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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冢宰，这里没有旁人，请您不吝赐教。”

　　浩瀚当然不会因为没有旁人就痛斥他愚不可及。
　　沉吟着，踱着步，良久之后，浩瀚才慎重地开口打破了沉寂。

　　“水力风力器具之力，与人的智力和管理能力充分结合，这幅蓝图确实美妙，我十分欣赏。不过后面的部分有点不切实际。兰桂，由朝廷出力出资，进行规划，用你的第一张蓝图让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你看怎么样？”
　　“您的意思是？”
　　“愿意放下农活改行做器具的人，朝廷拨款贴补。大部分农民则留在田地里，只是用上了新器具，农活儿变轻松。换言之，不追求全民发财积攒财富，只追求轻松。减少每个人的劳动时间，增加休息娱乐的时间，或许这样一来，闲暇之余农民还会去读读书，至少会送孩子去读书。人的资质和才能其实与出身无关，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了。如果任何阶层的人都有机会读上书，庆国的人才会明显多起来，庆国会一年比一年好。”
　　稳妥又实际，还有持续发展的余地。
　　苏兰桂心悦诚服地叹了一口气，却仍然不肯点头。

　　“如果农民这个词能和劳苦脱钩，开创者必将青史留名。你只管放手去做，我会全力支持你。”
　　浩瀚并没有刻意在支持二字上加重音，但苏兰桂能领会他的言外之意。不管极权多么可怕，历史又曾经证明过什么，这个人确实很高贵，而起意杀害这个人……果然是太卑劣了。
　　苏兰桂痛苦地咬住了嘴唇。

　　“虚海彼岸的国家发生过类似的事，变革过程无比血腥，出现了大批牺牲品，因此留下了名词‘羊吃人’。你想让纪州的农民痛哭驴吃人吗？我决不会允许庆国的农民与田地分离，我是执政者，已经得到了万众称颂。我认为无为而治都比贸然革新好得多。”

　　新生命的诞生，必然伴随着阵痛。
　　新世界的诞生，也摆脱不了血腥与污浊。
　　功在千秋，不惜罪在当代？
　　在浩瀚看来，这根本就是暴君的弥天大罪。
　　他的政治抱负，他的理想，不高远也不大气，和延王尚隆差不多，只盼老百姓过日子顺顺当当，一天过得比一天好。

　　“您说得对，西洋列强的发迹史确实是民众的血泪史。”
　　“那你还在坚持什么？”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另辟蹊径。”
　　“哦，愿闻其详。”
　　“我潜心思考三十年，研读典籍无数，一心求解，如何避免市民化进程中的牺牲。”
　　“答案是？”
　　“答案是牺牲不可避免，只能转嫁。”
　　“转嫁？”浩瀚产生了兴趣。
　　“您知道蓬莱的全民富裕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吗？”天色渐晚，厅内渐渐昏暗，苏兰桂慢条斯理地起身点燃了烛火，“主上离开蓬莱时年纪太小，她不知道，一人份的富裕需要九人份的艰辛，而史书告诉我们，这个比例无限趋向于恒定。因此大部分国家都是富户少穷人多。”
　　“难道，难道你想说……”
　　“我们的世界有十二个国家，总人口刚好是庆的十倍。”
　　“你，你……”赤稞裸的恶意，让浩瀚说不出话来。
　　烛光在苏兰桂脸上摇曳。
　　深刻的皱纹下，是深刻的阴影。

　　“虚海彼岸的英吉利，人称日不落帝国，意为殖民地遍布全世界，无论太阳移至何处，总有一块国土沐浴在阳光之中。”

　　英吉利，是的，盼望革新的女王并没有妄想把庆变成美利坚，因为玉座空位会造成天灾频发妖魔横行。奉承着皇室的日本国，保留了王室的英吉利，才是女王心中的好榜样。
　　不过，浩瀚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断言，赤子之心中装满了自由、民主、富强和全民幸福之类的褒义词。她做梦也想不到殖民地。

　　“你这计划如此歹毒，赤子不可能允准。”
　　“我本来就没打算把真相告诉她。”
　　“赤子引你为平生最大的知己，你就这样对待她？压榨友邦的劳苦大众，你不觉得亏心？”
　　“为了呵护那颗赤子之心，我装了这么多年老好人，也不容易呀。”苏兰桂的脸上浮现了全无悦色的笑容，“革新，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革命家，是一种非常残酷的人。冢宰，我心如铁石，像您一样，徒有一副温润君子的外表罢了。”

