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展]殊途

　　襄阳王残部最后被逼到襄阳王府困守，一时僵持。汗臭味和血腥气里夹杂着那些修炼过邪功的人散发出来的异香，丝丝缕缕的让人作呕。

　　庞统让攻势暂停，自行策马而出，毫不理会残兵败将们的那些刀枪斧钺，只眯起眼睛看着王府围墙内的高台上，悠闲地自斟自饮的赵珏。

　　远远地看来这厮比实际年龄苍老些，长的算是不错，与赵祯很像。庞统还记得当年赵珏沉迷房中术的传闻甚嚣尘上，他有次出征时路过襄阳，赵珏曾带着大量美人在驿亭设宴接待。

　　庞统甲胄在身只下马饮了两杯水酒，敏锐地发现赵珏也许沉溺房中术，却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出于爱好——他拥着美人，眼底却是淡淡的嫌憎。

　　于是正在琢磨造反的飞星将军可就嘀咕了：赵珏是皇亲且无子，朝廷猜忌有限，不然也不会让他紧紧把持着南路军。他根本犯不上装疯卖傻吧？而且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那是什么味儿？妖异的甜香，跟血掺了什么花果之类的味道似的，好像在西域一带什么难缠的人身上闻到过，土匪还是妖僧来着……一个无后的尊贵王爷这是想干啥？莫非……那些莺莺燕燕脂粉浓香，其实不过是为了盖住这丝甜香？

　　庞统打了仗闲下来的时候便叫人去查，很费了一番周折才知道早些时候有些害人害己的邪功经常用特定的药物催生内力，最后便会体带异香，只是大多失传了。

　　没用的老东西做梦吧，就算攥着南路军还能掀得起浪头来？当时庞统这样想。如今回过头来想，还真是小瞧了他。

　　收敛心思，庞统冷冷一笑，朗声喝道：“襄阳王，不请本王进去么？”

　　赵珏远远应道：“庞统，等你能进来的时候本王想拦还拦得住吗？唉，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没想到一个花冲招来你这尊煞星！不过……”

　　他似乎笑了起来：“不过也不算白费。本王自打听说要来的是包拯就想，这是老天体恤啊！包拯来了展昭说上沧州必定是扯淡，肯定也在这里哪儿猫着呢！造反不成，杀了展昭也好啊，也不枉我……”

　　展昭！

　　庞统失声道：“你要杀展昭？你与他有何冤仇？”心思一动，是了，展昭武艺高强、与包拯亲如手足都是朝野皆知，若己方不得不上冲霄，最有可能的人选就是展昭。

　　“呵呵……哈哈哈……”赵珏从冷笑变成狂笑，边笑边喘着粗气道：“冤仇？当然有！我知道官家道我无后才从不以我为意，容我在这富庶之地随性而为。可他们没想到的是我虽的确因为研修魔功以致身有顽疾，可早年却与民间女子生下一个孩儿，多年来一直辛苦藏着不曾被人知晓。我只想着妥善经营早晚让那孩儿得了这花花江山。谁料五年前我那苦命的孩子竟被展昭一剑杀了……杀了！”

　　他睚眦尽裂，嘶吼道：“不过就是杀了几个愚民、为大事筹集些钱粮，展昭竟杀了他，杀了我赵珏的骨肉，龙子凤孙、未来的天子！”

　　“于是你想杀我？那么你为什么不来杀我呢？为什么……”

　　低沉的自语般的声音在赵珏的吼声中听起来竟然清晰得可怕。庞统猛回头，却见去接应白玉堂的展昭不知什么时候带着数十个江湖人站在了襄阳王府门前。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庞统的脑袋就“嗡”地一声。

　　展昭显然经历了一场苦战。他低着头，从发髻中散落的黑长的发丝粘在惨白的脸侧，身上的软甲大部分掉了，只留下一侧的肩甲，碎裂的系甲的皮绳垂在胸口处。军衣破烂得不成样子，被自己和不知是谁的血洇得湿哒哒地裹紧了身躯。临行前上军械处讨来的铁枪已经没了，腰间的巨阙还在，剑穗被血黏着粘在剑鞘上。

　　他好似游魂一般仿佛随时会倒下，唯一支撑着他没有的，似乎是因为他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抱住怀里的一把银刀。

