是完完全全一副洛阳富家子弟的装扮。白色的织锦缎外套着白纱的外褂，甚至还有精致的金丝绣边。这人用一条白缎束发，在白缎外又箍了一个雕花镂空的金丝掐边的发箍，腰间的短剑上也镶满了金银珠宝，而唯独此人的笑容确是出人意料的单纯。
　　“嗯，谢谢。”我回答道。
　　他带着我走上了茶楼。
　　二楼人并不多，我一眼就望见了坐在角落里的爹爹。他依旧一身白裳，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一举一动中透出一股令我几欲落泪的熟悉。
　　“雨儿。”爹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道，“你长高了。”
　　“爹爹！”我一下子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爹爹。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大海的味道，还有我熟悉的娘的味道。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东极岛，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傻丫头，现在知道想家了吧？”爹爹并未责怪我擅自离家，只是不断地拍着我的背安慰着我。
　　“雨儿好想爹爹和娘啊！诶？娘呢？”我抱着爹爹一边蹭着眼泪鼻涕，一边抬头在茶馆里寻找着娘的身影。
　　“你娘不想在洛阳露面。”爹爹回答道。
　　“为什么？”我问道，“难道娘不想见我吗？”
　　“怎么会呢？你娘担心你担心得要死，都怪你走了也不跟家里来封信。”爹爹伸手就在我头顶敲了个爆栗。
　　“哎呀！我知道错了，不要打头啊！”我赶紧抱着头呼救道。
　　“好了，别闹了，让慕容少爷看笑话。”爹爹一把抓住我道。
　　“在下慕容程，有幸见到沈叔叔的女儿，怎么会看沈姑娘的笑话。”少年抱拳笑道。
　　“爹爹，你认识这么有钱的人啊？”我小声问道。
　　“傻丫头，怎么说话的呢。”爹爹瞪了我一眼道。
　　“认识如何敢当。是在下仰慕沈叔叔已久，可惜我出生时沈叔叔就已退隐江湖，所以迟迟未有一面之缘，如今沈叔叔愿住进慕容家，已是我慕容程三生有幸。”少年道。
　　“程儿，你不用这么拘谨，我这女儿从小野惯了，哪懂什么礼节。”爹爹赶紧损我道。
　　我顿时怨气横生。
　　只见慕容程摇头道：“礼节有何用，方才一路带沈姑娘过来，我已是尽了力避让疾行，生怕被人看到，而到茶馆楼下时才发现沈姑娘以同样的速度跟上来，竟无半点吃力的样子。”
　　被人一夸，果然心情又好了许多。
　　“天山轻功本就是强项，我家丫头是从小上窜下跳惯了，而你身居书香世家依然能坚持习武，有此成就已是相当了不起了。”爹爹拍了拍他的肩道。
　　“程儿，我与女儿多日未见，有些话要跟她说，你先下去吧。”爹爹道。
　　慕容程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下了二楼。
　　“爹爹，这个小少爷到底跟你什么关系？怎么什么都听你的？”我问道。
　　爹往茶楼里扫视了一眼，然后拉着我到角落坐下。他将桌上一碟绿豆糕推到我面前，指了指让我吃。我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吃了一脸渣。
　　“我和他父亲慕容司马是老朋友了，那孩子也算我半个侄子。以后你们也是兄妹了。”爹爹帮我拍着脸上的糕饼渣道。
　　“哇，这么有钱的弟弟？”我大叹道。
　　爹爹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叹道：“雨儿，你能不能有点姑娘家的样子？程儿大了你3岁。”
　　“哦。”差点噎死，我赶紧低头喝了一口茶。
　　“雨儿，告诉爹，你在天山做了什么？”爹爹两肘放在桌上，微微向前靠着问道。
　　“我……”眼前顿时又出现了在雪地里被我勒死的那个人。
　　“雨儿，你杀人了。”爹爹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起伏，就像一种无声的责备，卷起了天山上沉寂的积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杀了人是因为那种时候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纵使觉得恐惧，却无半点不安。在天山上时，仿佛人人都把杀人看做一件很平常的事，因为在那里没有什么鲜活的生命刺激神经。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血和心也是会冷的。就像姚梓殇。
