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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夏末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少了知了的聒噪,路边早先的繁花似锦就像做了场大梦一样忽然就看不见了,树影稀疏,一阵风就落下叶来。
赵家的大小姐赵舒和安安静静的坐在内室绣花,隔着层层的纱听外头的声音。隐约可见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说话。
坐在桌后的男子声音低沉,细细的问生意上的事情。明明听着这样温和,另一个老人却是诚惶诚恐,回答的小心再小心。
日复一日的都是这个样子,赵舒和听得没趣味,伏在窗棱子上,支起窗子向下张望,手里的素布吹得皱起,看不出上面绣的什么。
望啊望的,渐渐就想起了和纱外那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是洛城第一富商赵大业的独女,赵大业没有儿子,只得将生意教与她,由着她抛头露面。好在她也是个争气的,在各色眼光中自巍然不动,过手的生意没有不好的。只是眼见着要十七了,还没相中哪家儿郎。凑上门来的,都延着那份家财一脸的龌龊相,哪里可以匹配?而赵大业也是任那风言风语,只是摸着油汪汪的大肚子弥勒佛似的笑:“我家女儿就是要自在才好,到时候顶多找个上门女婿,我们一大家子盯着看谁敢欺负她。”
怎知道,一语成谶。
那日她也是在这青天白云的日子愣愣瞭望窗外,想着幼年和师傅说随他而去的约定,想着若照了那约定,赵家如何?父母又如何?
只见她秀丽的脸孔一点点透出眷念,又一点点黯淡下去。本当无忧无虑的年纪,却终是有了心事。
“陌上花才了,人已流失去,看那晚来鸦,藤树杈。春生夏衍秋瘦……不过人间,独生独发……”
“小姐在说什么呢?”丫鬟竹翠推门进来,捧着茶水点心笑问。她和赵舒和自幼一起长大,说话间自有情谊。
“没有事。”赵舒和温婉一笑,已不见了刚才神色。她迎上去想接过盘子,却没想到翠竹连退几步,盈盈笑意僵在脸上,察觉自己做的明显,才诺诺道:“怎好劳动小姐。”
赵舒和手空在半空,静默良久:“是我的错。”
再有情谊,也已疏离……
自她幼时答应师傅以来,就已决定和身边人斩断关系,现在又能奢求什么?
“小姐哪里能错呢,错的当然是丫头。”把手里的盘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几上,觉得沉,却不愿发出任何声音。
赵舒和别开脸,抬手拿起块点心,就着窗外透过绿纱射进的柔光复又看起手上的帐簿来。
翠竹安安静静的站去她身后,寂寂午后,眼看着就这么慢慢过去。
“啊呀!”翠竹忽然惊叫,外头也传来阵阵喧哗。
赵舒和连忙站起来,不看不要紧,一看真真是惊心。
只见一匹奔马在闹市惊跳,一个幼童不知为何被缰绳缠住了手,此时在马背上甩来甩去,啼哭不休。
赵舒和心间正是郁郁,不知为何脑里血气一冲想都不想一推身前的桌子就奔了出去,翠竹急得连忙追赶喊叫:“小姐你怎好抛头露面。”
谁知那小姐看着弱质纤纤,却不知是怎么走的飞快,一眨眼就不见了,翠竹跺了跺脚:“今天这是怎么了?这样冲动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知晓来不急,她一时急智,猛地跑回房里扯了内室的纱,扫开撑着窗子的木架,抬起窗子大半个身子凑了出去,一看到自家小姐的身影就把手上的绿纱往下抛。
且看那赵舒和匆匆下楼,走到门前也是耐不住少女矜持顿了一顿,自幼一同长大的翠竹疏离的神态掠过脑海,又听外头越加哭喊纷闹,一咬牙还是甩门出去,在众人看傻子样的眼里直直跑到马前,沉声静气,不断想着师傅教的那些异术,大喝一声
“停下!”
那马一声嘶鸣,抬腿当头踏下,却被平地一阵狂风迷了眼,似是遇到了什么阻碍,硬生生僵在半空。
赵舒和冷汗如瀑,凝着气动都不敢动一下,胸口火辣辣的疼着,只盼这异术能多坚持一刻。
少女呼吸粗糙,心中却安定下来,如是死在这里,虽愧对父母师尊,却也免了挣扎纠结,未必不是了结。眼见着那马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颤,遏在半空的双蹄立刻就以雷霆万钧之势落下。
吾命休矣!
她闭上眼,却久久不见疼,不由的睁开眼,只见一男子勒缰立马,俊秀的脸上眸色深深,一手抓住缰绳夹着那孩子,一手遥遥递来:“姑娘你没事吧?”
说时迟,那时快,在旁人眼里,女子奔出,马踏,风扬,男子飞身马上硬生生扯开马头悬崖勒马不过是刹那事情,连那马其实停了一停也没有看出,此时微风送爽,烟翠色的纱布才袅袅落下,将两人笼在里面。晚风习习,翻动了衣衫,翻动了发,却不知是谁动了心?
赵舒和愣愣的抬眼看去,浑然不知已被纱盖住,只觉得映着翠光的他真是好看,一卷残纱,隔绝了尘世自成一个世界,一时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直到一股大力抓着手臂拉出这翠绿世界,赵舒和还没有醒过神来。
她充耳不闻的被扯开几步,又茫茫然扭头看去,那男子已经跳下马来,抱着吓呆了的孩子还给叩谢不已的夫妇。
只听他对着那孩子低声叮咛,那样子眉眼温润,和气非常,黑色的发和着描金的发带缠卷飘啊飘……
“下次当心些,可不能顽皮了。”
翠竹见她呆愣的样子,以为是哪里伤着,或者怕得狠了,立刻胡乱摸索,连声问道。
“哪里疼,告诉奴婢哪里疼!没事了,小姐不怕不怕。”
被摇了摇,刚才命悬一线的恐惧袭上心头,一把抓住翠竹的手不肯放开。
看见她这样,翠竹更加惶急,再不见生疏“哇”的大哭出来:“啊和你说话,求求你快和我说话啊!”竟是把儿时的昵称也喊了出来。
赵舒和浑身一机灵,又是愧疚,又是痛心,忍不住也流出泪来……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这么些年来对那些关心她的人那样冷淡疏离,到底是对是错?