　　这番告白非同小可，浩瀚看到了他不惜鱼死网破的决心。

　　“空想已经构架完毕，实行却是长久的难事。没有您，我的空想即便由主上强行推广，也只会在过程中扭曲变质，以民怨沸腾收场吧。所以我决定毫无保留地向您敞开心扉……只向您。”
　　“真是我的荣幸。”浩瀚喃喃地说。
　　“请给我直接答复！”苏兰桂紧逼一步。

　　“我认为你确实窥破了富强的秘诀，遗憾的是，天纲规定干涉内政者死。你的殖民大计就算可以蒙蔽赤子成功发动，顷刻间台辅便会失道死去。”
　　“您误会了，血腥殖民也不合我的口味，我需要您做的只是跟友邦谈生意。”
　　“此话又怎讲？”
　　“听说我们年年大丰收，国库中的米多得都发了霉？”苏兰桂忽然话锋一转。
　　“我怎么可能任由米发霉，全都做成了酒，高价出售。”
　　“收益不错吧？”
　　“唔，一般，幸好酒这种东西放得越久越值钱。”
　　“也就是说大部分都积压着，出不了手？”
　　“唔，确实如此。”
　　“庆是出了名的富强之国，风调雨顺，长治久安，产粮的成本比一般国家低，不如朝廷再出钱贴农民一半，然后，以市价的三分之一向各国倾销？”
　　“我不爱无缘无故做善事，朝廷也没那个闲钱。”
　　“主上崇尚廉政，税赋又极低，您感到拮据也不奇怪，不过都说您特别擅长理财……”
　　“再擅长也无法凭空生出钱币来。”
　　浩瀚似乎有点不高兴，看来财政压力不轻。
　　“为什么不多做点？”
　　“做什么？”
　　“做钱币呀。”
　　“钱币是可以随便做的吗？”
　　“我以为主上给了您充分的权力。”
　　“铸造与回收，确实由我全权负责。”
　　“那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
　　外行的蠢话让浩瀚勃然大怒，他本能地想拍桌子，却忘了自己没有右臂，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苏兰桂急忙扶住了他。
　　“哪怕我发了疯肯跟你胡来，也不可能随心所欲铸造钱币。”
　　“为什么？”
　　“庆的矿产是有限的，金银铜铁的产量就那么点，明珠美玉的产量就那么点。无论贫富强弱，上天对各国的恩赐是平等的。这个国家温暖湿润林木茂密，那个国家冰天雪地则矿产丰富。我们庆国相对居中，山水林木不多不少，金银铜铁不少不多。就算我不在意过度挖掘的隐患，不担心各行各业的震荡，也不能随心所欲地铸造钱币。”
　　“受教了。”
　　浩瀚推开苏兰桂的手，显然是想结束这次谈话。苏兰桂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纸金怎么样？”
　　“纸……金？”
　　“纸金的本质只是纸，可以无限量制造。”
　　“兰桂，我不需要可以无限量制造的钱币，那对国家有害无益，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

　　在常世，先后有三位名君发行过纸金，全都无疾而终。
　　大众总觉得一张纸印得再花哨，又怎么抵得上金元宝，所以怎么也推广不开。
　　其实纸金便于携带又便于保管，还能节约宝贵的矿产，减少开矿的苦工，优点多多，没有明显缺点。遗憾的是，名君的权威与信誉也没能打消大众的顾虑。
　　浩瀚完全没有挑战纸金的兴趣。

　　“冢宰，请听我一言。”
　　“你又有什么奇谈怪论？”
　　“只要把纸金和廉价的粮食结合在一起，谁能抵得住诱惑！”

　　权威的道理无法战胜根深蒂固的成见，但利益能驱动大部分人冒险。
　　只要让大众尝到纸金的甜头，后面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苏兰桂开始了新一轮狂想。

　　譬如说，某国今年收成不好，派使臣出国购粮。使臣准备了三千两白银，可以去奏雁求购，也可以到庆来。商贩同理。
　　庆的粮食以跌破成本的廉价销售，唯独有个要求，三千两白银必须兑换成等值的纸金，把纸金交过来，才能把粮食拿走。整个过程清晰明了，瞧不出任何不妥，而且庆还能给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景王赤子仁者仁心，急欲推广纸金将矿工人数减至最低。