　　白玉堂的刀。

　　庞统大惊：白玉堂……死了？

　　是了，白玉堂本来就是去送死的。除此之外庞统再想不到别的可能。

　　没有迂回，只有生死。这正是锦毛鼠白玉堂会做的事。这个骄傲的青年因着自己的爱情走上末路——其实也许还有别的出路，可他不屑。

　　他似乎认准了：我爱展昭，不能放弃也不能隐藏，那么我就要继续爱着。宁可把这个秘密连同自己一起掩埋，也不会活着然后走开，欺瞒妻儿、与挚爱相忘江湖。

　　性如烈火的锦毛鼠，宁折不弯的白玉堂！今生注定无法得到所爱，干脆以生命为筹码痛痛快快地输了这一局。

　　可留下的人怎么办？

　　展昭的样子明明白白地说着他此前在等待和赶往冲霄楼的时间里是怎样的心急如焚。可等着他的是什么呢？庞统愣愣地看着他，能想到冲霄楼那些恶毒的机关和死局的残酷，却不愿意想象展昭见到白玉堂那时候的一丝一毫！——说到底，他费尽心机提前发兵为的全是展昭，就怕白玉堂有个好歹展昭会受不住。要不然他还能为什么呢？拿不拿得到证据、襄阳王是死是活，对他来说根本算个屁。

　　“赵珏，你还我家的老五的命来！”展昭身后一条壮汉带着哭腔大吼一声，随即跟另两个满面悲戚的汉子同时冲出。他们身后的人也高声呐喊着跟着杀向襄阳王府。

　　展昭被人们冲撞得摇晃了几下，还是安静地站着。然后他动作缓慢地拔出了白玉堂的刀。

　　猛地抬头，他的双眼已是血红，激荡的杀气汹涌而出，高高扬起头发和衣襟。

　　“杀死你！”他说，一步步向襄阳王府踏去。

　　“动手！”庞统立刻下令，自己跳下马冲去展昭身侧，才近身却直接被他的杀气刺得倒退三步。待站稳了，庞统只看到青年一跃而起犹如嗜血饿鹰一般扑入战团的背影。

　　“展昭！展昭！”庞统有点慌，直到樊甲冲过来护主才想起来拼杀。

　　到处都是血光和人影，间或能够听见赵珏在高台上疯狂地大笑或者胡言乱语。庞统笔直地朝赵珏冲去，因为他知道展昭必定也是如此。

　　终于，展昭出现在高台上，满身血迹，犹如，不，就是地府来的罗刹。

　　庞统看见赵珏凶悍地拔出佩刀冲向展昭，看见在几十个回合后展昭将赵珏踢翻在地，看见展昭高高地举起白玉堂的刀……

　　用臂上的护甲硬扛了敌人劈来的什么兵刃，强提真气纵身跃起直扑过去。庞统终于在银刀劈到赵珏头上之前一把搂住展昭朝高台下滚去。

　　天旋地转。

　　庞统死死钳住人，把对方的头护在怀里。可是旋转刚停下来，他就已经被一脚蹬飞。

　　忍不住吐了口血，庞统伏在地上抬头，就见展昭正摇摇晃晃站起来，又往台子上头走。他的发带不知何时断了，染血的长发梦魇一般在身后飘荡，衣襟下摆滴滴答答流下蜿蜒的血痕。眼睛死死盯着兀自挣扎不起的赵珏，嘴里低声嘶吼着，依稀都是“还我玉堂”。

　　庞统心中一痛，望见曾乙和方庚已然到得高台之上制住赵珏，便捂住腹部努力站起来，一咬牙甩了兵器，竟赤手扑过去。

　　展昭听见风声猛地回身横刀，只有杀意的血红的双眼迎上他的，终是怔了一怔。

　　庞统趁机将他死死抱住，“小子，既知道是本王也算你还……还……”伏在展昭耳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死死搂住死命挣扎踢打的人，就是不放。

　　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如何，眼前人影一闪，怀里的身躯便软绵绵瘫倒。庞统慌忙矮身将人搂紧，定睛一看，立在展昭身后的却是子虚。

　　老道长气喘吁吁、衣裳被血染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也不知在哪里经过了一番苦战。他言简意赅：“昭儿入魔了，我带走。王爷且主持大局。”说罢伸手接人。