“小姐,怎么绣布落了地怎也不知呢?”翠竹看赵舒和愣愣发呆,连手上的东西落了也不知晓,连忙走上来收拾乱了一地的阵线。
赵舒和从回想里惊醒过来,连忙想要一起捡,又恐被拒,怯怯的缩回手:“那天你明明喊了我的小名了,怎么又不叫了呢?。”
翠竹一顿,快手收好了东西,站起来理了理鬓发:“哪里是我能逾越的,小姐非要吩咐的话,我自会叫的。”
赵舒和眼里的光渐冷,慢慢坐倒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外头那人还在说话,声音和和气气的,却决断凌厉,透着谦谦君子的暖意刚心,越发衬的内室寂寥如冰。
赵舒和叹了口气,“我近来一直想着那天的事情,爹爹把他找来时那是何等的欢喜,又老觉得不安心,问自己他可当真喜欢我?不是只是想要背后家财?”
“自然是喜欢你的。”
“嗯,后来,我想的少了,本就是没见我几次,光我自己想着这些又怎样呢?他入赘到赵家,总会对我礼遇有加,慢慢的让他喜欢我就是了,实在没法,总也能得个相敬如宾。后来就开始觉得我是不是就这样绣绣鸳鸯,对镜梳妆,孝顺父母,相夫教子,这样平平凡凡的过一生呢?
听出赵舒和话里的疲意和去意,翠竹连忙抓住她的手:“这不是很好吗?小姐你……”
“你听我说!”赵舒和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说话。
外头那人听到了争执,温声问道:“小姐?”
“无事,你自忙吧。”赵舒和哑声道。
那人静了静,也不再问。
屋里一时无言,赵舒和按着视若姐妹的翠竹,滴滴滚烫的泪珠砸在交叠的手上,一颗颗都是痛。
“你记不记得,儿时我早慧,你总说我是个小老头的样子,我人前懂事,却只和你打闹,感情一直很好。十三岁那年我失踪了三日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让爹爹打了你。你被丢在柴房苦苦哀求别人告诉你我可有受伤。但我就是不去,你好不容易伤好了,我还想把你指给看门的跛子做妾,你只问我你走了谁来陪我,直到我把小时候我送你的东西找出来说你手脚不干净,你才大恨问我为的到底是什么?”
“小姐说那些做什么,你现在不还是留了我在……”
“今天我告诉你!”
“小姐!”翠竹大声打断道:“那时不说,你现在还说什么呢?”
赵舒和退后一步,凄声道:“你不原谅我……”
“哪里要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呢?”翠竹走上前轻轻抹去舒和脸上的泪:“我知道你只是害怕,我也知道你要走,时候到了,告诉我一声就好。”
赵舒和愣愣看她,终于扑上去大声哭泣。
姐妹俩满心的难过和释然,却不见纱门微开男子靠着墙壁无声的看着他们。
“慕官人看什么呢?”近来送茶得侍女见他靠着纱门,只当他偷看佳人,不由掩唇偷笑。
慕秋水回以淡淡一笑,走来桌面继续看账。暮色在他脸上投下黯淡得影子,却又深的看不清神情。
十日后,洛城第一富贾之女赵舒和成亲,一路上吹吹打打,抬抬红妆不见尽头,红色得喜轿绕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承载了多少女儿嫉男儿慕。
被传极有才华的新郎官亲手接她出来,宴里俊彦晕红。拉拉扯扯的闹腾了大半夜,踏着一路的烛光摇曳被送到房里。
眼看着醉死了的他茫然间醒来,一双玉手拿着手帕给他擦脸。映着满目的红,那样美丽那样娇柔。
“啊和……”将她拉进怀里恣意爱怜,烛火明灭间,恍然不知时光,一饷贪欢。第二天起来她已不在,连忙问才知道去了湖畔采莲求子。
他满身红衣狂奔而去,竹筏上女子遥遥,雾间远去。
“师父说我不该牵系红尘,若不在二十岁出家必祸及家人,如今你已名正言顺,赵家就交给你了,我的爹娘你要好好孝顺……”
名正言顺?名正言顺!怎就是一个名正言顺?
清楚记得那一天夏末秋初,他喜欢和友人坐在茶水铺里讲些江湖事情,常能瞥见对面绸缎铺子的二楼,那小窗子里站着个隐隐约约的倩影。残余的知了又一声每一声的叫唤,让人全身懒洋洋的,没注意到一个童儿见他的马雪白威武上前摸索,却不知梨雪最是厌恶生人的,稚子顽皮惹怒了它,又不知怎么把手卷在了缰绳里,乱子就这么起了。
自己去追的时候,那女子忽然跳了出来,跳进他懒洋洋还来不及防备的心里。一层纱,一方世界。
一眼倾心,自此卖了宝剑摇折扇,退去武服着白衫,牵着马儿登门赔罪,做了赵家婿。禅精竭虑接过产业只为了让她能远离那些风言风语。安安静静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坐着绣花,对镜梳妆,一生无忧,如今才晓得这反而是她不愿的。
“啊和!!!”他悲声嘶喊。
那女子,那一生,再不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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