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结巴

　　19.

　　祝航矫正口吃的问题在他刻意回避的情况下被迫搁置，江美兰踩着高跟鞋将他们送到许一帆爷爷家门口，没坐下喝一口水就离开了。

　　许一帆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手摇蒲扇，拿脚蹬了蹬正坐在床沿儿上吃瓜的祝航，说：“等回市区，我陪你去那个矫正机构，好不好？”
　　祝航装没听见，不答话。
　　许一帆干脆坐起来，挨着他，碰了一下他的肩膀：“问你呢。”
　　祝航给他撞得手一抖，成功把勺子里的西瓜抖到了地上，抬起眼来瞪他。蹲在一旁的土狗小黄颠颠跑过来把瓜吞掉，吐着舌头眼巴巴看着祝航手里的瓜流口水。祝航心里过意不去，又给他挖了一块。
　　许一帆见他不答话，问：“你不是说你将来要当律师吗？你这结结巴巴的怎么当律师啊？”
　　祝航还是不吭声，用脚逗狗玩儿。许一帆耐心告罄，急了，抢过他手里的半拉西瓜，说：“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
　　祝航整个人往后面的竹床上一倒，说：“我妈……都离婚……了，我还当个……屁的……律师……啊。”
　　许一帆听见这话，半晌才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祝航……”
　　祝航嗯了一声，也喊他：“帆帆……”
　　许一帆答应一声，听见祝航说：“你哥我……不容易……啊。”

　　许一帆抬手在他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没说话，窝回竹床上打游戏去了。祝航见他不再提那事，又贱兮兮地凑到别人身边，问：“生气……了？”
　　许一帆没理他，祝航搂住他肩膀，把脑袋凑过去看他打游戏，一副讨好的样子，许一帆才重新搭理他，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矫正？口吃很爽吗？”
　　祝航：“……”
　　许一帆自知失言，一时抿住嘴，不再开口。

　　口吃当然不爽，明明别人天生就能做到的事，他却得像个白痴一样一遍遍放慢速度去练习，每次拖长声音说话就会看到别人或同情或嫌恶的脸色，看见父母失去耐心的样子，他怎么会好受？他心里难过得要死。

　　祝航背过身躺到竹床上，许一帆爷爷在屋里喊他们去拿饭。许一帆别别扭扭拍了一下祝航的背，递出个台阶，说：“航航哥，去吃饭吧。”
　　祝航回过脸来时眼圈是红的，叫许一帆没想到。
　　祝航没跟他搭话，安静地从床里爬到床沿边去趿拉拖鞋，许一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祝航瘪着嘴，原本没打算哭，可被许一帆一拽，情绪就有些绷不住，一张嘴，声音里不期然含有湿润的泣音，恶声恶气问：“干……干嘛？”
　　许一帆抓着他的手腕，半晌没有说出话，爷爷在堂屋里大声喊他们：“许一帆！进来端饭！”

　　祝航抬手擦了下眼，要站起来去端饭，许一帆还抓着他，没让。祝航说：“去……吃饭。”
　　许一帆：“你别哭了，叫我爷爷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你本来就……欺负我……了。”祝航抬脚踩了他一下算报复，趁着许一帆松手，擦干眼泪往屋里去。

　　许一帆爷爷是个缩了水的小老头儿，从体型看跟许志海爷儿俩一点儿都不像，只有发起脾气才能证明基因的传承和延续。此刻他一巴掌拍到许一帆麻杆一样光裸的脊梁上，骂：“一声声叫你都不答应！聋了啊！”
　　许一帆并不反驳，甚至没什么反应，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老老实实端着饭碗出去。祝航也被吓得低眉顺眼，端了自己的那份饭，跟着许一帆坐到院子里的小方桌前。

　　爷儿仨一人一碗面条，小黄就蹲坐在桌边看着他们，哈喇子流了半尺长。许一帆爷爷对狗倒很亲切，说：“等一下凉了再给你吃，不然烫到你的狗嘴。”
　　话音刚落，祝航就给烫了一下，未免对号入座，他硬是忍住了痛呼，只一个劲地灌凉白开。许一帆看见了，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叫他：“烫狗嘴。”
　　祝航还在别人的地盘上，当着许一帆爷爷的面不敢妄动，一个眼神也不给他，装作没听见。许一帆爷爷果真又一巴掌掴到许一帆背上：“闭嘴吃饭！”
　　许一帆显然不怕，说：“闭上嘴还怎么吃饭啊。”又被打了一下。

　　20.

