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笔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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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末


      腊月寺前冻死鬼,奈何桥畔不归魂。

      最近地府里总弥漫着一股火药味,来往鬼差步履匆匆,碰面即剑拔弩张。勾心斗角、虚情假面比比皆是,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张告示。
      年终奖详情须知。

      “李哥最近不是要冲业绩吗?眼前不正有顶好的一份?咋不收呢?”约莫十几岁的小鬼余光里偷偷瞥着奈何桥畔的一道身影,心不在焉地问道。
      只是他这声太过囫囵,除在侧的一个老鬼差勉强听清外,没掀起旁人半分波澜。不过小鬼也没法再重复一遍了,因为那个老鬼差在他打算这么做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管好你的舌头!”老鬼差压低声音警告道,“祸从口出!这话要是让你李哥听着了,准以为你在戏弄他!”
      小鬼本想挣扎,闻言尚未弄明白缘由,身子先反射性地往回缩了一下。他“唔唔”两声表示疑问。到底年纪小,难免敛不住好奇。
      老鬼差松了手,轻捻胡须,瞧着“人来人往”的黄泉路,咕哝了句“她连孟婆那关都过不去”,而后受着小鬼急切炙热的眼神,缓缓道:“我也只了解个大概……久留奈何桥畔的那位凡尘女子,生来就是个开不了口的——不过来了地府倒也沟通无碍——尚未满月便被生身父母弃于山中,为一老妪所拾,授予手艺谋生。阅十余岁,老妪死,次年逢大旱,卒于栏门佛寺前……”
      他越讲越起劲,却半天讲不着重点,反而让小鬼更迷糊了,很平常的命格啊……怎么会滞留在此呢?他连忙止住老鬼差的长篇大论:“孟婆汤为何不奏效?”

      凡阳寿已尽的尘世之人入了地府,先至阎王殿评定是非,后饮下孟婆汤,行过奈何桥,以往生井为终,以来世为始,如此反复,生生不息。

      “诶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耐性!”老鬼差不悦道,“新来的就该好好听着!她这命确实不稀奇,然,参悟不足反生执。执念太深,连孟婆汤都无法削减分毫。若是还想过往生井,起码鬼差携着到凡尘走一遭。”
      “那怎么……”
      “你傻啊,这活耗时不定,是个苦差。且一入红尘是非多,鬼差本就因爱恨嗔痴过多割舍不断而被择其职,如今再来一回,怕是繁华迷了眼,回不来喽。”

      小鬼不语,目光凝着虚空,若有所思。
      他有点跃跃欲试。

      老鬼差看得通透,轻叹道:“善心未泯并非好事,何况她这执念来得无影,当时阎王爷对着她三两页的命谱枯坐了三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这事拖了也快一年了,祂近些日子好像有意遣黑白无常来收拾这烂摊子,你操这心干什么!”
      “无常大人忙着呢,为了赶活走路都快飞起来了!而且听说他们是想要休年假才这么着急把活干完的,阎王爷要是真这么安排不就捅了马蜂窝了吗,他们至少得记恨岁余!”小鬼回嘴道,紧接着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心情那么坏哪还会认真帮她啊。”
      老鬼差气结,神色变幻几遭,扔下一句“不过咎由自取”后,甩袖而去。

      唯一的阻碍消失了,小鬼松了口气,随即理理虚无的衣领,负手故作老成地踱步过去。他轻轻地蹭到那姑娘身边,清了清喉咙,绽开笑颜,道:“姑娘独自站在这儿许久了,不冷吗?”刚一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身死后是无感的,冷更谈不上。

      他懊恼地想,完了,说错话了。

      桑梓涣散的眼神聚焦,蹙眉回视,却倏然一怔,好干净的人儿。她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一个未染俗世的孩子如何禁得起这种目光呢?小鬼的脸红了。
      桑梓暗笑,佯装严肃道:“鬼差大人找民女何事?可是冒犯了什么?抑或是民女的事有了决议?”

