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清无痕

　　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
　　苏培盛在屋外唤：“爷！”声音有些急促。若没事，他断然不敢此刻打搅胤禛的。
　　胤禛撇下棋子，看一眼瑰络，见她皱眉正在思索，右手捏成拳头捂住黑棋子。
　　他轻声道：“这两个地方，你想想放在哪里更好一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要局限了，多往后头想想。”
　　叹气：不知道教这小丫头下棋可是个对的选择？她真真固执极了的。一旦下了子，不管自己说她走得对不对，总是要想出几分歪理来辩驳一番，弄得自己唯有哭笑不得！
　　他走出屋去，掩上门。
　　“何事？”胤禛站定，挽着袖子说。
　　苏培盛旁边站着一个人，是周守道走后留在这里的大夫，姓林，名恒，汉八旗人，是胤禛养在府里的医生，年纪轻轻医术高明，只可惜一直不得志，只因用药怪异，不受承认，故而几次被胤禛推荐入宫也未能成太医，幸好胤禛爱才，留为己用。
　　胤禛抬眼看见林恒，道：“怎么，谁病了？”
　　林恒面色苍白，有些无力地行礼请安，然后才说：“回主子，年侧福晋有喜。”
　　胤禛一愣，随即面带笑容道：“好事。”
　　“小阿哥……没了。”
　　胤禛笑容骤然停住！
　　年氏怀孕两月，由于体质因素，竟完全没有察觉，直到今天用了午膳，忽然晕倒在卧房，下身流出一摊血来了，才知道是坏了事。
　　纵然林恒医术高超，也无力回天，赶到时，孩子已然没了。
　　胤禛晃了晃，险些站立不住，他定定心神，没有失态，心里却绞痛：孩子！我的孩子！
　　瑰络研究了一会儿棋谱，觉得有些无趣，站起来活动身子。
　　环顾屋内，她忽然看见远远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卷，似乎是写意山水画。
　　瑰络走过去，眯眼睛细看。
　　这幅画乍看有些普通，应该不是出自名家。画上上半部挂着高山流水，远远与下半部分勾勒出的凉亭垂柳相呼应。几条黄牛漫步在画的左侧，却不见牧牛童子。右侧的凉亭里也无一人，亭子外的的空白处摆着一个香炉，徐徐冒着青烟。
　　瑰络看了半天画，渐渐品出点味道来。画虽笔墨甚生，但意境倒很是不同寻常。
　　瑰络以为是胤禛所画，去看落款，却发觉上面写着：“康熙四十二年孟春，张寒月。”
　　正想着张寒月是谁，是否是什么自己没有听过的书画家。胤禛推门进来。
　　“看什么？”胤禛声音带着疲惫，面对瑰络仍带着笑意。
　　瑰络指指画道：“这幅画意境很好，可惜笔墨处理上弱了点。”
　　胤禛寻着瑰络所指处看过去。
　　有片刻沉默，胤禛坐回棋盘前，看着瑰络下的子，淡淡的音调说道：“不过是一幅画罢了——你这子下得不错，继续吧！”
　　“这草庐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下棋的时候，瑰络轻声询问。
　　“自皇阿玛赐我此园起。”胤禛淡淡的说。
　　瑰络未语，心道：这里当真是你心中的桃源么？你未来还要花多大功夫在这里呢？
　　又下了几子，一局战罢。
　　胤禛揉揉太阳穴，起身喝水。
　　瑰络棋味正酣，幼时想学围棋，爷爷曾带她报过少年宫的棋班。可惜后来学业越来越忙，也就慢慢不了了之，如今算是忘得差不多了。来这里后由于莫小琴不爱这个，顶多有时拉着她下几盘五子棋，而几个女伴也都不会下棋，所以基本没怎么下过。现在胤禛陪着，她倒生出了玩心了。
　　胤禛喝口水，润了润喉咙后，开口：“一会儿我叫苏培盛送你回去。”
　　瑰络道：“什么时候了？”她有些恋恋不舍。
　　“不早了，恐怕回去赶得上晚膳。”胤禛看瑰络，瑰络竟一副小孩子恋玩的神态。
　　胤禛心里一软，走过去，站定，低头凝视她。
　　手指轻轻抚过瑰络的头发，胤禛将另一只手背到身后——那手正轻轻颤抖。
　　瑰络没有拒绝胤禛的动作，脸一下子绯红。
　　船慢慢往回行驶，湖面的微波荡漾，在夕阳映照下已然看不大真切。
　　胤禛将瑰络扶下船，眼见苏培盛将其送走，消失在远处。
　　表情骤然冷峻，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年氏的卧房里，乌喇那拉氏拉着年氏的手正在劝慰。
　　胤禛快步走进，年氏正看着门口，眼神顿时散发出光彩。
