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borium

　　当清晨的第一绪微光穿过雾气和窗帘照进了房间，长久以来一直被噩梦困扰的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公主，在令人惊讶的静寂中睁开了了眼睛。

　　原本应该随时准备服侍公主的仆人全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就连娜塔莎心爱的宠物，一只纯种的高加索犬，也反常地从它的软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预示，娜塔莎只得自己披上外衣，赤着双脚走下了床。

　　“安娜！法伊玛！”

　　少女大声喊着贴身女仆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然而偌大的房间内，回应只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于是她赌气自己打开那扇颇为厚重的房门——原本娜塔莎发过誓，在皇兄回国之前绝对不走出一步，因为她不想看到那些恬不知耻的官员出入皇姐的房间，谦恭地亲吻她的裙裾和足尖，俨然她已经是这个宫殿的主人了一样。

　　“来人……”

　　愤怒的声音霎时哽在喉咙。

　　那个日思夜想的高大身影，此时此刻，就站在房门外面。那一瞬间，娜塔莎还以为是漫长的等待让自己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觉。

　　因为，和皇兄一起出现的，还有他手中的冷冰的枪。而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自己的眉心。

　　“我回来了，娜塔。”

　　那个人的笑容和记忆中一样柔和，优雅，温存，但永远像天空一样没有确定感。

　　隔过迫近眼前的枪口，少女呆呆地望着久违的哥哥。他变得更高了，而且更瘦，更加苍白。但无论如何，那都毫无疑问，就是她最最亲爱的哥哥。

　　泪水，如同终于解冻的极冰，在少女睁大的眼睛中汹涌，带着所有的委屈，不安，悲怆，以及终于美梦成真的喜悦——

　　娜塔莎迎着枪口扑了哥哥的怀中。

　　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了大概是最后一次的，愧疚和温柔。终于，伊万手中的枪慢慢放低。

　　“……您终于回来了。”

　　娜塔莎紧紧抓住冰冷的衣襟，感受着哥哥存在的实感。

　　一种不祥的气味，突然唤醒了少女的警觉。现在可不是沉浸在重逢喜悦中的时候。她赶紧擦去眼泪：

　　“必须小心皇姐……不知道她策划了什么！我一直都被软禁在这个房间，皇姐把我身边所有的佣人都换掉了，她们都是她的人！一旦发现您在这里的话……”

　　“我知道。”

　　头顶上方的声音，阴沉而干涩。

　　哥哥……？

　　迟疑地抬起头，望向那双深邃而冷冰的眼睛，娜塔莎终于注意到，从刚才开始，哥哥一次都没碰过自己。他甚至吝于搂住妹妹的肩膀，给予她期盼已久的温暖和安慰。

　　而这异常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这股危险的味道。

　　……不仅仅是哥哥的身体。

　　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少女摇着头向后退去。

　　她终于发现……到现在才发现，那可怕的气味已经深深地弥散在整个宫廷。

　　就在哥哥的脚边，躺着摄政女王派来女仆和佣人。他们再也不向女主人汇报任何事了，因为从他们的额头的圆洞流出的血液正在缓缓流进这个房间。

　　不仅如此。

　　孔雀石和碧玉装饰的大厅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反叛者的残骸。昂贵的利昂天鹅绒上，溅满了铁锈味的污迹。

　　在这个漫长的深夜里，胜利者啜饮了失败者的鲜血，用地狱的光景迎来了肃杀的黎明。

　　“……皇姐……皇姐会怎样……”

　　坚强的少女颤抖着，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如果不想看的话就回房间吧，娜塔莎。”

　　吝于给予的答案，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不等少女再鼓起勇气抓住他的衣襟，伊万转过身离开了皇妹的房门。

　　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板上的少女，泪水朦胧的眼睛终于在佣人下面发现了爱犬的尸体。