　　“兰桂，你该不会真的用这个理由游说赤子推行纸金吧？”
　　“矿工减少是事实啊。”
　　“……请继续。”

　　纸金的兑换需要人力成本，因此论次收取手续费。兑换处和粮食交易的场所自然不可能设在一起，使臣和商贩还得走点路，兑换处人多的话，还得排个队。虽然有点麻烦还有额外支出，但跟粮食的差价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大部分人会选择一次兑换得多一点吧。

　　在庆盘桓的期间，这些人会发现衣食住行都能用纸金结算，深深感受到纸金的便利之处。他们会逐渐解除戒心，甚至懊恼没有带更多的现金过来兑换。这个时候名君的权威终于派上了用场，大家都相信，名君赤子就算会坑外国人，也决不会拿本国百姓的货币开玩笑。而庆国百姓待人接物时的友好与热忱，率直与自信，会更进一步打消他们的疑虑。纸金，至少在东方第一强国庆国是绝对可以使用的，哪怕不小心换得多了，也不用担心变成废纸。
　　那么，结果会怎样？

　　深受长途跋涉之苦的使臣和商贩难以抗拒纸金的“好用”，会忍不住用起来，越用范围越广。纸金终于和庆的廉价粮切断了联系，在各国的官宦商贾之间流通了起来。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就连好不容易攒了点闲钱的老百姓，也会赶时髦换纸金呢。

　　到了那个时候，纸金与现金之间的兑换是保持等额，还是改成差额，自然由庆说了算。纸金的发行量，自然也由庆说了算。因此整个常世的真金白银，明珠美玉，药草木材，绫罗绸缎，那些产量有限的天赐之物，都会源源不断向庆涌来。

　　还不仅限于此。

　　人来人往的尧天都，已注定美名远播。庆国大学的强盛，应天书院的开明与先进，已注定扬名四海。尧天都会成为举世瞩目的自由幸福之都，将整个常世的有志之士吸引过来。有人来这里追寻真理，追寻自我，有人来这里追寻国富民强的奥秘。无论他们为什么而来，全都威逼利诱将他们扣在这里。
　　不见血的殖民计划，由此顺利达成！

　　苏兰桂的语速越来越快，语声越来越热切，浩瀚却自始自终神色冷淡。

　　“冢宰，您不动心吗？天下的物产，天下的人才啊。”
　　“这个梦做得不错，很动人，只可惜做梦容易，做实事难。”
　　“我确实不行，我有自知之明，可您不一样！”
　　“就算我愿意殚精竭虑陪你唱这出戏，这出戏，不消两年就会被宗王看穿，延王说不定会亲自来尧天扫大街。”
　　“我不指望瞒过世上的聪明人，只是聪明人也有挡不住的事，正所谓大势所趋。”苏兰桂的态度无比执拗。
　　“唔，宗王和延王，或许会选择发行纸金与我们抗衡……”浩瀚无奈地退让了一步，但依然不肯点头，“也正是因此，你的如意算盘多半会落空。”
　　“您能应付。”苏兰桂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份信赖真令人惶恐。”浩瀚淡然一笑。
　　“我坚信时代的洪流无人能挡，冢宰，请您，只有您能为这个时代掀开全新的序幕！”
　　苏兰桂伏到浩瀚脚边，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浩瀚想一脚踹飞这个莫名其妙夸夸其谈的空想家，把所有的谬论踹进垃圾堆，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你的极限被上天看在眼里，你只能让庆繁华一时，注定以失败告终，所以上天选择了赤子，麒麟选择了赤子，不选你……”

　　赤子从权谋到韬略都不如他，究竟比他强在何处！
　　赤子将苏兰桂引为平生第一知己，势必有她的道理！
　　而这个苏兰桂，偏偏就是这个苏兰桂，选择了蒙蔽赤子，选择了与他密谋！既然如此，何不放手一搏？如果他真的是达王转世，执政的极限是三百年，今生今世，他决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踏上仕途一百九十年整的他，目前正处于一生之中最稳妥的上升期，换言之，正是革新的最佳时期。
　　想到这里，浩瀚坦然接受了苏兰桂的大礼。

　　契约结成，双方心照不宣，各怀鬼胎。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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