　　胤禛点头朝她示意，脸上是安慰的笑。
　　乌喇那拉氏朝着胤禛简略说了经过，知趣地告退。
　　屋内仆侍也都退了下去。
　　胤禛在床沿坐下，揽住年氏的肩，让她靠到自己胸前。
　　原以为年氏应该会开始哭泣，但过了一会儿，不见年氏动静。胤禛疑惑的用手轻轻抬起年氏下巴，见她脸带悲戚，却并未有泪痕。
　　“若姝。”胤禛亲昵的拍拍年氏的脸颊，沉声说，“身子还好受么？”
　　年若姝勉强的笑了笑，脸色有些惨白。
　　“第一胎的孩子，没生下来，也是正常的事。”胤禛安慰道，“嫡福晋第一胎也落了，后来不也生了弘晖么？”弘晖是胤禛的长子，八岁的时候死去了。
　　年若姝用自己纤弱的手握住胤禛的大手。
　　感受着胤禛手心里的温度，她觉得好受了一点。有谁能知道，当她看见那一滩血时的恐惧和痛苦呢？
　　抬眼去看胤禛的眼睛，那双带着光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目光有力而温柔。
　　年若姝将自己的头抵住胤禛的下巴，她现在需要休养，未来，她一定要给自己的丈夫生孩子，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因为有了这个想法，所以她显得很安静，一点也没有哭闹，竟慢慢的垂下眼帘，睡着了。
　　胤禛一动不敢动，静静守着她。
　　瑰络回了住处，远远的听见书房里传来喧哗声，夹杂着紫烟、清杏等人的喊叫，还有莫小琴的笑声。
　　跨进门去，但见书桌边围拢了一群人，莫小琴坐在一边喝茶，看着那群人笑。
　　她发觉瑰络回来，朝瑰络一笑，样子很是高兴。
　　“回来了？约会怎么样了？”
　　瑰络说：“还好。”
　　又一阵叫喊声从人群中发出，接着叹息声与欢呼声并举，钻进瑰络耳朵里。
　　清杏从人群里探出头来，没看见瑰络，只是朝着莫小琴喊：“主子，这小霸王真厉害呢！”说罢竟又一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瑰络云里雾里的看着莫小琴。
　　莫小琴道：“唉！你以后真的要在咱们这里落伍了！”说罢手一拍，招呼众人：“行了！都散了！该是晚膳的时候了吧？怎么，都不着急吃饭呢？”
　　众人悻悻地离开桌边，各忙各的去了。
　　念儿过来扶莫小琴起身，小琴拉着瑰络的手走到桌边。
　　清杏手拿一根草，正往一个小盒子里拨弄。
　　瑰络俯身去看，原来木罐子里竟藏着两只小蛐蛐。
　　“呀！哪里来的？”瑰络吓了一跳。
　　清杏说：“就今儿买来的，你吃了午膳走后不久，东大门那儿来了个老头，带了好多罐子的蛐蛐，主子正好走到那儿，就买了两只，做个逗闷的玩意儿。”
　　“真有意思！”瑰络说， “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么？那个小孩化作蛐蛐的故事，还学过蒲松龄的课文。”
　　莫小琴点头。
　　“什么动画片？是会动的画片吗？就是灯会上那个？”清杏好奇的问。
　　瑰络摸摸她脑袋说：“不是。以后有机会让你看看。”
　　吃了饭，瑰络收拾碗筷回来，被莫小琴拉到卧室。
　　“今儿个情况到底如何？”莫小琴表情很是八卦，以至于瑰络瞬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媒婆，等着女儿家点头，就要去男方家催下聘！
　　“注意一下你侧福晋的伟岸形象！”瑰络笑着“善意”提醒。
　　莫小琴扶住腰，示意瑰络关门。
　　两人在床头坐下，瑰络直接躺倒。
　　“干什么事了？这么累？”
　　瑰络拿枕头盖脸，声音嗡嗡嗡：“下棋。真累！你平时不陪我，今天棋瘾犯了，拉着他下了好几盘。不过是照着棋谱走子，他教了我一些基本规则。”
　　“这么快就他他他了？”莫小琴打趣。
　　瑰络未语，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小琴……林文浩在这个时空里。”
　　莫小琴正坐在桌前做小衣裳，听见瑰络的话，手停顿住，说：“那又怎么样？”
　　“我……”
　　“茫茫人海，你们已没有相见之期了，若要见，不是该跟我们似的，早就见了么？如今你还念着他干什么？”
　　“可我总觉得，他就在我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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