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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抵元阳
眼前纱帐低垂,晦暗的房间内火苗跳动,烛蜡像泪滴般延边滑下,落在烛台内缓缓堆起一层蜡垢。
洛纱华刚想从床上坐起,肩膀和后背热辣的刺痛汹涌袭来,一声闷响她又倒在床上。伸手捂住沉重的脑袋,前额很烫,辘辘饥肠在此时很不解人意地发出连串怪叫,她才意识到想吃点东西。
舔了舔干燥的双唇,纱华侧视,隔着纱帐隐约见到一个丰腴的紫衣女子伏在桌上打盹。
“晋樱姐……”洛纱华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紫衣女子应是没有深睡,听到洛纱华蚊蝇般的呼声,身子一抖立刻惊醒过来。她三步并作两步,掀开纱帐,殷切期待的眼中迸出喜悦:“小姐,你醒了啊,担心死我了!”说完还用袖子轻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洛纱华一把抓住她的手:“晋樱姐,我们这是在哪里?”在她昏迷的前一刻,她清晰地记得前面是一群丘戎人,然后她从马上坠下来,然后呢……
“小姐你别激动。”洛纱华虽然虚弱得脸色苍白,抓她手的力道却丝毫不减,掐得晋樱手腕发麻,“这里是新河镇的客栈,离元阳就半天的路程。小姐你伤得好重,再躺一会。”
“我饿了……”
“哦,我这就去给你弄点吃的。”晋樱才想起洛纱华昏迷的这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立刻匆匆转身出去找点心。
空旷寂静的房内徒留洛纱华一人,晋樱的回答让她抹去了最后的一丝不安。她出神地盯着床梁边的帐钩,脑中思索着其他的问题,高烧夹着睡意又让她开始恍惚,等晋樱端着馒头进来时纱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洛纱华在新河镇第三天的中午。尽管晋家兄妹多次表示纱华应该在客栈中多住几天养伤,她还是坚持尽快动身,早点抵达元阳。晋家兄妹拗不过,只好由晋樱掺着洛纱华小心翼翼地走出客栈。
站在马车面前,洛纱华说不出的惊讶,那辆被劫匪斩断车辕的马车又完好地呈现在她面前。
“不是在古道上就坏了吗?”洛纱华疑惑地看了一眼晋樱。
仅此一问晋樱居然窜出满脸红光,笑着答道:“小姐你昏睡过去了不知道,那个高高帅帅的丘戎公子不但帮我们修好了马车,还专程又折回来把我们送到新河镇。你知道你的伤为啥好那么快吗?”晋樱边说还使劲朝纱华扎眼。
纱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怎么那么多废话,你想说人家留了药给我疗伤还怎的?”
“哎呀,小姐你好聪明。”晋樱对着纱华鼓起掌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围着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又蹦又跳,路人看来格外怪异。几道看尤物的视线射来,晋樱才放正手脚,摆出她惯有的姿态回瞪一干可怜路人。
洛纱华心中暗骂她爹爹这个老糊涂,如此凶险路途居然让这个癫狂又胆小的女子陪同,一路没少拖她后腿--虽然在做账上不得不承认晋樱过于常人的才能,包括做假账。
上车,上路……
一路上道势平坦,晋樱在车内唧唧哇哇,毫不把她当个负伤需静养的病人,没完没了地跟纱华讲那个丘戎公子乐于助人的光辉事迹。听到最后,洛纱华不耐烦地往后一仰:“晋樱姐,听你讲了半天我还不知道那位恩公姓甚名什么?”
“啊……”晋樱嘴巴张得老大,“我忘记问他了……”
洛纱华听完不禁想吐血三升。
“等等,我哥应该问了。”晋樱赶紧把身子探出车外,过了一会又怔怔地钻进来,颤颤悠悠地回道,“我哥说他问了,恩公没告诉他……”说完从眼角瞄了几眼洛纱华,看她反应。
曾几何时,晋樱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姐有点变了,尽管以前顽皮傲慢也不爱近人,但现在的她带着些许若即若离的冷漠。尤其是那次古道手刃劫匪的场面,她下手凌厉不惧血腥,这是自己所认识的足不出户的富家千金洛纱华吗?晋樱不是忘恩之人,洛纱华屡次冒险救下她自是了然于心,但是那种自离乡起从洛纱华身上逐渐产生的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晋樱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偶尔连正视她都竟需提起勇气。
洛纱华发现晋樱的异样,转念一想,突然将头挨到晋樱的膝上,低声细语道:“晋樱姐,我好累,你的酥腿借我枕一下吧。”
晋樱微微一愣,随即僵硬的脸上绽出开怀的笑容。
大半天后,马车在一家偌大的宅子前停下。晋樱扶着洛纱华出马车,暮色四起的元阳街头行人渐稀。晚风拂来,带着丝丝海水的潮湿,眼前宅邸的匾额上“朱夜居”三个字还清晰可见。
轻击门环,家丁开门,引入宅内。
宅内景致和洛府倒有几分相似,只是院中栽着桃花而非梅花。月明星稀,乌鹊回飞,不远处房内烛火盈盈燃起,管家指向那出,道出一个“请”字,便弓身一揖退了下去。
洛纱华前脚刚进门槛,一面算盘横飞出来,纱华后翻避过,算盘在半空狡黠地画了个圈复旋回屋中静坐的白衣男子手中。他青丝凌乱,执手看书,下颚那片永远刮不干净的青色胡渣和伴随而来的断断续续咳嗽让人觉得像是个痨疾的病鬼。八年不见,他似乎未曾衰老,只是脸色暗淡,染上了雨雪风霜。
纱华喊了一声“师傅”。刚才为避余殊夜的算盘,不慎又扯到伤处,痛得洛纱华连喊一声师傅都气若游丝。
余殊夜头也不扭,依旧挑灯看书,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受伤了?”
