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

　　家里已经是一派过节的气氛，小城市没有大都市的繁华喧嚣，却更有年节的味道。处处张红挂绿，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载满年货的路人，手里拿着糖果和小烟花的孩子，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而欢乐。

　　“你这孩子，回家过年给一家人都带点儿东西，就不知道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妈妈拉着我在商场里逛，一边拿衣服在我身上比比划划，一边抱怨。说是抱怨，可我看她还是挺开心的，“你说我这么大岁数了，眼光能跟你们小姑娘一样么。”

　　“妈，我都好几年没穿过您给我买的衣服了，我长大了您就不管我了。”离开家许久，我才发现，跟在妈妈身边发嗲撒娇是件多奢侈的事儿，以前我总觉得这样太娇气不懂事，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就要做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妈妈笑得眼角皱起，戳着我的脑袋：“这么大的姑娘了，越长越回去，跟小孩儿一样。”

　　“妈，你要严肃点儿，再笑就该起皱纹了。”我挎着妈妈的胳膊，抬手去搓妈妈的脸。

　　妈妈一把打掉我的手，嗔怪着：“别胡闹，我本来就是老太太了。你哥要是早两年结婚，我都当了奶奶了。就说你，过了年就二十周岁了，留不了几年都要出嫁了。”

　　“怎么说到我头上了，我还是小孩儿，还上学呢。”我不满的分辨，随便抓过一件毛衣比划比划。

　　“上学怎么了，大学生了还不让谈朋友啊，我闺女哪点比别人差了，还能没人追。”妈妈换了一件衣服在我身上比着，笑嘻嘻的问：“你那个姓唐的同学呢？是不是你们没成啊，后来一直不见你提，你们也不一起回来。”

　　“妈，这事儿您就别问了，他跟我可什么关系都没有。”我知道避不开妈妈的盘问，不过就此看来哥哥回家什么都没说起，我也放了心——林宁宇的事儿倒不是怕家里知道，只是他还打算出国，爸妈知道了一定会不满，天下的父母都是偏心的，都希望自己家的孩子少付出多收获，他们肯定担心我受委屈。借着试衣服，我调开话题，妈妈大约是发现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也没有再问，转而说起了哥哥和未来小嫂子的事情。

　　“那姑娘我挺满意的，你哥也真喜欢她，这么些年，你哥总算又变回原来的样儿了。”妈妈感慨，“当我不知道呢，他指定是受过什么打击，我是真怕他把自己耽误苦了。”

　　“啊？哥的事儿，您知道？我还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呢，我怎么问他都不说。”果然是有些故事的。

　　“我不知道啊，你哥那个脾气，他要是不说，谁能问得出来。”妈妈拍拍我的手，“虽然不说，可我也能看得出来，你们年轻人啊，都是自以为聪明，也不想想，我自己的孩子，我能不知道么。唉，你们爷们儿都是这样，都以为我心眼儿直，看不出你们的心事儿，这么多年了，我装糊涂罢了。”

　　我觉得妈妈的话里含着些萧索的意味，忍不住劝慰，“哥哥肯定是觉得谈恋爱的事儿不愿意跟别人说，我爸可没什么瞒您的吧。”

　　“你爸啊，瞒我的最多了，”妈妈似笑非笑，“老当我是小姑娘呢，什么要紧的事儿都不跟我说，就连你们兄妹的事儿，他知道的也比我多。”

　　我从没想过爸爸妈妈之间原来是这样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清楚。“爸爸比您大五六岁呢，可能岁数大想得就多吧。”妈妈没再多说什么，专心的挑着手里的衣服。

　　买好了衣服，我看妈妈也并没有好起来，便拉着妈妈一起去了爸爸的店里。临近年关，CD区倒是有些人，卖书的地方却冷冷清清，跟隔壁网吧里座无虚席的热闹形成了明显的对比。爸爸正在屋里看着本书，听到我们进来，微扬了扬眉，脸上升起一片暖意：“你们娘俩怎么过来了。”

　　“我妈带我买衣服呢，走累了，过来歇会儿。”我因为有刚才的谈话，这时候看爸爸妈妈就多加了几分注意，可是爸妈神色自若，好像只有我才是心里揣着事儿的。

　　随意闲话了几句，妈妈说要先回家做饭，问我要不要走，我想了想，冲妈妈傻乐一通：“我等我爸一块儿，反正回家我也插不上手。”

　　送走了妈妈，爸爸回身进来在我身边坐下，看了我一会儿，问我：“你妈今天怎么了，你惹她生气了？”

　　“哎哟我哪儿敢啊，别说我妈现在更年期，就是当初她年轻我不懂事儿的时候我也轻易不敢惹她生气啊。”我摇着爸爸的胳膊，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否认，跟爸妈撒娇虽然多少有点招自己鄙视，可这滋味儿其实不错。