　　娜塔莎一动不动，在这个一片死寂的屠场之中，宛若苍白的雕塑。她甚至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抱住那可怜的小小的身体，给予这个在宛若监狱般的宫廷里唯一的朋友最后的温暖。因为，即使在那一刻，娜塔莎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正在真心地高兴着……为了哥哥的回归。

　　就算那个选择意味着背叛整个世界——

　　“……作为一个军人，无法名誉地活着，甚至无法选择名誉地死去。”

　　“基尔，你在说什么？”

　　走到少年身边的伊万，换上了与身份相称的、缀着金色流苏的墨绿军服，这使他看起来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这一个，那和少年所熟悉的那个他，以及和下令血洗皇宫的那个人，并不相同。

　　少年没有回答。他望着掩映在密林中的圣母修道院。
　　在那里，囚禁着露西亚权倾一时的摄政女王。如果不是出尔反尔的神圣联盟突然撤回对她的支持，并且，意外来访的Deutsches占用了她至关重要的时间，也许几天后的加冕典礼上的主角就会是她。而如今，她所能看到的光景只有高高的铁栏窗外，吊上树木慢慢腐烂的追随者的尸体。

　　基尔没有告诉伊万，就在他肃清宫廷的那天晚上，自己梦到了那片黑树林，两边的树枝上罗马士兵首级已经风化得不成样子。然后有一个声音说，这便是你的未来，亲爱的基尔。当你选择剑，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果然，基尔后悔跟我来了吧。”

　　伊万苦笑了一下。柔软的语言却散发出一股强硬的味道。

　　望着那双被血洗涤过的紫色眼睛，基尔默默地想，这家伙不再是无家可归的流亡者，而是这个正在崛起的帝国的皇帝。如果说杀戮可以让一个人获得神的权利，那么，现在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应该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满足。

　　“现在可以兑现承诺了吧，我的项链，还有返程票。”

　　“……基尔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由于没有立刻遭到反对，这让少年松懈下来：“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先回Deutsches。毕竟是在那里失去记忆的，总应该有一些线索。”

　　“我……”

　　“笨蛋，你不可能再到处乱跑了吧？”少年毫无客气打断了伊万的话，“撒娇也要个限度，给我拿出点皇帝的样子来啊。”

　　就在那时，新任命的近卫统帅毕恭毕敬地前来迎接他们的沙皇，他必须赶回皇宫接受忠实臣属的朝拜，会见并安抚各国的大使。当然，之后还有必不可少的加冕大典。

　　想要的东西全部得到了吧。

　　少年微微一笑，拉着缰绳掉转了方向。

　　“基尔。”

　　男人在身后叫住了他，用统治者不该使用的口气。

　　“请等到我的加冕典礼之后在离开，好吗？”

　　“…………”

　　找回记忆的愿望日益强烈，但目前这双诚恳殷切的眼睛也让人无法拒绝。说起来，这不会耽搁多少天吧，既然都已经陪他到这地步……就到最后也无妨。

　　少年才刚刚下定决心，凄厉的鸟鸣突然撕裂了树林的静谧。

　　仔细一听，才知道那让人心惊胆寒的声音并不是鸟鸣。

　　倒吊在树上的尸体还在寒风中摇晃，铁栏的窗口后面，传来了女人尖锐的笑声。

　　“……不会有好结果的……伊万……你这个恶魔！不要以为你已经胜利……我会诅咒你……一直诅咒……让你尝到失去一切的痛苦……一切……”

　　“我们走吧。”

　　冷冷撇下给自己牵马的侍从，伊万走过去抓住少年手中的缰绳，不等后者明白过来，就从他身后跃上了马背。

　　“喂……你搞什么？！知不知道你很重……？！”

