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清无痕

　　那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五官并不精致，反倒有些粗糙男儿的眉眼之感。唯一的特点是皮肤白皙于常人，可谓弹指可破。身材瘦削矮小，是个扎在人堆里便显不出来的。
　　若在杭州街头寻这样的女子，便是千个万个，也可从中找到。
　　这女子一身尼姑打扮，遇着胤祥的目光，便静静的站立在原处，脸上表情似是波澜不惊。
　　“张寒月？”听见胤祥称呼，她突然笑起来，笑容有时候可以代表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妆饰可以骗人，笑容却永远骗不了人，她的笑容，如月亮般令人感觉轻灵透彻。
　　“小子，你不叫姐姐，竟直呼名字，我原来好歹也算是当过你几天师傅吧？”
　　胤祥见她并未转身逃跑的意思，精神松弛了下来，叹一口气道：“我……姐姐，你还改不了爱训我的脾气？”说罢自己也笑了。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十三阿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竟对着一个尼姑称起姐姐来了。
　　“还在那里杵着？还不快进屋里来？”张寒月招呼小尼姑道，“春晓，去沏两壶茶水来递给几位客人吃了！我与这位客官到里屋说话去，没事不要进来。”
　　叫春晓的小尼姑答应着，把赵铎并两个侍卫带入内屋的房内。
　　张寒月过来拉住胤祥的手便往外屋佛堂内的侧室走去，一边低声说：“你怎么带了两个这种货色来脏我的院子？”
　　“姐姐好眼力。”胤祥道，“最近……遇上了一点小麻烦，这两人是皇阿玛派来的，我也只好带着。”
　　张寒月点头，拉胤祥进屋坐好，自己出去沏茶。
　　胤祥见张寒月出去了，便环顾起四周的环境：简陋的房间设施，破烂的桌椅板凳，无一不显出生活在这里的窘迫来。
　　“望什么呢？我这里有什么值得你出神的？”
　　张寒月进来，递茶给胤祥。
　　“我叹你这里环境。”胤祥饮了口茶，叹息道，“寒月姐姐，你……过得很苦。”
　　“你觉得我苦？为什么我却不这么觉得？”
　　张寒月说着，取下尼姑帽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并上面的几颗戒疤来。
　　胤祥看得眼睛一酸，欲开口说话。
　　“先别问我问题，且说说你，是怎么到了这里来的？”
　　“我来杭州办差，想到姐姐说了要在这里……便来这天目山上看看，不料找遍寺庙，未曾见到姐姐，正在此时，无意间发觉此庵，心中觉得姐姐便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不料果然如愿。”
　　“看来倒不是专程为我来杭州的？”张寒月笑道，“我呀，刚才还想着，我的十三弟弟长大了呢！”
　　“姐姐，十年了。”胤祥道，“十年，时光转瞬，胤祥现在还记得当年姐姐离开时的决绝，竟是那般的彻底，以至于每到雪天，自己便总是要叹息一番。胤祥并未忘记过姐姐。还有……四哥，也未曾忘记。他现在还是只喝你最爱的那羊羔酒！你，可知道？”
　　张寒月收敛笑意，淡淡道：“你说，十年了，为什么，我觉得时间过得很短呢？”
　　说罢起身，看向窗外。
　　“姐姐，你还要继续折磨四哥么？”胤祥也起身，面对着张寒月的背影。
　　“我在折磨谁？并无任何人。”她摇头道，“胤祥，我们相聚一次不易，你何苦再去提那些旧事呢？”
　　“四哥、四哥、四哥，爱新觉罗胤禛！”胤祥突然大喊，“我今日来，便是为了他，我能不提么？”
　　张寒月回身面对胤祥。
　　“你若要提，便到这庵外去，哪怕你大喊千声万声，我也不管。”
　　“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你可知你伤了四哥多深？十年前你与他相识，不过一年鱼水之欢，四哥却那般快乐，我从未见过，至今也未再见！那年你说走就走，可知四哥在你走后怎样？他拉着我在那院内日日就着雪水饮那羊羔酒！大病一场，时时刻刻念着你的名字。后来病好后，几日不语，其后好起来，却将你再也不提。虽不提，那酒还是喝，那院子还是命人扫净。”