      小鬼因调侃而窘迫。

      遥遥远处孟婆唱着往生的歌谣。送了旧人,迎了新人。歌声传到此处,倒是给桥畔边心怀善念的鬼差和红尘缠身的幽魂作了衬。

      “咳咳!”正经事正经交代,小鬼肃色道:“姑娘安心,此事已有着落。阎王爷考虑到其拖欠已近一年,思索良久后特遣我与姑娘一同入凡散执。”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也不算撒谎吧,小鬼想。
      毕竟有着落是真的,阎王爷在考虑也是真的,而思索良久更不用说了,我好歹观察了好几日哩。

      沉默随话音的坠落而蔓延。

      桑梓平静地看着小鬼脸上因掩饰不住而稍流露些许的惴惴不安,暗叹。
      “民女但凭吩咐。”
      她伸出素白的手,示意小鬼叠上来。

      当稚幼搭上柔荑的一刹那,温润的风无中生有,他们的周身凭空浮现很多暗红色的光点,缓缓朝两人头顶飞去,交汇、交融、聚成一体,紧接着,那暗红色小球猛地熔成流沙般落到地上,沿着特定的轨迹匍匐移动,形成一个法阵,与此同时,小鬼与桑梓额头正中心仿佛被人用笔勾勒般显现出一个缩小的图腾,契约建立。
      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般,法阵的光芒慢慢暗淡下来,最终消失不见。

      “姑娘的故乡在何处?”
      “洄山山脚,云草村。”

      这一大一小相携入了凡,而人间此时正是冬至,薄薄霜雪洋洋洒洒,缓落地间。隐匿于林里的几座小屋炊烟袅袅,残余雾气被暖色的光线穿透,熙日挥洒的余韵裹着尘世,滋润万物。

      洄山位于宋朝境内,与外族交往密切,贸易繁荣。在洄山半山腰处有一座土地庙,香火不断。沿着土地庙的这一带,摆小摊的不少,佑平安的平安符,保万事的如意水,真可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每逢初一十五,嘈杂声充斥着这一方天地,摊主喜笑颜开,散落的铜钱哐当一声摔落地上,还没来得及捡拾,又一桩生意上门了。而幼童捧着新到手的玩意儿,耍得不亦乐乎,与其他同伴满街乱窜。大人们忙着祭拜,稍没留神,转头一看,“小兔崽子哪去了?!”慌乱得东西都没拿,怒气和担忧交织在脸上,找孩子去了。

      土地庙后方人烟稀少处,与闹声隔绝,细微的动静从地底传来,墙根的小花枯黄了几朵,极致的黑白在地面上画出一个规整的圆,圆内区域浓雾扫地,两个虚影自雾中脱身。
      桑梓站稳后环顾四周,瞥见了那几朵了无生机的野菊,随手一指,责怪道:“看你干的好事。”小鬼头还晕着,顺着她指的方向扫去,莫名委屈:“这也不能单怪我啊,咱俩都不是活人,刚出来的时候阴气本来就重,这菊又娇,没办法啊。”
      可惜某桑姓女子选择性耳聋。想来,自结契同行后,原先的拘束便如鱼儿入水影无踪般遍寻不到了。
      许是太久没同人说话了吧,小鬼想,脾气是燥了点。
      他抬眸凝着穿透她虚影的晶莹,暗背下锅,小心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我家。”

      眼前景曾几何时隐于心上,方寸描摹尽是熟稔刻骨。
      桑梓轻扯唇角,转身离去。

      他们荡过密密麻麻的松枝,穿行于负雪的山路,满当当的雾凇都未能拦截其半分,像归雁飞掠长空似的畅通无阻。
      在踏上屋门的一瞬,暴雪骤至,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掩住了后路。

      屋内灰暗无光,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破败、荒凉,似乎曾被洗劫一空。窗边的泥盆栽上斜插着几根枯枝,土质干裂,已与那菊一般,不复亮色了。而在窗口透过的那束光线里,浮动的尘埃雀跃地跳动着,在这寂静的陋室里无声地舞一曲《梅花落》。
      站在屋子中央的虚影陡然晃动了一下,似承受不住,她的双肩微塌,喃喃自语道:“他们竟当真这般无情……”
      随后,又自嘲一笑:“也是,恶鬼又怎会有人性,着实是我妄想了。”
      小鬼微哽,看着桑梓轻抚窗台,留恋、畏惧与痛彻心扉。

      “陪我说说话吧。”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名桑梓。
      听村里人说,我是被人扔在山中的弃婴,只是遭了大运给捡回一条小命。拾我的人姓桑,所以我也姓桑。可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人叫她桑老妇是因为我家门前种了一棵桑树。
      我和她都是外来的。

      儿时回忆已记不大清了,只隐约记得,院里常飘着糖浆的味儿,甜得发腻,又诱人得很。我偷吃了许多,自然也被抓住了许多回。终于,在我又一次偷吃被她察觉到后,我再也不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了。桑老妇亲手教我做糖人,可我估计不大聪明,手抖得很,画出来的糖人都歪七扭八的。而她则负责把我弄坏的糖人吃掉,当着我的面。
      那年我七岁。

