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

　　滇南偏远之地，终日瘴气弥漫，湿热沼泽散发糜烂味道，仿佛有看不见的眼睛在丛林里窥视盯梢。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射进来，满地光影婆娑。忽而传来悉悉素素的声响，巨大湿润的叶片被拨开，一男一女从中跳了出来，急急踩上粘软的土地，向林子深处走去。

　　头发因着长时间的赶路已经已经凌乱不堪，水迭澜却没有时间抬手整理一下。她紧张地半搀半扶着身边的男伴，清秀的双眼时不时瞥向对方苍白的脸色，听到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连脚步都变得紊乱。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念着，阿濯，我们就快到了，坚持住坚持住。

　　在元宵节过去后没有几天，柳清濯腰间的苋血艾就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枯萎下去，渐渐变成了一束无用的干草——这是因为师父将他体内的『尸怨柩』转移到荒魂上，死灵之气过于集中而导致艾草的灵力无法再作用的结果。就算再去高价购回苋血艾，也依旧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先前柳都法事泛滥，药铺早就断了货。眼见对方日日夜夜咳血连连，水迭澜再也坐不住了，即刻带领柳清濯赶往企南岭，寻求家师的帮助。而老头子却无奈地一摊手，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师父，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她用力地拧着胸口的衣服，忧心得声音都要变了。老爷子一边摸着胡子一边沉思，许久依然是满脸沉痛：“苋血艾只有滇南之地才能寻到……前一阵子我倒是见神棍采了不少，可是那家伙小气得要死，一点也没给我留……如果能到滇南乌蒙寨去，没准还能够发现一些……”

　　“滇南……乌蒙寨么。”水迭澜回头看看躺在榻上的柳清濯。“水儿，为师也知道你的脾性，所以才告诉你。”企南峨人摸了摸胡子，“虽然滇南凶险万分，但是若隐瞒于你，被你日后知道的话，你必然会恨为师吧……”

　　“师父，谢谢你。”水迭澜低头轻轻一拜。

　　万不得已之下，两个人踏上了最后一途，便是前往滇南乌蒙寨，向当地寨子的土司求取苋血艾。

　　“到了、到了……”终于看到不远处一片茅顶草墙极为简陋的村落，水迭澜抬袖擦汗，随即转身询问柳清濯：“身体怎么样，还很难受么？如果实在疼得厉害，就停下来歇歇，我手上还有两剂萱蓂雪莲散……”“呜呜呜水姑娘在下好难过喔～”对方见竿就爬整个人顺势挂在伊人身上蹭来蹭去牛皮糖一般死不放手，“这里疼、那里也疼、头也疼肚子也疼……水姑娘你宅心仁厚帮在下揉一揉吧……”

　　青筋。用力将柳清濯推开，看到他滚在地上哎哟喂呀地□□着，水迭澜气忿忿走出几步开外，最终用力一跺脚转了回去，拧着耳朵把人揪起来：“还有力气的话就赶快走！”他是真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多危险么？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一直在提心吊胆，而此人早就生死置之度外？

　　别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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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噜噜啦嘞喽～～”还没走出林子，就听见寨子里人声鼎沸，水迭澜手搭凉棚望过去，只见乌蒙寨里面男女老少皆以树叶兽皮遮身，赤脚在布满砂石的烂泥地面上跑来跑去，神色慌张，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有点诧异地架着柳清濯走过去，却不料脚下一绊，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地里埋着的一张大网兜了起来，她“呀”地尖叫出口，第一反应竟是先去看身边的那家伙是否无恙。

　　“水姑娘，你说他们能听懂我们的话么？”对方丧着脸裹在网里抱头痛哭，“听说这种野蛮人部落会把人放进大锅里煮了吃的啊呜呜呜水姑娘你快想想办法虽然在下早晚都要进棺材可是与其被这群野人剥皮水煮在下宁可死在水姑娘你的床上……”“你不把话说得那么暧昧就难受么！”红着脸的姑娘一记猛掐让他收了声，随后看向外面那些乌蒙寨的人——奇怪，他们似乎并不是在狩猎，因为这两个人高高地挂在树上却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在躲避着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轰！”寨子的尽头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一股浓浓黑烟升腾而起。从黑烟里突然窜出两道红光一道青光，在空中不断地碰撞搅缠，似乎还能听见金石相击的清脆声音。紧接着，天空骤然转暗，如同墨色弥漫，渐渐将要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一道闪电划开天幕，雪亮的光芒里，水迭澜看到了飞在空中的人——

