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养成计划失败之后

　　灵帝九年，山河动荡，北方冯衍和姚堃两大军阀准备了数年的大战在即，东南谢氏经营数年，西南萦州在章武王管辖之下常有蛮祸，而盘踞幽州的西淮王早早与北方姚堃联盟，娶了姚家的女儿，保得幽州各郡数十年平安顺遂。外界炮火连天，幽州境内却四海升平，歌舞翩跹。

　　时人常说，繁星梦里销金玉，烟缭雾绕蔽天幕。城东的繁星阁里，住着幽州第一美人，陶韫素。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少时从南方避祸而来，被父兄发卖，被繁星阁的张妈妈养大，颇有才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张脸也渐渐展露倾国之色，还未接客便声名远扬。

　　及笄那日，张妈妈早早为她安排了一场酒宴，幽州各郡名流。她请姐姐邵玉儿蒙面上台弹唱一曲，自己远远摇着羽扇，一眼便瞧中了偏僻角落里的贵公子，三两奴仆围着，穿得低调，玉面风流，几分痞气，轻巧掀起眼睫，一副不过尔尔的失落模样，在欢呼雀跃的恩客中，独树一帜。

　　轮到她时，那公子第一回放下拨弄茶盏的长指，凝神静听。

　　她哀哀柔柔唱着《杜玉娘绝命词》，公子们都不喜欢这类丧气的曲子，挥手直唤倒霉。她漫不经心地笑，若是张妈妈再身旁，定要戳她脑门骂道：天生就是要卖笑讨活的玩意儿，我对你掏心掏肺，还真把自个儿当大家小姐了？

　　张妈妈总说，你怎么不笑呢，如花似玉的一张脸，笑一笑，多少官爷会为你一掷千金。她拨着琵琶弦，再抬眼时，双眼蓄满了泪。幸而弹了这么首曲子，旁人只会道，她的表演浑然天成，她可以尽情为自己的命运悲鸣，一首曲子的时间。

　　目光朦胧了，熙熙攘攘人群化作齑粉，只有那位公子的身影清晰如许，他眉头紧拧，似在为她担忧。

　　那夜她双眼被蒙了绸布，坐在布置精美的卧房里，攥着衣袖，不知道方才那首丧曲，够不够令官爷们倒尽胃口。“咿呀——”门还是开了，来人步履沉稳，踩在绒毯上，也踩在她心间。

　　“官爷，先……”开合的红唇被堵住，男子欺身前来，绸带把她双手绑在床沿。喝杯茶吧……她的话音连带少女羞涩一道被他吞进腹中。

　　他的手在点火，却没为她揭开红绸，张妈妈说过，有的恩客不喜欢女子看见他的脸。隔着一片红云，他的肤色白得惊人，眼睛却极黑，手指修长有力，清淡的香料气息，她不知道是什么，也从未在别处闻过。

　　嘴角口津被温柔吻去，而她莫名其妙地笃定，就是那位公子。

　　她于是放软了身子，也放任自己的委屈的眼泪，磅礴倾泄，沾湿了蒙眼红绸。

　　“你很好。”公子喘息半晌才平复，抱着她，吻着她耳朵。

　　她脑袋蹭了蹭他的肩窝，泪湿的红绸忽然被摘下，重见光明，不适地眯了眼睛，还未看清他的模样，便被胳膊箍着后脖子，整个人埋在他胸前，铺天盖地清冷的香料味。

　　“睡吧……”

　　第二日，床边只有一锭金子，张妈妈眉开眼笑，说她这次为繁星阁大赚一笔。她犹豫了很久才问起昨日的公子，“公子还会来么？”

　　“这不是咱们能管的，”张妈妈端来放凉了的补汤，叹气道，“那公子出手不凡，又极是低调，怕是身份极贵，能得了他青眼，也算你丫头有本事，若你能让他想着念着你，定会再来的。”

　　陶韫素手臂无力，端碗的手微颤，咬了咬唇，“他没说旁的么？”

　　“哪有什么旁的，烟花之地最是薄情，你也早些放下，否则，只有自己难受的份儿。”