      想来你也知道了,桑老妇是卖糖人的。我们常去叫卖的地儿就是半山腰的土地庙,往来祭拜的人多,热闹有了,生意就来了。靠着这点薄资,日子也能勉强过下去。
      而那地方的热闹,多半是孩子凑出来的,又因着我是个开不了口的,玩不到一块儿,也就自然而然被排挤出去了。自个儿待着无聊,便悄然竖了耳朵听着隔壁私塾的声响。打一开始属实一窍不通,又好奇得紧,于是趁着寅卯交替,偷溜着翻了墙去瞧个究竟——这么惊讶作甚,何人不曾言年少——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恰逢院里的教书先生昨夜思讨争辩过晚,歇在里头,又碰巧住在村西南边的康先生亦在其中,夜里辗转难眠,起身行于院内。

      我们撞上了。

      本以为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劫准逃不了。谁想待我窘迫地比划了半天,好容易表达仔细后,他却倏然大笑,又因闻得里屋动静,兀自停歇。随后自个儿琢磨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低声念叨“奇哉怪哉”,转身进里头捧了一打旧书,又抬眼瞧我这身板,思量片刻后摸了几本回去。及待他忙完这些后,就摆摆手回屋去了。
      俨然是虚惊一场。

      不过富贵险中求嘛,这也算是师父领进门了,就是该挨的骂一顿也少不了。
      那年我十岁。

      有了敲门砖就好办事了。日子随流水,我制的糖人一如既往不上台面,认的字倒已不少了。桑老妇卖糖人时,我在一旁帮着收钱,又分心听得隔壁夫子教学。偶尔听到入迷处,手上铜钱一荡一荡的,多了、少了,就由不得我咯。每回不是桑老妇笑骂着道我魂都被狗叼了去,喊我回神。
      偶尔撞了熟人在侧,也会跟着念叨几句:“这孩子被鬼迷了心窍喽,这么不小心!”不过往常这些话甫一说完,不高兴的反而成了桑老妇自己,她或是半真半假地糊弄过去,或是直接打发走人,扭头便对我继续说教,只是语气到底轻了不少。
      其实我心里头倒是挺乐意这种事情常发生的,因为她总会给我几个铜板做补偿,叫我在旁休憩。你以为我要去买笔墨?哈。寻常人家讲究的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肚里有点圣贤书反而易招祸端。

      我给自己添了胭脂。
      那年我十三岁。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阎王爷终究还是来收人了。桑老妇归西的时候,嘴里最后念叨的就是这句老人言,而她的上一句是“这乱世,活不好呐……”彼时她正抚着我,火灭了,她的手也垂下了。
      人是半夜走的,什么都没忘吩咐,还算圆满。只是难为她老人家去时还得看我哭半宿,也不知漫漫黄泉路有没有因为放不下尚未及笄的我而一步三回头。
      丧事没有大操大办,这是我平生头一次责备自己太过贪玩,没攒下银两以备不时之需。不过思来想去,或许是当时觉着自个儿一定走在她前面,也就没大留意了。我这人命里没带点好的,心术也不大正,守灵时愣是连声娘亲都不敢多想。后来到了阎王殿,胆大点问了阎王爷,他起初不肯说,扯了一大筐天机不可泄露,可到底耐不住松了口,桑老妇这人啊,无功无过,领了个平常胎,长命百岁没有,但也不错,人间四喜四悲各占其二。我想着,挺好,总比这日子好。只是临出殿时祂随口说的一句话却让我揪起了心。
      听孟婆说,她啊,端起孟婆汤时,似不甘心般往黄泉路望去,侧耳细听却半响也无,终是遗憾饮汤跃井往生……
      我竟是有些后悔了。
      那年我十四岁。

      “歇会儿吧。”桑梓止了话头,虚影空荡荡的。
      窗外暴雪将息,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景。衬得屋内越发昏暗,这屋已然不剩什么了,一张木板榻,一套桌椅,还有一些散发着霉味的黑渣滓。
      黑渣滓?
      小鬼从哀伤中挣扎出来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觉察到他疑惑的目光,桑梓却闭口不答,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我捡了一只猫,在桑老妇下葬那天。那猫通体漆黑,是只母猫。”