　　小黄将脸埋进饭盆里饱餐了一顿，祝航和许一帆洗过碗后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午睡，背景音是智能音箱流露出的《沙家浜》，祝航合着眼睛问：“你爷爷一个……河南人，怎么爱……听京剧？”
　　“你一个南方人为什么爱吃面条？”
　　“我是北……方人。”
　　许一帆不再理他，和着《沙家浜》轻轻打起了鼾。

　　他们在山上住了一个星期。下山时许爷爷拎着一筐个头很小的桃子，将他们送到山下的公交车站，等他们上了车，才敲敲烟袋杆子，把筐子递给许一帆，说：“筐子叫你爸下回来的时候还我。”
　　许一帆答应一声，说：“爷爷你回去路上慢点。”
　　老头嗯了一声，背着手走了。

　　祝航摸了个桃子，用手蹭了蹭直接放进嘴里。许一帆说：“不洗就吃。”
　　祝航哼哼哈哈当没听见，啃完了一个桃子，伸手就要往许一帆身上摸，被人抓住两只蹄子，拿了一团不知用过没有很可疑的卫生纸擦了擦。
　　祝航嫌弃：“这是……什么纸？”
　　“擦鼻涕纸。”
　　许一帆给他擦完又往裤兜里一塞，两手扶着竹筐，问：“你是直接回家还是去我家？”
　　祝航：“我得回……家，不然我……妈该说……我了。”
　　许一帆嗯了一声，又喊他名字：“祝航。”
　　“嗯？”祝航侧过头来看他，大眼睛湿漉漉的。
　　“这个暑假你有什么打算？”
　　“去报个……学习班？”祝航想了想答，“我们……一起？”
　　许一帆答应了一声，又说：“你真的不打算去那个口吃矫正中心？”
　　祝航两手握着身前的椅背扶手，把下巴垫在上面，嘟着嘴不说话。
　　许一帆不管他答不答话，劝：“为什么不去？”
　　“我结巴……丢你……人了？”
　　许一帆不妨他这样说，愣了一下，这话不知怎的从脑袋里过了好几遍，才说：“倒也没有。”
　　祝航说：“我回来，说话……慢，你们也……不喜欢。”
　　“我什么时候嫌弃你说话慢？”许一帆说他，“我对你比对我爹还好呢。”
　　“你对你爹……本来也……不好，标准太……低。”祝航嘻嘻笑，不爱搭理他，转头面向窗户去闭上眼，假寐。

　　半下午，公交车上的人不多，晃晃荡荡到市区，祝航先下车了，下车后对着车窗里的许一帆比了个电话的手势，才拎着一塑料袋野桃子回家。

　　祝航把钥匙插进锁孔，听见里面有人声，推开门一看，发现江美兰那小男朋友也在，正跟旁边的人比划：“我觉得就不应该装电视机，现在谁还看电视啊？直接装个投影仪，就那种家庭影院……”
　　话音未落，听见门响，屋里的人纷纷转头望向玄关站着的祝航，钱城主动打招呼：“航航回来了？”
　　祝航看着他们一群陌生人在自己家里量尺寸的量尺寸，指点江山的指点江山，心里登时窜上一股火气，站在那儿，好半晌，脸都憋红了，有些不客气地问：“江美兰……呢？”
　　江美兰打着电话从楼上下来，身上只穿了件真丝睡裙，看见他，忙招呼过来，捧着他的头摸了摸，挂断电话，才说：“你回来咋子不说一声？”
　　“我回……自己家还要……打招呼？”他通红着眼睛，瞪着江美兰，罕见地发怒，“他怎么……在这儿？”
　　江美兰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钱城，后者与她一对视，这次没有退让，一副偏要她给个名分的架势，旁边量尺寸的设计师眼见一场伦理剧要开播，连忙转身到厨房里去装作量尺寸，避开这风口浪尖。

　　祝航打开江美兰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一想到这几天钱城很可能跟江美兰一起住在这里，他的心中就充满了愤怒：“恶心！”
　　“你说谁？”江美兰也生气了，“祝航！你说谁恶心？”
　　“说他！说你！说你们俩！”祝航扯着喉咙喊，“恶心！”
　　江美兰抬起巴掌想打他，对上他的通红的眼，举了好半天没下去手，说：“要是你爸在这儿，你也敢这样跟他讲话？因为我对你好，你就会欺负我！他跟别人跑了你咋子不恶心？他有追求幸福的权力，我为啥子不得行？”
　　祝航咬着牙关，眼里含了两包泪，很久才落下来，说：“你们有，你们都有，就我……没有。”说完，他转身跑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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