　　她不再说什么，补药喝了一半，她便苦恼道：“味里泛酸，不想再吃了。”

　　张妈妈端着半碗药出去。

　　窗台前的墨兰花开得极好，她把手指伸进喉咙抠弄，补药全部吐出来，渗进花泥里，眼泪也难受得蔟蔟落下。

　　她读过很多杂书，直到古往今来，那些爱上恩客得风尘女子，都是什么下场，轮到她时，她义无反顾地一头栽进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她痴痴笑起来，如果，里头有一个小生命在生根发芽，如果……和那位公子的前路，有那么一点点，光明的可能，她愿余生跪在佛前，诵经还愿。

　　那日过后，她谎称身体不适和来了月事，躲了一个月不再接客，张妈妈叫她只管好好休息，此后她说自己得了风寒，每天盖着被子，姐姐们来探望也不愿起身。

　　两月后，张妈妈终于带着仆人踹开她的房门，曾经被文人诗书礼赞为幽州第一美人，踏雪惊鸿的陶韫素，蓬头垢面，脸上黄斑点点，脊背佝偻，肚子隆起。

　　张妈妈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上趴着的人瘦得剩下个骨架子，她为培养她倾注的心血，全然付诸东流，这个可怜的女人用纤细的脖子去撞刀口，表示拼死也要护住孩子的决心，她气得眼前阵阵发黑，甩袖离去。

　　六个月后，一声婴儿啼哭响起，陶韫素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孩子五官皱成一团，还是能看看出她的样子，她坐在床边比划，觉得他的皮肤通体雪白，很像他的爹爹，她从未见过旁的男人有这样白的皮肤。

　　她为孩子起了个小名，叫做雀奴，希望他有一日能飞出这困住她的繁星阁，带着她的希望。

　　“雀奴乖乖，雀奴吃糊糊，快快长大……”她日夜看顾着她的孩子，跪趴在地上，伸着枯槁的手，一下一下地推动摇篮。

　　雀奴平安地长大，旁的孩子爱跑爱跳，他则安安静静的，除了肚子实在极饿，一概不叫娘亲，从他比凳子高一些起，便胡乱拨弄她房里的琵琶、古琴，甚至整个白日不哭不闹。

　　邵玉儿有一回见他对着墙壁吹笛子，小小的人儿，手指乱按，竟摸索出了些门道，吹出一两个完整的音调，似乎正是阁里昨日编排的《清平乐》中的一段。她连连惊讶，把他抱到膝头，让他再吹一遍，雀奴握着笛子，定睛看着她，就像没听懂她的话，她正要放弃，这孩子却举起笛子，自个儿吹奏起来，断断续续，竟吹奏出整个完整的曲调。

　　“这孩子不声不响，真是聪慧至极！”她揉着孩子的发顶，“你可有想过？若是他再也没来，你要如何？来了不要这孩子，你又要如何？”

　　陶韫素收拾婴孩散落一地的玩具，三年的岁月抹平了她的棱角，让她终于学会了轻佻地笑。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她重新接客，孩子便暂且寄存在姐妹或张妈妈处。旁人看她这疯魔的样子，懒得劝她，邵玉儿忍了这么些年，终于问出来。

　　“我只想，把雀奴好好养大。”

　　“你一个人，太苦了！妈妈说那人极贵，定是知道雀奴的，却一眼也没有来看过！”

　　“没关系。已经与他无关了。”

　　“你真是个死脑筋，若他想要雀奴，也是你能拦得住的？费心巴拉养大个孩子，没名没份的，是为了什么？”

　　陶韫素一个劲摇头，邵玉儿终是放下孩子走了。

　　她抱起雀奴，他的眼睛很像他的爹爹，顾盼多情的桃花眼，尽管只在高鹏满座里见了一面，那双眼睛却在她心里刻苦锥心，积年累月，成了他的一道心魔。哪能放下呢，她分明期盼他突然有一日再踏进这繁星阁，见到聪明可爱的孩子，有所动容，她便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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