      她本无意拾它回去的,只是巧合如此。

      那时正值清秋,窗台的泥盆栽里种着的云草花期将过,细碎撒了一地。临近日入又下了一场迟暮雨,她撑伞立于墓前,而它则扯着嗓陡然落于碑上,恍惚间觉着,当初桑老妇捡她回去时也是这般,缘分而已。或许这个半生苦命的妇人已领旨投胎了呢?还真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她遣回来的慰问。
      姑且算吧。
      “我为它取名薄荷。”

      雪彻底停了,透过凝着寒霜的窗隐约可以窥见丛生的杂草、错乱的草房以及冰冷的夜。暮岁已至,黄昏时尚早。村里偶有低语,却也寂静,几十里外的咳声都能经风一路彻响。户户门窗紧闭,仿佛凶猛的野兽随时可能出没夺人性命,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自保。
      这儿比地府还冷漠。

      小鬼还在思索着“我捡了一只猫”和“黑渣滓是什么”的关联时,桑梓已不想多谈了,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兴致,想去见见旧人旧景的兴致,如野草般疯长,如痼疾般不可根除。

      “想出去走走吗?”
      “跟上。”

      我接了桑老妇的活,日日携猫往返于我们曾叫卖过的地儿。不过大抵是因着我没法仿着桑老妇那样的好口才,尽管走得勤,生意也不可避免地冷了下来。果然,岁数小的孩子总是不愿从一个哑巴手里接过他们所喜爱的糖人,他们想要的,除了糖人之外,无非一个慈祥的微笑和些许温柔的言语,以此来平衡他们因太过贪吃而必须熬过的来自家里的责问。

      可惜,我笑不出来,也开不了口,甚至于我的糖人都是歪七扭八的。

      终于,在一个冷清的泛着薄雾的早晨,我意识到了:我是一个矛盾的糖人小贩。于是,我在纠结中另谋出路,又始终无法完全割舍。索性改为每月一回。然而,因留恋而一时兴起,乃至身不由己,为常人所不能免。在此之后,我的生意竟枯木逢春,一日所得可抵三日糊口。

      重操旧业?不,我不会这么做。

      小鬼,记着,你的归来是不值钱的。而为了我的糖人付与我盘缠的那些人,不过是短暂如昙花一现的自我感动罢了,昂贵又廉价。
      哎,我同你说这些做甚?真是糊涂了。

      前边说我另谋了出路,这话其实不大对。出路并不那么好找,有的只是零碎的足以果腹的小活。我同隔壁村的绣娘柳姻学过绣工,同三里地外的包子铺牛叔学过手艺,同官老爷家里退下来的奶嬷嬷学过浆洗……但,无一例外,都不长久。
      在我还没怎么习惯由被照顾者变为照顾者的身份转换时,冬至如约来临。而将近年关,薄荷和我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长寿面更是凑不出一碗,只好作罢。那会儿还真哪哪都难过,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只剩下两个想法:“冬至其实也算不得生辰”以及“好歹不是孤身一人”。

      岁岁长安。

      除夕夜啊,我慢吞吞地收了摊,嘴里叼了最后一根糖人,而薄荷则从我肩上挑了个舒服的地儿窝着。推车归途,红火一片,爆竹一片,耳边传来微弱的猫叫,可能是被惊着了,我捏捏爪子以示安抚。回屋取一坛自酿酒,拦住薄荷想要扑上来的身子,自个儿提酒上了山,找到那座孤零零的墓,开坛一浇到底,给她拜个年,道声岁岁长安,一如过往。
      那是我头一回,亦是最后一回同她隔着墓碑迎孟春。

      我这人啊,命里就没带点好的。
      一语成谶。

      七月流火,薄荷怀了。一番挣扎过后,我决定留下它们。只是,苦日子过得多了,习以为常,生下来的猫儿跟着遭罪,何必呢?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甚至有些许庆幸。它们让我觉着,天煞孤星的命还不至于落到我头上。
      那年的光景并不好,夏末逢大旱,方圆千里颗粒无收,饿殍满地。人们已挤不来善心了,我的糖人一落千丈。为了维持生计,我辗转于很多地方,后来却发现,哪里都一样。窃喜又绝望。

      然,及隆冬,更大的噩耗强势闯入我千疮百孔的生活。
      真真是应了那句:天道无情。
      若我早知如此,即便饿死我都不会在那天踏出屋门半步。可“如果”真的发生就不存在回头,而世上也没有“早知道”一说,连神仙想预知未来都需付出代价。