　　不会失去的……再也不会。

　　根本不理会少年的挣扎，伊万加紧马刺冲了出去。

　　想要的东西，只要全部握在手就好了。

　　擦去了泪水的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尽管双眼还是通红，却已恢复了皇族应有的庄严和平静。身穿着礼服的她捧着鲜花来到准备接受加冕的兄长面前，用虔诚的亲吻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然后，她拿起放在金盘中的加冕礼服，代替礼官亲手帮沙皇陛下穿上。

　　层层连拱映衬的教堂穹顶下，狭窄的眼窗中漏下了洁白圣光，降落在层叠的水晶烛台上，将莹蓝的余晖投向四周的圣画廊柱。回荡盘旋的祈祷歌声中，白发苍苍的大主教双手捧着璀璨的皇冠，慢慢地走向这个国家的帝王。而他忠诚的臣属，此刻就跪伏在他的身后。

　　只有银发的少年默然站在廊柱下面。

　　那时候，在少年眼前浮现的，并不是沙皇的加冕典礼，却是另一幅雷同的景象，主角换成了另外一个似曾相识的金发少年。

　　「我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剑，而你将成为这个国家的王。」

　　时光流传。

　　「就让我们一起，守护这个父亲留下的世界吧。」

　　光影交叠。

　　“路……”

　　连自己都不知道意义的、破碎的句子，不意间从唇下流出。

　　突然，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少年仿佛中邪了似地，忘记了身份，违反了礼仪，执拗地朝着正在准备接受王冠的沙皇陛下走去。脚步踉跄，却坚定不移。如果不是陛下本人阻止，蓄势待发的禁卫军一定早就把这大胆狂徒击毙。

　　“路德……”

　　少年直直地望着伊万，口中念着另外一个的名字。这意外的插曲，让参加典礼的大臣一片骚乱，受邀前来的外国使节开始议论纷纷。

　　“基尔，基尔。”

　　一遍又一遍，身穿着沉重华服的伊万呼唤着少年的名字。而后者，依然是身在梦境。

　　“……我只是…………”

　　紧紧地抓住沙皇的长袍，少年喃喃自语般说着谁也不懂的言语。

　　“陛下……这恐怕……”

　　额上渗出涔涔冷汗的大主教，惶恐不安地提醒年轻的沙皇。但是，那个人只是紧紧抓住少年的手，好像随时他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似地。

　　“基尔，是我！”

　　肩膀被人猛烈摇晃过后，少年似乎稍微清醒了一些，迷离的视线慢慢聚焦在青年的脸上。

　　“……伊万？”

　　紫眸青年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欣慰的笑意。

　　“你终于清醒过来了……”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走到这个地方？加冕仪式……这家伙的皇冠呢？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来，让意识尚有些迷离的少年头痛欲裂，无所适从。

　　用力捂住额头，正要推开面前的人向后退去，一闪而过的光亮引起了少年的天然的警觉。

　　那个位置……狙击……囚禁在修道院的女人……诅咒……真正的含义……

　　来不及想得更清楚了。

　　虽然头脑中只有零落的碎片，但这个身体所蕴藏的潜能远远地超乎了少年自己的想象。

　　没等其他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沙皇陛下推到一边。

　　那一瞬间过后，少年的世界就变得无声无息。

　　沙皇陛下的呼喊，禁卫军士兵的脚步，女人的尖叫以及男人倒抽凉气的声音。

　　全部都听不到。

　　有什么黑暗的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涌上来，掩盖住沉重的眼皮。教廷的穹顶，在逐渐暗去的视线中旋转，然后朦胧。

　　“路……德…………”

　　用尽最后的力气，少年抓住伸向自己的那只手。拼命发出声音的同时，有什么炽热的东西，止不住地从口中流出。

　　已经不可能再说得更多了。

　　我……只想成为你的剑，守护你的国家。

　　就算有一天尸体会腐烂在无人问津的荒野，后人的马蹄和嘲讽一遍又一遍践踏洒过鲜血的地方。

　　路德维希，只有你，一定会成为伟大的王。

　　“基尔————————————！！”

　　第一章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