　　是两男一女。其中穿着黑衣的女子一头青发，却不像是动用轻功，而是凭空漂浮在闪电之下。她身旁一个金发红衣的男子足尖不停地交错换位，踩着树枝和另一个红衣的男人缠斗，手中一柄长剑焕发出冰冷的光亮，比闪电有过之无不及。然而他们的对手那个红衣的男子却没有任何武器，只是徒手就接下来对方的攻击，所有的剑气袭近他身前便犹如泥牛入海，迅速地消失不见了影子，连一丝一毫的伤害都没有造成。

　　寨子顷刻间已经跑得人畜不留，水迭澜咬咬牙，从腰间取出割药刀，将网绳一点点割断——“啪”地一声，身体猛然下坠，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却突然觉得身下一软——“啊哟！”柳清濯的惨叫声近在耳畔，她蓦地睁大眼睛，却见两个人摔在树下撞作一团，那人的大半个身子都被自己压在了下面。

　　“你……”水迭澜双颊一烫，正待说什么，对方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蹭了过来：“呜呜呜水姑娘人家知道错了人家不该乱说话下次拜托你不要压过来了你好重压得我好疼啊呜呜呜呜……”

　　水迭澜别过头，黑线。就算是他故意当肉垫，冲这句话她也绝不会感谢他，绝不会！

　　……“对不起啦。”

　　轰隆隆一声炸雷在闪电之后猛地回响于天际，医家女本来就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被完完整整地淹没在雷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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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的战斗最终以单人那边突然消失宣告结束。云散日出之时，那对男女降落至地面，踉踉跄跄相扶而归，姿态竟和自己与柳清濯有几分相似。看来方才那一场恶斗，两个人都受了不小的伤害。水迭澜拉起柳清濯迎上前去，却在看到女子金色的眸子时愣了一愣。“……是，柳雪庭主么？”在毫无意识的时候，问话已经出了口，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黑衣的天圣原本只是带着过客的姿态和他们擦肩而过，然而在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蓦地停下了脚步。她侧目看了看水迭澜，又将视线落在柳清濯身上绕了一圈，皱一皱眉，随即淡淡然开口道：“这位公子背负的『尸怨柩』……已经足有近十个年头了吧？”

　　一语惊二人，水迭澜捂住了嘴，诧异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而柳清濯则是摸了摸胸口，笑嘻嘻地拱手：“姑娘好眼色。在下为诅咒所苦已经整整七载。”“真是命硬啊……还是该说你运势不错，投了好胎？”金瞳女子眨眼，青色的头发如同薄薄的丝缎披散至胸口，身边红衣的男伴伸手扶持，安静地注视着她。

　　“运势这东西，再好也要用尽的。”柳清濯不怒反笑，表情竟是格外讨喜的谦逊，“不过此时遇到姑娘，在下倒突然觉得运势还未耗光，尚有回旋余地。”“说得不错。”天圣眯起眼睛，“这样程度的『尸怨柩』，遇到我的话，尚还有一线生机。”边说边侧目看了看水迭澜：“这位姑娘，身上药香浓郁，想必是医家出身？不知道可否明示令尊大名？”

　　“小女子水迭澜，师承企南峨人。”水迭澜一边回话，一边心里默默记了天圣方才说的话，这个女子能够一眼认出柳清濯身上的尸怨柩，并且还拥有三伏酷暑祈雪之能，也许——也许可以求助于她。

　　“竟然是江南著名的杏林大家，失敬失敬。”一旁的甄零突然开了口，“先前曾听说江南水家被卷入一起江湖命案，导致水家家破人亡，在下还以为水家从此后继无人，真没想到还可以见到水家的后人……”“零，这么说太失礼了。”天圣轻轻摇摇头阻止男伴说下去，然后侧过头来看着神色复杂的水迭澜，微笑着行礼：“零不会说话，请水姑娘莫要见怪。今日我们既然在此相见，许是有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水迭澜姑娘是否愿意协助。”

　　“若不是什么违背道义之事，水迭澜自当帮忙，只是……”水迭澜看了一眼身边的柳清濯，对方则是笑嘻嘻地盯着她。

　　“水姑娘，柳雪庭此时刚刚建成，羽翼未丰，庭内缺少富有才干的效命者……我们希望可以借用水姑娘的力量，为我们柳雪庭增加一分实力。”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黑色的衣服无风自飘，“水姑娘，不知道你可否愿意加入我柳雪庭，担任贤门门主统管门下弟子，以柳雪庭的名义行医救人？”

　　“什么？！”水迭澜惊呼出声，对方说什么，要自己加入柳雪庭为他们效命？走入江湖？

　　“恕水迭澜不能答应。”当机立断地拒绝回去，医家女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水迭澜的家族即是因为卷入了江湖纷争而破败衰亡，水迭澜之所以藏身于市，自开医馆，便是为了避免此等悲剧再度重演。水迭澜不会踏入江湖，也不会参与杀戮征战，辜负庭主美意了。”“一心只希望救人么……”天圣抬起头，“水姑娘难道认为，只有医者才是救人，江湖门派皆是杀戮不眨眼的刽子手？”