      隆冬二十九,辰时。彼时的我还未曾像如今这般厌恶落雪。灾情严重,朝廷接济经层层剥皮下来到我们这儿半点不剩。家里积蓄已无力支撑,我持箩筐于山上寻野菜以供两口充饥。山路雪深至膝,步步皆小心,独行更甚。此处离佛寺十里,常有贵人访之求福,或真心,或假意。不过撇开里子如何,至少在跪上蒲团的那一刻,他们都是虔诚且卑微的信徒,毕竟长命百岁、一生无忧真的很诱人。
      当我满心欢喜地摘下一根野菜,感激上苍今天的伙食终于有着落了的时候,我猛然对上了一双直勾勾的、布满阴郁的眼睛,那人站在佛寺后门的台阶上,身形虚胖,着上好绫罗绸缎,许是顾忌着上香,浑身只在耳上衔了一对金玉坠,银白汤婆子捧在手里,外披玄青狐裘大氅,与我的残破缕衣天壤之别。那是一种金银珠宝堆砌出来的富贵之气。而血丝浮现、眼底青黑,是纵欲过度的表现。

      地主爷的儿子。

      我不欲久留,匆忙下山,走前隐约瞥见他抬手招来一随从,紧接着一句经风送来的问话:“她是谁?”
      这是我与他的初见,尽管后会无期,却足以将我推向死亡的深渊。

      待我冒雪归家,把采来的野蔬对半分,一份现吃,一份储存。不是每日都同今儿个这般幸运的。及腹中渐有实感,这件事在我心中已如咽下的菜根成了过去式。薄荷仍在埋头苦干,我看着它,我看着她。为了避免过度劳作使得来之不易的粮食流逝得更快,我坐在寒凉的泥地上,从隅中到日昳。冰冷并未因我而温热,密不透风地掠夺我赖以生存的热源。我开始想象书册里出现的氍毹、糕点这些可能毕生无法拥有的富人家的东西,思索今年的冬天为何如此难熬。

      大雪三日,鸟兽俱无踪。
      我立于门前,瞧着几个人影由远及近,领头的是村长。
      “桑丫头啊!你摊上好事喽!”我跟村里人其实都不大熟,自偶然间听到他们背地里喊桑老妇为寡妇时,疏远成了必然。而这样的笑容,在我看来,满溢着讨好、谄媚以及终得救赎的狂喜,以至于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正期待地等着我的回答,却发觉我面无表情。尴尬之余给了身侧的人一个手肘子。那人吃痛地闷哼一声,连忙递台阶:“哎呀!你糊涂了?桑丫头说不了话啊!”村长欣然应下,作恍然大悟状,夸张又滑稽。只是,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我如坠冰窖。

      他说,丫头啊,地主家的儿子要娶你去享荣华富贵咯。你也知道,村里一年无收,大家伙儿都很困难,你过去后,要多想着我们啊!哎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苟富贵勿相忘!这些年来我们也没亏待过你,他们遣人来说,择一顶轿子送过去就成,还不用嫁妆!多合适啊!到时候让隔壁村的柳娘给你绣件红衣,起早点抹个面就可以走了,全村给你做排场……

      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翕,想要打断他,却张口无言,天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恨自己是个哑巴。

      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想说,你们困难,我难道就好过吗?一日一根野菜,两口分着吃,还得不断告诉自己饱了,还有明日。薄荷还怀着猫儿呢!我想说,苟富贵勿相忘的后续只有陈涉一人飞黄腾达,旁的半毛没有。我想说,自记事起,你们同我们,无夺亦无舍,陌路人勿行知己事。我想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我真的过去了,等待我的就一定是好日子吗?聘者为妻,奔者为妾,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可我心里门儿清,被饥饿冲昏头脑的疯子是毫无理智可言的。

      他们被我接连后退的动作吓到了,我使劲摇头,想要关门把吃人的恶鬼挡在外头。
      可是,不行。一只手如铁钳般卡在门板上,是刚搭话的冯氏,村里有名的泼辣户。
      “桑丫头这是不愿?多大的好事!你看你的手,都冻青了。过去后就用不着这样了,泼天的富贵啊!哎你做甚!一本万利的生意,怎么那么不懂事!”
      我想扒开她的手,浑身气力都用上了,无果,只能挣扎地看着、听着,漠然无所动。他们在一番好言相劝后,似乎终于感觉到了我的油盐不进,逐渐失去耐心。
      村长说,算了,好事多磨。让她自个儿待着,想明白了再出来。
      话音刚落,那只仿若含着千钧之力的手猛地朝我袭来,左肩刺痛,大门在我面前“嘭”一声关紧实了。