　　只得撒手。

　　庞统回身，便是满眼的刀光剑影、血花四溅。他冷笑两声，心道事已至此便别怪本王不客气了！擦掉唇边血迹跃上高台，提气喝道：“都给本王听好了！半刻之内投降者不杀。半刻之后，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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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八年年末，汴京采花案牵出襄阳王赵珏谋逆大案。圣上密旨令中州王庞统、开封府包拯查探，得悉襄阳王不臣之心已久，多年来盘踞封地、四处结党，私铸钱币刀兵，蓄私兵万二千人、西夏武士千人，养江湖豪客二千余，其中残杀少女修炼邪功着上百，且与吐蕃西夏私缔盟约，为私欲不惜引狼入室。圣上念及亲恩欲以恩泽感化。

　　天圣九年三月，圣上封赏诸王，包拯授钦差代天巡幸至襄阳。赵珏竟妄图趁机叛乱。

　　三月初八日凌晨，中州王率亲兵秘密赶赴襄阳，率京西南路军与襄阳王私兵混战。

　　申时，中州王攻克襄阳王府，生擒襄阳王赵珏。戌时，大局初定。众人议由包拯暂理襄阳公务，原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谷城县令颜查散官复原职协理。中州王庞统暂理南路军及襄阳军务。

　　此役出动京西南路军三万人，伤三千余，亡四百七十二人，歼灭襄阳王府守军及门客八千余人及西夏武士八百余人。战后论功行赏。庞统加忠勇将军衔，领京畿防务。包拯获赐尚方宝剑，颜查散擢三品，各赐宅一座。原西北军喻道明正式领京西南路军，原京西南路军北二营都头丁兆兰因功擢北营副指挥使。御前侍卫展昭因功领御前侍卫副总管衔，赐宅一座。

　　江湖豪侠一百二十余人慨然相助王师，亡七十八人。白玉堂、智化、子虚道人、韩彰、徐庆、蒋平、温兴元、陈盛、陈宏等十二人合力攻破襄阳哨子山冲霄楼，获襄阳王勾结西夏吐蕃密谋造反的盟书及机密信函一份，起冲霄楼下火药硝石三百二十担。功大，赏按功加一等。

　　白玉堂、温兴元、陈盛、黄子潇、刘程远、洪烈、上官恶水、上官恶风，殁。

　　“白玉堂，殁”。不知道展昭醒来的时候知道那人张狂一世最后却只留下了这四个字会怎么想。

　　庞统坐在一张白瓷矮凳上，看着展昭在塌上双眼紧闭、惨白阴郁的样子，有些唏嘘。自那日被子虚击昏带出战场展昭已整整昏迷了九天，据军医说彻底醒来还要七八日，能下地至少要两个月。而两日之前白玉堂出了头七，就让他几个哥哥带回陷空岛，说是四十九日便要下葬——如此算来，两人竟已永别。

　　这就算遂了白玉堂的心愿吧？白玉堂的爱情成了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展昭和白玉堂的妻儿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事多再加上身份碍着，今日是庞统头一次来看展昭，该走了又舍不得，只得趁伺候的小厮转身的功夫快速探手在那人脸上轻轻一抚，这才依依不舍起身。

　　樊甲和曾乙正在等他，见庞统便一起扑通跪倒，由樊甲低声道：“王爷，属下斗胆想请问王爷，王爷……王爷与展昭……王爷可有苦衷？”

　　竟被看出来了。庞统一时默然，低头看这两个跟随自己时间最长最贴心的侍卫，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把与展昭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瞬间过了一遍。不知过了多久，庞统“噗”地笑出声来，懒洋洋骂道：“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家王爷我是委屈自个儿的人么？谁能逼我庞统做我不愿做的事，唵？”

　　他负手而立，斜挑长眉唇边含笑，张狂自信几使天地无色。樊甲和曾乙傻傻看着他，最后一起笑出来：“只要是王爷所愿，属下等绝无二话！”

　　白玉堂，你说“总要有个了结”，展昭却还要走下去。你爱也好、不爱也罢，既然你选择死，那么他的未来便与你无关。庞统独自凝视天际的残霞，任冰冷的晚风鼓起发丝袍袖。

　　展小猫，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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