　　“雨儿，爹爹不怪你。爹爹只是要你知道，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别人叫你怎么做。爹爹和娘就是因为不想卷进这些江湖中无止境的杀戮里去，才选择离开天山。”爹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就像东极岛永远微带潮湿的空气，无处不在。
　　“雨儿，爹爹知道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有自己想做的事。爹爹不可能将你一辈子都留在那样一个小岛上。但是爹爹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生活，而不是那样为武林纷争耗掉一生。但是如果你不愿意，爹爹也不会拦你。爹爹相信你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让你自己去闯闯也是好事。”爹爹的语速从来不会过快，也不会像复庄主那样极慢，他总是喜欢一字一字地让自己的话被人听得一清二楚。
　　“谢谢爹。”我放下茶杯，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总能想明白的。可以慢慢来，在洛阳玩玩。”爹爹道。
　　“另外，雨儿，还有一件事，你要说实话。”爹爹看着我道。
　　“什么事这么严重？”
　　“雨儿，姚梓殇是不是对待你很特别？”
　　“什么意思？”我的心突然开始跳得快了起来。
　　“雨儿，不要对这个人动心，他不可能会爱上你。”爹爹直白地道。
　　仿佛有人一下子将我推入了湖水中，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狼狈的落汤鸡在水里扑腾着。许久，我才缓缓的道：“爹爹，你想什么呢？他们都是我师叔啊。”
　　“雨儿，你想想看，这个世上，你和谁长得最像？”
　　“爹爹，你……不要胡说。”
　　“雨儿，你难道不觉得姚梓殇之前从未见过你，却很了解你的习惯这很奇怪吗？”爹爹夺过我手中拿来紧紧握着的杯子道。
　　“不可能。”我摇着头带着哭腔否认道。
　　我想起了前一天的夜市上，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过的话。他抱着我的手紧紧地缠在我身上，就像我刚刚雪盲时他在马上抱着我生怕我摔下去一样。那种触觉依然留在我身上，如同他依然在身后抱着我一般。
　　他沙哑着声音说：“就一直这样好不好？”
　　“我没带走的画，他还在看吗？”爹爹问道，“那幅画着你娘的画。”
　　不可能……他喜欢的竟然只是一段再也回不来的记忆而已。
　　爹爹伸手拉出了我颈上系着如意的红绦道：“原来世离还有一天会想到自己的事。”
　　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呆呆地看着爹爹。
　　“雨儿，时候不早了，你出来太久恐怕会惹来怀疑。还是回去吧，程儿会带路的。你可以回去慢慢想。”爹爹牵起我的胳膊，带着我下楼去。
　　“爹爹，我记得路，让我自己走吧。”我挣开了他的手，穿过楼下的人群冲了出去。
　　“沈姑娘，等等，我送你回去。”慕容程也从茶馆里赶了出来，在后面跟着喊道。
　　“慕容少爷，我还是自己回去吧，万一我师叔们出来找我了，你就麻烦了。”我已无心情再解释，匆匆离开了茶楼。
　　“沈姑娘你小心点！”慕容程还在人群里又叫又跳的，奈何轻功赶不上，只得放弃。
　　我吸了一口气，安定了一下心情，便顺着来路往回走去。
　　洛阳的街道已镀上了一层夕阳妖艳的金红，来来往往的人在那层朦胧的色泽里仿佛都鲜活了几分。我低着头从人群中穿过，却发现身边有好多姑娘借着夕阳渲染的胭脂，娇羞着脸在看着前面。
　　我抬起头。他就站在眼前的夕阳里，一身玄墨的衣衫，乌黑浓密的长发，如同大海最深处的双眼。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分得清他在看我，然后咧开嘴爽朗地笑了。
　　“终于找到你了。”他走了过来。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便容不下更多的想法，只看得到那双摄人心魄的眼。
　　“就知道你肯定会迷路，走吧，我们回去。”他牵过我的手，就像那天夜市上一样，一路笑着撞着，如同一个顽皮的少年，将一切的江湖琐事恩恩怨怨都抛在了脑后。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最初看到他时的心情。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我愿意就这样让他牵着，不论会去哪里，不论要做什么。
　　只可是，他在等的人却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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