      我跌在地上,感受着命运的恶意,抱着薄荷痛哭。哭给谁呢?哭给我自己。

      你说我懦弱也好,无能也行,可双拳难敌四手……罢了,借口而已。或许当时的我确实存在侥幸心理,饥寒交迫使我无法正常思考了。如今想来,若我再强硬一点,凶神恶煞一点,抑或是狠心拿刀划花自己的脸,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

      他们啊,怕我饿死吧,一日一顿送得倒是勤,但往常被我视为生命的粮食此刻却似草芥,燎之漫天也漾不起一丝波澜。我绝食了,送来的吃食全进了薄荷的肚子里,挺值的。
      却也可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暮岁初九,有人来看我了。这像不像探监?我在他们眼中未尝不是一个不听话的犯人。只不过比平常要有价值得多。
      来人是柳娘,教我绣工那位,来给我送嫁衣。甫一进门是真切地被吓着了,据她之后所言,她以为我是愿意的,正打算劝我一劝,狼窝不可进哩。有些认不出我了吧,毕竟瘦得脱相,双颊深凹,连原本合乎尺寸的嫁服都撑不起了。
      柳娘心疼得直抹泪,跟我掏心掏肺,丫头啊,要不咱就认了吧,何必这般作践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走一步看一步,咱低头服个软,成吗。
      我不答话,只麻木地任由她抚着我干枯发黄的发,一声低呼,几缕银白从我眼前滑过,竟是早生了华发。柳娘哭得越发狠了,泪珠子一串接一串地掉,神情满是不忍,她见我丝毫不肯示弱,一咬牙,道,我去找人,你养成这幅样子,他们也不好交差,我去找人,给你看看,寻个时机把你送出去。

      半炷香功夫,他们闻讯而来,同柳娘相似反应,却少了怜惜,多了恐惧与厌恶。
      “治!必须治!”村长音都在颤,“找人,赶紧找人跟地主爷那边说一声,就说……就说这几日怕是过不去了,桑丫头还没及笄,也就下月初的事,我们想再留她会儿,快去!”
      随后,他把目光转向我,神色阴冷,道,生病,这么巧?别是绝食了。左右都是要过去的,桑梓啊,切勿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孩子,我相信你是个拎得清事理的。

      许是想装出个慈祥样子,却忘了收敛狰狞面孔,显得扭曲又丑陋,像是能直窥到肉里的黑心肝似的,肮脏可鄙。
      我嗤笑一声,来回应他罔顾现实的幻想。

      终得清静。木板榻下阴暗处传来细弱的猫叫,我闭眼疏眉,万幸……这年头,荤比素更能引起人们的疯狂,何况一只成年怀子猫。

      可能是柳娘的话当真起了作用,以至于我短暂地遗忘了她本就长久受人欺压因而养成了个胆怯、扛不起事的性子的事实。我开始进食了。
      而她所说的时机,约莫在暮岁廿十。我那会儿尽管身子好了不少,但近一月被压抑在囚牢似的屋子里,神志难免不清楚,日子也记不大准了。

      那日这个逼仄的屋子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教书先生康正。有印象吗?我同你提过的,算是启蒙人。
      他进门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与头一回见面无甚差别,而后沉重叹息,也不管我是否清醒,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携村长之托来劝你低头认命,人生短短几十载,你这般出身,在这乱世,兴许嫁与地主当小妾是最好的出路。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着实不好受。且无一刻不为生存而奔波,圣人也会蹉跎成痞民。
      到这儿他突然顿了一下,可能是听着了我从喉咙里溢出的一声低嘲吧。
      然这并非我此行真正目的。人生短短几十载,有很多东西是可以排在生死当前的。大概你也成不了乱世枭雄,但隐匿村野、归居深山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贞洁、傲骨乃读书人的底气和根基,委身做妾倒成了万不得已的下下策。桑丫头,你只是没看清人性化作的恶鬼有多卑劣罢了,离开云草村吧,它根本不是一个让人幸福的地方,现实与含义相悖,变相的吃人……