　　看着爸爸一脸不相信的眼神，我大呼委屈，顺便把之前的事情说给爸爸听，然后很“不经意”的问：“爸爸，我妈说的是真的吗？您什么都不跟她说？”

　　“原来她在心里怨我。”爸爸低声说。

　　“您说什么？”我原本是带着极大的好奇心的，可看爸爸的神色，并不是如我想象一般的“有故事”。

　　“你也大了，说给你听倒也没什么，幸好有你这话，不然我和你妈还得一直互相误会下去。”爸爸起身端了茶给我，顺手敲敲我的脑袋，“人家都是闺女给爹倒茶，咱家好，只要你来就是我伺候你。”

　　我笑嘻嘻的接了茶，还夸张的晃晃脑袋：“这泡茶是技术活，您干呢是艺术，我干呢就是糟蹋东西，咱不能那样啊。”

　　“什么都是你有道理，我跟你哥还就吃你这一套，真不知道将来谁能降伏住你。”爸爸自然没有生气，微微笑着，“你这傻乐的样子跟你妈年轻的时候特别像。”

　　我没接话，等着爸爸讲他们的故事。

　　“我猜你妈一直觉得我心里有人，所以担心我有话不跟她说，哎，也怨我，回头我跟她谈谈。”爸爸看着面前的茶杯，水汽氤氲，茶香满室，“我跟你妈是别人介绍认识的，一点儿你们说的‘浪漫’什么的都没有，你妈年轻的时候漂亮活泼，直来直去，是那种让人一看就想笑的姑娘，后来我们就结婚，有了你哥，再后来就有了你，一转眼就快三十年了。”

　　“那您在认识我妈之前……”我忍不住开口问，如果如爸爸所说，岂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故事？

　　“你这孩子，当是说书唱戏呢，”爸爸又敲了我脑门一下，“我这么些年，心里一直只有你们娘三个，你想什么呢。不过我有一个堂姐，你该称呼一声堂姑姑，跟我的一个哥们儿谈过一场恋爱，当年可是轰轰烈烈，他们是因为我认识的，什么事儿也没避开我，可是后来因为家庭的关系没有到一起，两个人都伤得厉害。”

　　“啊？那后来呢？”原来上一辈人里真的发生过些恩怨纠葛呢，听上去好像电视剧啊。

　　“后来你堂姑姑嫁了人，很快又离了婚，再后来去了深圳，现在在加拿大，我的那个哥们儿走了仕途，在南方一个省，级别挺高的，前一阵子还说去北京的时候要看看你呢，后来因为他们那边出了些事儿提前回去了。”爸爸有几分感慨，“你堂姑姑在国外的时候嫁过一个外国人，后来也离了，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孩子，我那哥们呢，虽然成了家，有了孩子，可是据说就是个工作狂，成天的不着家，他跟我说，他心里苦。”

　　我心中恻然，为这两个素未谋面的长辈，我知道，那个时代人们有许多无可奈何，只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了。想到这句话，我记起去年过年的时候爸爸让我写的字，抬眼去找，果然还挂在厅里。“爸爸，这个……”

　　爸爸也看了一眼那幅字，“是啊，这是我当时的感慨，从头到尾我都是个旁观者，那个时候看着他们那么痛苦，我就想，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娶回来好好对待，不让她有烦恼。”

　　“所以您……”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

　　爸爸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飞快的掠过一丝尴尬，“我挺喜欢你妈，可是你奶奶不是很喜欢她，一起住着也经常有些不愉快，再加上我单位改制什么的，你妈心思单纯，很多事儿跟她说了也没什么用，反而有点儿添乱，我就很少跟她说什么。我真的希望她能永远像我刚认识她的时候那样。”

　　我明白了，不过想到妈妈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批评：“爸爸，您都没想过，我妈她再怎么单纯，也是您的老婆，还是我跟哥的妈，这么多年过来，她又不傻，您什么都不说，她怎么能没想法。”

　　“是啊，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回家就跟她说去。”爸爸微微一笑，“倒是多亏了你这丫头。”

　　“哼！”我深觉得意，便憋不住话了，“两个人在一块儿得互相了解，互相体谅，就算你想为对方着想，也得用对方能接受的方式啊。”

　　爸爸却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我的丫头也长大了，听这话，这是谈朋友了吧。”

　　“我……我没有，这都是看书看的。”我小声辩解，心里为自己的得意忘形后悔不迭，林宁宇的事儿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摆到父母面前呢。

　　爸爸摇摇头，“随你吧，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只是，唉——”

　　“怎么了？爸爸您别生气啊。”我看爸爸的脸色有些沉郁，心也提起来，“我不是有意要骗您，是真的。”

　　“你越长越像你堂姑姑。”爸爸说了一句不太着边的话，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接着说：“你的长相不是很像你妈妈，更多的是像我，像你爷爷，当年，你堂姑姑也是你这个年纪，你跟她那时候有七八分像，我看着你就时常想起她，我怕你跟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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