　　“你以为，经历过就真的可以忘掉？枉你学佛，却怎么没有看透人心？”
　　屋内出现短暂寂静。
　　“说得真好。”张寒月突然一笑。“胤祥，你终归还是跟了他了？”
　　胤祥一愣，随即点头。
　　“他曾跟我说过，弟弟里你是他最赞赏的。我听见太子第一次被废的消息，便知道，你毕竟还是逃不了和他牵连在一起的命运。你们，注定是要纠缠一世的。”
　　张寒月复又坐下，将手托住下巴，含笑看着胤祥。
　　“得了你，他一定很开心。”
　　胤祥未语。
　　“我还记得，当年你不过还是个十几岁未曾懂事的孩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跑到他府里去，我站在房门口。你跑得急，直直冲着他而去，没有看见我。你对他说，皇上要给你娶妻了，你傻傻的问他怎么办，我在旁边笑，你一时间把我当个丫环，竟然训斥我。”
　　“那时候，我没料想到你居然就跑过来，反倒把我说了一顿，我记得你说娶妻有什么好怕的？我说我不怕。你说我分明是害怕，戏弄了我好一阵！”胤祥懊恼道。
　　“之后，你让我教你下棋，我告诉了你他的走棋习惯，你后来便渐渐能赢了他。我说过，你是个聪明之极的人，我不过教了你一点，你却能一而返三，自己悟出来。”
　　两个人一言一语，回忆着往事。
　　仍是水畔岸边，弘历坐在地上，小小的双脚伸出去，悬空在湖面。
　　瑰络隐约觉得这个动作似乎曾见，然而好似十分久远的记忆，像一颗石子丢在了汪洋大海，无处可寻。
　　跟着弘历的动作，瑰络也坐下来。
　　“姐姐，你以后跟着我，好么？”弘历突然开口。
　　“为什么？”瑰络笑。
　　“弘历喜欢姐姐。”仍是奶声奶气的回答，却多了一份坚定的味道。
　　“以后每逢夏天，姐姐就来这里陪四阿哥玩，不好么？”瑰络哄道。
　　“我要你，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身边。”弘历望着湖面道。
　　瑰络一愣。
　　恰在此时，弘历的奶娘从台阶上冲了下来。
　　“好祖宗，你可真要了我的小命哟！”奶娘过来抱起弘历，弘历并无挣扎，只是静静看着瑰络。
　　“莫要忘了我说的话。”
　　瑰络起身伫立，看着弘历走远。
　　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身边……什么意思？小小弘历，说话，倒有几分大人的味道，而且……很像一个人。
　　瑰络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胤禛推门从屋内出来。
　　“爷，人在东边屋内。”苏培盛迎上来。
　　“你去招呼里面几位高僧，那几个小厮不麻利，别怠慢了他们。”胤禛吩咐，自己迈步过去。
　　推门而入，爽利的声音传来：“请四爷的安。”
　　胤禛快步坐下，示意对方也坐，笑道：“勒尔甘，你辛苦了。”
　　勒尔甘摇头道：“爷这句可就折煞奴才了！”
　　胤禛品一杯茶，轻声道：“京中各事可好？”
　　“皇上九月初回京，目前形势平稳，各部都未有大动静。八爷和着九爷去了趟川陕方向，前几日才回来。爷吩咐留心的那件事，并未有什么动静。不过，确实有人去过步军统领衙门，然而没什么收获，只去了一次，也没再去过。赵夫让奴才给爷带信。” 勒尔甘取出袖中信件，递与胤禛。
　　胤禛接信并未立马取出浏览，而是放入了自己袖中。
　　“你十三爷那边，可有确切消息？”
　　“主子那边，奴才不知。”勒尔甘道。
　　“我这里也没有消息，倒也无妨。只苦了你，你往京城奔波劳累，如今且在我这园子里住下，等你十三爷回京，再回府。”
　　勒尔甘拜谢。
　　胤禛揉揉太阳穴，轻叹一口气，看着空气中的浮尘，心中怅惘起来。
　　这几日他心中柔柔的，似有所动，却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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