      絮絮叨叨仍未停止,我猛地睁眼,茫然与震惊明明白白地印在了我的脸上,没有怀疑,只是意外。他仔细地瞧了瞧我,又是一声长叹。
      虽说柳娘的恳求占了一部分缘由,但到底还是我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你翻墙那一夜,我们几个半截身子已埋进黄土的老东西所争论的压根不是什么圣人哲理,而是:要不要关了私塾。本来到了最后一切都处理妥当,正商量着何时公告这事儿,哪知横生枝节,半路蹦出了个你,你可知你搬书回去那当口,我们几个都在门里瞧着哩。
      他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却又很快隐了下去。
      今上并不重科举,读书是一条最不可取的出路。私塾里没几个诚心向学的,满腹经纶到了而今这个民不聊生的时代,倒成了受人耻笑的把柄。因此看到你来借书做学问时,我们感到讶然和欣慰,私塾也由此撑了下去。
      好了,话就叙到这儿,今晚没人守着,丫头,日后保重。

      康先生走了。

      当夜子时,我推开了他有意放松的门,像往常出摊一样,揣着薄荷,逃出了这个恶鬼群居的地方。

      “你觉得我逃出去了没有?”桑梓立于街道中央,漫不经心地问。
      小鬼与她并行,闻言偏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能怎么说?要真逃出去了还会在这儿吗?考验口才的时候到了!
      然而未待他组织好语言,桑梓已抬步向前了,似自言自语地道:“其实后来私塾也没撑多久,大旱惯会收割人命,读书又不能当饭吃,本就强弩之末又雪上加霜,关门是必然的事儿。也不知康先生可曾后悔……”
      继续办下去是靠着近似于无的安慰,而被迫关门就确切是不得已了。

      “毕竟后来的我,属实是辜负了他的期望,踏上了归途。”

      小鬼倏然一惊,疑问几乎脱口而出:“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逃出了龙潭虎穴转而又将自己亲手奉上,为什么新生就在眼前却弃之如履,为什么要回去。

      因为世事难料。

      “这尘世于我而言太小,小到只有这一隅方成天地的云草村。”

      言谈间,他们已踱至山口,而再往前,便是那座佛寺——栏门佛寺。雪松衔阶而上,披蓑执矛屹立两侧,一道嶙峋、黝黑的羊肠小道被左右簇拥着,令人畏惧。殊不知,闯过这片密林,所见所闻,于今,就是蓬莱仙境。
      桑梓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眼,心里五味杂陈,微哂道:“一方净土,说的就是栏门佛寺。”

      许是致仕的达官显贵名气够大,威望够深,才使得人家弹指的善心筑成的佛寺都具有震慑力,富人们豪掷千金为求一面得以引荐,金块珠砾倚叠如山砌了这么一方净土。

      “知道我为何要带着薄荷吗?”
      “若我自己走了,就没人管它了。”

      我厌恶密不透风的暴雪,它让我喘不过气来,那感觉就像黑白无常的缚魂链刚好卡在了脖颈上,窒息、憋屈以及生死权脱离自己手中的恐慌。逃亡是凭借一腔孤勇和宁折不屈的决心,那么之后的四处躲藏,便纯粹是为了活着,也只能为了活着。
      你体会过那种连骨头缝都在叫嚣着散架的冷吗?满目皆是空茫茫的,深灰的天犹如幕布沉闷地压下来,携着漫野的雪团,一捆一捆地往下送。纵使你死命地揪着薄如蝉翼的缕麻,把自己蜷缩得如一个水桶大小,也会在寒风席卷而来时城破楼倾。当你费力地抬起手腕不顾皲裂的缺口使劲搓着,期盼着暖意攀爬而上时,却迟钝地发现,你什么都感觉不到。而后,饥饿紧随,强烈的无力感贯穿全身,给了你沉重一击,在这之前你甚至以为严寒已使你麻木到七魄尽散,万般知觉都消失了。

      若先前逃出魔窟有十万分的狂喜,到了如今这般,也只剩半点在摇摇欲坠了。饥寒交迫,真正的饥寒交迫。我努力睁大眼睛去寻找一切可以通过吞咽使我免受这种痛苦的东西,然而什么都没有了,连曾被褐色树皮包裹的粗壮枝干此时也变得□□。

      可能确实有些后悔吧,后悔亲手将安逸生活拒之门外,后悔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模样,后悔听了康先生的“煽动”。我这人死犟,却也怕死,处于生死一线,竟想着被人发现带回去接受所谓的命运也好。

      那时约莫暮岁廿七,我们走走停停也就离云草村十几里。回还是不回,我心里纠成一团乱麻。如若那个时候的我还有些许犹豫的话,那么,薄荷,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七日煎熬,于一只身怀六甲的猫来说,已是其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在我仍苦苦挣扎之际,它倾尽了所有,仅凭此,我就无法弃之不顾。更何况,我也曾欢喜过的。
      欢喜过新生儿的诞生,欢喜过日后的生活。
      万不得已,我回去了。

