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

　　北戎来犯，国难不胫直走入江南。是时，婴定宸恰过城头，暮秋寒雨丝丝，抬手去接便是入骨的凉。城的另一边，是山水重重。
　　择人居外的竹林于刻下昏暗异常，沉沉黛色泛着幽幽萤光，仿若自朗朗乾坤中生生划出的异界。婴定宸白衣迤逦，三十六骨雪缎伞下，有秋水寂然，指端泠寒。林间疏落的雨滴在纤白的骨节处流过，将遗于伞外的袂角濡湿。眸光微敛，再回首，便是连那高山阔水也不见。此间竹荫遮天，放眼处满目翠黛，身于此中只觉心力交瘁之感甚深。
　　倦意渐袭，婴定宸缓步返居。书案上为石镇所压的数纸诗文在风卷雨残下已然萎顿。犹带水痕的指尖抚过置首的那页薄笺，原已模糊的字迹瞬间更是不辨故容。婴定宸怔仲良久，忽自一旁取过布帛细细将手拭净，一番铺纸研磨，只待提笔行文，却蓦然顿了笔锋。余光瞥过一旁已成狼籍的《劝归》，强自稳下不宁的神思，待心悸业已平静，方才续下残念。
　　青山外，天涯路渐远。

　　玉门关外朔风劲急，干涸的血渍融于黄沙之中就此湮埋。战后的硝烟还未散尽，似要为那些无路归家的亡魂哀悼，一将功成万骨枯。似和容银甲在身，高立城头。远眺而去仿佛还能见得那三千繁华，海晏河清。寒月下的指掌如漫过冷溪一般惨白，那是用无数流逝的生命洗过的白。胡笳声起，点点都作游子意，那些深闺中的梦里人却是再也无法走出梦境了。
　　心下是阵阵隐痛，似和容在萧索月色下凝视自己掌中生出的纠缠的曲线，那深深浅浅的纹理杂乱无章一如心绪。九重峰上的誓是用余生岁月为祭而起，不成功则成仁的决绝，想必那人早于那时便已深晓。一念至此，似和容温雅的容颜染上似慰还愁的难言。三更已过，高城之上有风鸣，依稀可辨衣袂翩然，有月，无星。
　　长水处，幽思梦不绝。

　　经年一转昨事非，弦音未断人杳然。
　　忘川阶下颜色故，一枕黄粱夜未央。

　　凯旋的喜讯是伴着主将战亡的噩耗一同传至江南的。是时，婴定宸正于书斋内采办笔墨纸砚，入春的第一缕暖风将这举国大丧吹入耳中。素来不问世事的心性未曾因了这喜忧参半的消息而泛起一丝波澜，然而方听闻那主将竟是当朝皇子，不作犹疑的脚步终是顿了顿，心下不及地一阵抽搐，险些将一手物事尽撒于地。待得拾好情绪，婴定宸只觉一直萦绕心头的不安已然烟消云散，只剩得空空茫茫一片空白。
　　择人居的书案边，那日误闯的黄莺又闲适的立于笔架上，仍是那般高傲，那般暖心。婴定宸缓缓伸出手去，那莺鸟便无防的贴近上来，晨光自朱户穿过，映射在雪白的宣纸上，叫人一阵恍惚，仿佛时光退去，重回了那年的春分。那时，一切还只是不安。
　　将鸟儿护于掌心，婴定宸步至溪旁，双手微扬，那黄鸟便一去不返了。阖眸仰首去承接的朝阳似能从身体中穿透，和风浮起的衣摆与足下嫩草擦过，发出轻微的娑声。肃霜后远处起伏的山峦似又更苍翠了些，然而山水之外，纵是摧琴酬知音，亦已百载难再得。
　　婴定宸用九年的岁月去实现了一场繁华，而始终游移在尘世边缘的灵魂也在这样一个清晨中获得了彻悟。
　　繁华转眼都成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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