晋樱赶紧上去搀扶纱华,忿忿不平道:“我们路遇劫匪小姐受了重伤,余先生不闻不问还拿算盘丢小姐,是何道理?”
余殊夜没有理会晋樱,继续看书,话语却向洛纱华:“你留下,闲杂人等回自己房间。”显然,晋家兄妹被余殊夜归为闲杂人等。
晋樱怎料这洛家的雇佣这等嚣张,刚想上前与其理论,洛沙华将她挡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回房。
一干人走后,洛沙华径自坐在余殊夜旁边,一把夺过余殊夜手中的书,提气大喊一声:“师傅!”
余殊夜手中无物,只好抬头看她,苍白的面上双目波澜不惊:“人长大了,劣根性丝毫不改。”劈头盖脑一句,让洛沙华本在腹中已圆好的迂回认错的字句全部噎了回去。余殊夜执起边上的玉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清酒,抿上一口继续道:“刚才那丫鬟说你路遇劫匪受了重伤,可是你那自诩的才智保得你们全身而退?”
“师傅好能记恨。”洛纱华脸色一沉,冷冷回道,“从来不知师傅是多话之人,师傅走后,纱华反省自责过。师傅留下的书我字字细读,勤加操练。自爹爹遣我来元阳会同师傅一起打理洛家的买卖,这一路我心心念念想着早日能见到师傅,不想八年不见,您不但酗起酒来,谈吐都变得如市井妇人般尖酸刻薄。”
反省自责?余殊夜当是自己耳朵坏了,淡然的脸上一道与之极不相称的狐疑之色投向络纱华。
纱华本想继续抱怨,被他的神色一愣。不待她更多思考,余殊夜立刻抛来几本账本堆叠她面前,又转成他那三九严寒般的语调:“回屋去看下,明早到城东的‘余记布庄’,我现在要休息了。”也不管洛纱华是否身体不适,头一晚先摊了任务,然后下了逐客令,比之八年前的死板冷漠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天一早,洛纱华手背贴了贴额头,似乎烧还没退。叫来了晋樱,把账本丢给她,有气无力道:“晋樱姐,我看到数字就头晕眼花,你擅长这个,还是麻烦你来吧。今天我身体不太舒服,你替我去城东的‘余记布庄’走一趟。”
晋樱接过账本,刚要转身出门,却听后面纱华叫住她,怪笑地撑在晋樱的肩头借力:“我改变主意了,我们一起过去吧。”
元阳,临海之城,东接怀湖,西通青川,官商船只往来不暇,属海路要道。冬暖夏凉,四季气候怡人,虽常宁大地此刻尚在隆冬时节,但身处元阳唯见一片草如碧丝、桑低绿枝的勃勃生机。
清早跑到城东的“余记布庄”,余殊夜已经在和人谈买卖了。看余殊夜的举止对方似是个熟客,见洛纱华进来,好奇地望了她一眼。只听那人问余殊夜:“这位小姐是……”问话中还带着奇怪的笑意。
余殊夜道:“她是我远亲的女儿,过来元阳帮我打点这边的生意。纱华,这位是周老爷,我们布庄的常客。”
纱华眉梢一挑,很不愉快地瞥了余殊夜一眼。什么远亲的女儿,来帮忙打点生意,这里的买卖明明是我洛家的产业,什么时候师傅你反客为主了。外人在前,洛纱华按捺住和他争论长短的冲动,喜笑盈盈地和眼前这位周老爷打了个照面。
寒暄几句,谈妥了生意,余殊夜送走周老爷回到布庄内,只听纱华说道:“一别八年,师傅不但有了酗酒恶癖,没想到曾经沉默寡言、心高气傲之人居然走进了沾染铜臭的商场,还能这般口若悬河,我终于知道人是会变的。”
“我本以为自以为是、耍小聪明的富贾千金仍沉溺在井底满足于头上的三寸青天,怎料能操练起弃下的武艺,走出庇佑的深墙,低下高傲的头颅,来元阳屈尊做个帮手。”
“师傅哪来那么多话,你真的变了。”洛纱华听得余殊夜头头是道的回话既是吃惊又有些有趣,不觉得莞尔一笑。
“人都会变的,你也是。”余殊夜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语气却不似昨晚那种冰凉如霜。
“先说好了,爹爹信里可没讲我要给你做多久的帮手。等到时候了,我还是要做这里的老板。”
“那看你本事了。”说完余殊夜招呼伙计整理布庄,自己拿起一本账本,对着纱华指了指桌上的单子,叫她自己先了解行情。
“喂,师傅!”洛纱华视而不见,追着余殊夜问。
“?”余殊夜侧耳,没有看她。
“我真的变了吗?”
余殊夜点头。
“变好还是变坏了?”
“正常了吧。”余殊夜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真的吗?”洛纱华绕到他面前。
“……我看走眼了。你越来越像那个姓晋的疯丫头了。”余殊夜被她弄得有点不耐烦,一甩袖子闪到另一边。
洛纱华“扑哧”一笑,恹恹苍白的脸上陡然泛起似阳春三月的明快。多年芥蒂冰释,不在一朝一夕,今时今日,洛沙华听到了积雪消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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