      是不是觉得徒劳无功?愧对柳娘和康先生?我隐在村口的灌木丛里,也曾因此止步。可更令我恐惧的,是怀里不断流逝的温度。撑不住也得撑,再愧疚也得去。我换了个方向,朝栏门佛寺踉跄走去。此时的我头脑混沌,发近半白,灯尽油枯之相尽显,俨然时日无多。待朱红门终于映入眼帘,我趔趄着地,重影幻现。
      佛寺门前的石阶是真的冷啊,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叩响了紧闭的门,仰躺阶上,突然感到委屈,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啊。人们传言,死前一刻,重来一遭,往事不过走马观花,一闪而过。其实不然,平生无憾,死亦不悔;平生有憾,死亦不甘。
      哭已是哭不出来了,总觉得不能在闭眼那一刻留下一个凄苦的形象,让人瞧着叹惋,唏嘘而过。可惜云草绽于夏,若再早些,兴许还能见着花谢。而今,却是无望了。那些泥盆栽里所种的,本是桑老妇留的念想,可来去,总不是我的。

      这乱世,活不好呐。
      熬是熬不住了,最后一口气已到了头。魂去时,隐约瞥见那朱红色的佛门松动一霎,伴着微乎其微的猫叫,终于没了光。

      栏门佛寺,言语同实景相叠。
      “回头想想,更好的活法不是没有,只是,命里无重来。”桑梓轻声道,似思索多遍,了然于心。
      可如果真的释怀,往生至此,幼儿也该满岁了。

      小鬼明知故问:“姑娘想通了吗?”
      此话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日出,寺门开。两个小和尚拖着大扫帚于门前扫雪,哈欠连天。倏地,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儿跃上寺墙,打破了静默。小鬼眼尖,瞧见了桑梓堪堪刹住的脚步,灵光一现,急匆匆地道:“那是不是——”
      “不是。薄荷也去了。”桑梓强势打断,言辞肯定。
      虚实泾渭分明。其中一个小和尚也看到了那猫儿,眼睛一亮,赶忙招手,喊道:“小黑!这儿!看这儿!过来玩嘛。”
      这下活也不干了,专逮猫儿玩。待玩够了气喘吁吁蹲在阶上,揪着小事瞎聊天。
      “小白今儿个是不是要被送走了啊?那边前几日还在催哩。”
      “是今日吧……记不大清了,哎,这么一来,算上清和送走的小花,三只离了俩,还天各一方,属实惨了点。”
      “还真有那么点儿理,兜转一遭,剩了小黑一个,说来它还是跟那母猫最像的,威风凛凛,瞧着顺眼。”
      “住持不就是因着这个才没把它送走的嘛,说来,腊月也快到了,咱们要不要带着小黑去看看他们——我是指那位姑娘和大黑。”
      “当然啊,起码头三年是要的。他们在后山吧,是吧,我记得是在后山……碑还是我削的呢。”
      “是是是。那就腊月辰时,约了啊。”
      ……

      后山距佛寺不远,只是埋身之地有些难找。桑梓和小鬼寻觅良久,终在一处泉眼旁找到了两个土堆。
      她依然立于墓前,低眸看着那无名碑,平静无波。其实这般也挺好的,两条命换三条命,值得。
      那句得不到回答的问话,小鬼已经知道答案了。
      “姑娘要是想把墓迁回桑老妇身边,托个梦——”就成了。
      “不必了。”

      她名故乡,这短暂的一生走到尽头,来处、血亲与她无缘,灾祸常伴左右,末了,连归处都不想讲究半分。
      “回去吧。”

      至此,这一世的纷杂恩怨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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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往生井”非我原创。
    2.人间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人间四悲: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3.薄荷的花语是永不消逝的爱。
    4.云草的花语是永怀希望,还有幸福快乐。
    5.本文叙述方式灵感来源《呼啸山庄》。
    结语:桑梓不是一个完全正面的形象,我更希望她同常人一样。
    她与桑老妇相依为命,在她死后,害怕却又不得不继续活着,那只猫儿可以说是她为数不多的安慰的来源,起名薄荷跟桑老妇有点关系,场景重现吧,迫切地想给自己找点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
    桑梓的执念来源于心中的纠葛,她总觉得她不仅害了自己,还拖累了薄荷,过不去那道坎,而后来小和尚们所说的几只小猫也算给了她解脱。桑梓这一生,遇到过的“只是”太多了,圆满几近于无,可谓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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