　　水迭澜一时语塞，但依然坚定地摇头，“无论如何，入了江湖即会有血光纷争，水迭澜只是一介医者，见不得凶杀争战。”

　　“那么，如若自己身边之人都无法拯救，何以救万民？”天圣眯起眼睛，“您身边的这位公子，身负尸怨柩，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吧。水迭澜姑娘不远万里带他来到这儿，想必是求取可以救他的方法吧？只是可惜，苋血艾只能维护他几月时日，并且对他体内怨气恶灵的繁衍增生毫无抑制功效，更何况滇南乌蒙寨的土人根本不懂你们的言语，你们是不可能得到苋血艾的。”

　　“水迭澜自会想办法，不劳两位挂心。”似是被她激起了怒气，水迭澜拖着柳清濯就走。“水姑娘，”天圣在她身后说，“如果你因为一时和我赌气，而耽误了这位公子的性命，恐怕枉称真心治病救人。……如果你愿意加入我柳雪庭供我们驱遣，我们保证，只要我们在的一日，这位公子绝对能生龙活虎毫无性命之忧。”

　　水迭澜停住了脚步。

　　“而且我听说——水姑娘你的兄长虽然下落不明，但并未死……”天圣看到对方驻足，便知已经胜利一半，笑意加深地说了下去，“柳雪庭有非常擅长打探情报的隐门和武功高强的斗门，如若你能成为柳雪庭的一员，我们将派遣我们的一切力量替你将你重要的亲人寻回和你相见。”

　　清秀的女子握紧双拳，沉思片刻，回过头看了看柳清濯。

　　“水姑娘，你别看我啊……”对方窘迫地抱头蹲地。他还没有去作大无畏状喊着“水姑娘你不要管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觉悟。他不想死。如果水迭澜要听他的意见，他绝对强烈怂恿对方点头答应。可是——可是这样不行。所以即使无法违背自己的意志，那么至少，至少。他还有保持沉默的力量。

　　“……我答应。”寂静持续了很久，对方很有耐心地等到了水迭澜点头的那一刻。

　　“不过，有条件。”佳人紧接着果决地提出要求，明丽的眸子扫了一眼柳清濯，又瞥了一眼柳雪庭主，“这个家伙一个人我不放心，要把他也带到庭内……当然，可以归我调管。”“没问题。”天圣笑了起来，“我也本是这么打算的。”“还有，”水迭澜握紧手边的药囊，“我兄长若要带我离开柳雪庭，你们不要拦我。”“血浓于水，没有阻拦之理。”天圣不置可否。“最后……”水迭澜深深吸气，“我只管行医救人，绝不杀人。”“……贤门本是单负责用药之门。”一口答应下来，青发女子却现出烦躁之色。看来虽然干脆，却并不代表甘愿。

　　柳清濯深深地注视着水迭澜。她真的是如水一般的女子。而自己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已经溺于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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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柳清。”六扇门的宫正司一面挥泪如雨一面奋笔疾书，“你倒是也来帮帮忙啊。这么一大堆卷宗，我就算是批上三天三夜也弄不完的……你难道忍心看我英年早逝？”“我批也不是不行啊。”黑发的青年懒懒地躺在床上，“只是，次日刑部阅卷的时候，会莫名其妙死上些个人的话就不能怪我咯。”

　　“……算你狠。不知道当今圣上最近广施仁政最忌动刑么？想推我进火坑也别说那么明白啊！”杨芳一个白眼丢回去，却在看到柳清濯手上拿着的东西的时候停了笔。“喂，那是什么啊？不会是什么邪门诅咒的妖草吧。”“去你的，这是好东西。”柳清濯将手中一片黑色的花瓣轻轻藏进怀里。本以为曾经已经耗尽了的……她的香囊里的婆罗门花瓣，此时此刻，即使紧紧贴身而放，也再没有任何会带来烈火灼痛般的感觉。

　　只是……心里依然还是灼痛着的。即使他从未曾为这样的结局感到过后悔。

　　“想念人家姑娘就去看她呗，干嘛一个人在这里思春……”同僚嘀嘀咕咕，却不知身后的柳清氏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换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随手拿过了一叠卷宗，开始写写画画。嗯，明日在刑部大人那里，杨姓宫正司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放下毛笔，青年扶额望向窗外。阳光明媚，鸟鸣花香。

　　此时此刻的江南，也该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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