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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下)
门外已经备好了车辇,没有耽搁,我带上了抱琴一路赶到毓庆宫。在宫门外下了车辇,常奉在前面引路,直奔庆幕桦所在的雅韵阁。
雅韵阁在毓庆宫东面,是一处二层阁楼。常奉上前一步撩起门帘,两旁的宫女内侍上前请安。解开云绣披风交到抱琴手里,这时有内侍向里面通报,我迈步进了雅韵阁偏厅。
偏厅之中,淑仪以上品级的嫔妃悉数在场,但却不见陆太后和皇后。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见我进来,以淑妃为首,都纷纷过来向我见礼。
淑妃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掉过眼泪,应该是在为庆幕桦担心。我扶她起身时悄声问道:“一直不方便出门,便没有去探望你,现在你身子调养得如何了?”
不料她推开我的手,垂目冷冷回道:“不劳娘娘费心,我领受不起。”
我不由得一愣,默然的收回手,试着问:“你对我有怨?”
“那日我死去皇儿,你却一朝承宠,娘娘,你敢说皇儿之事与你没有干系?”淑妃抬起头,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怼,直直的望着我。
“淑妃!”我尽量压低了声音,稍稍用力拉住她的胳膊,“之前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切莫因为他人的挑拨中伤而离间了你我之间的情分。你的皇儿不会白白死去,这件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淑妃这次没有挣开我的手,她有些讶异的看着我,之后凄然一笑:“娘娘查有用吗?我的皇儿枉死,可皇上却下旨不许再提起巫蛊之事。”
淑妃还真以为是因为那个布偶她才会小产的吗?她为什么对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如此笃信?不过现在不是详谈的时候,偏厅里这么多嫔妃看着,好些话不便多说。
“哪里是什么巫蛊之术,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你放心,我答应了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你只需静候音信。”说着我松开了淑妃的胳膊,对随后进来的常奉吩咐,“皇上已经醒了,只是龙体如何还要等御医仔细诊察后才知道。这么多人都等在这里熬神费心的,也于事无益,你这就派人把各位娘娘送回去吧。”
现在陆太后和皇后都不在,所以不管这些嫔妃愿不愿意离开雅韵阁,都只能按我说得去做。
常奉领命马上安排人手护送宫妃们回自己的居所,我叫过一旁的宫女带路,前往庆幕桦安歇的房间。
来到房间门前,我留下抱琴和那个宫女等候,自己独自走了进去。外间里,几个御医正围坐在一起商讨着什么,他们见我突然出现,皆是一愣,然后便慌忙起身行礼。我伸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皇上有本宫照看着,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御医相互看了看,似乎觉得不妥,但也不敢多言,齐声道:“臣等告退。”
见没有旁人打扰,我这才推开里间的房门,团花蜀绣的扇屏之后,明黄色的床榻上,庆幕桦正闭目靠在床头。直到我走近床边,他也没有睁开眼睛。庆幕桦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是刚才失血所致,我挨着床边坐下,轻唤了一声:“皇上?”
只见庆幕桦猛然间睁开了眼睛,以极快的速度抬手抓住了我的右手的手腕,随即往怀里一带,另一只手扣住了我的肩膀。
“好一个和宁公主,朕的宁妃,朕真是错信了你。你是自信朕不会看穿你的把戏,还是说你觉得朕察觉了之后可以容忍被你利用?”
被庆幕桦刚刚那么一拉,我跌在他的怀里,任凭他抓着我的手腕也不挣扎。听完了他的质问,我漫不经心道:“虽说我的侍女守在外面挡得住常奉,但也不过一门之隔,我劝皇上言语轻声些,免得徒增麻烦。”我说得是事实,而且除了门外的常奉,暗处里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注意着这里。
庆幕桦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随即松开了抓着我的肩头的手。我用左手撑着床沿坐起来一些,侧过头看着庆幕桦冷然的目光,不以为意的一笑:“怎么,今晚的五彩蜜合酥不合皇上的口味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枉费了我的心思。”
五彩蜜合酥是由五谷为原料,再加入五种干果制成的一种糕点,有五谷丰登之意。按照庆国的习俗,在冬至这一天,由妻子做给夫君吃。在宫里的冬至阖家宴上,皇后照例要亲手做五彩蜜合酥给皇帝吃,以示母仪天下、与民同乐。上次我交给赤霄一个流苏锦盒,让他把里面的东西混进皇后做的蜜合酥里面去,庆幕桦今晚会吐血晕倒,便是因为锦盒里的东西。
提到五彩蜜合酥,庆幕桦神色一凝,似乎并不意外。
“就算皇后对朕有些别的想法,她也不会公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朕不利,所以朕一早就想到这事必定与你有关。只是你要打压皇后和陆家,这样的行事手段未免太过拙劣,众目睽睽之下,很明显皇后是被陷害的。”
庆幕桦的话里有着明显的不屑,但我对此毫不在意,脸上的笑容依旧淡然,他不过是想以话相激,试探我真是的用意,我又何必认真呢。
“庆帝陛下,总有些事表面看似简单,但实则有无限的可能。我这个拙劣的小把戏只要运用得当,便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不过,这主要取决于陛下的决心与态度。”这是我第一次抛开宁妃的封号,单以炎国公主的身份正式的称呼他。“如果陛下愿意做一回无道昏君,那我甘愿做那个祸国的红颜。我想‘莫须有’之名,应该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庆幕桦一直安静的听着,只是在我说到‘莫须有’时眉头皱了一下,眼中染上了疑惑。
“你长于炎国宫中,与陆家应该没有仇怨纠葛,你这样费心筹谋,是为了什么?难道与当年的一夕之间破败的宁家和无故死于大火的宸妃有关?你所做的一切是在为曾经的四皇子现如今的琴师玉蝶复仇雪恨?”
庆幕桦过人的敏锐和直觉,一直很让我叹服。与他四目相对,我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我怅然道:“皇上,你相信宿命吗?”
庆幕桦对于我突然改变的话题不置可否,当然,我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有人说过,人若是信命,那么发生的一切偶然皆是必然,若是不信命,那么所有的必然也就全部只是偶然。其实说到费心筹谋,我哪里及得上皇上,我不是淑妃,被你当做你棋子还以为是圣恩隆宠。无关身份对错,但做事待人要平等而对,既然你不能容忍欺骗和利用,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默许你把我做为你铲除阻碍的利器,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如果今天处在我位置上的是另外一个人,你也会这样做吧,因为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又多了一个淑妃那样的可怜人罢了。”说到这里,我有些释然的轻叹了一声,“其实你应该庆幸出现在你面前的人是我,而我也应该庆幸自己有足以自保的能力。我真的有些好奇了,你应该不是个痴情重义的人,那个德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念念不忘至今。”
大概是说到了庆幕桦的痛处,他神色一僵,移开了目光,然后默然的松开了我的手腕。
“当初把莲青放在你身边,我就料到时日一久你必定会有所察觉。倘若碧朱当初有你的机敏心计,便会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也不至最终白白断送了性命。可叹她那样善良温婉的人,在世时受尽委屈,死后还要背负种种流言。而朕只能眼睁睁开着这一切不幸的发生,无力阻止,只能在她离世后设法保全她的家人。除此之外,朕不能做任何事情,就连为她在宗庙里立一个长生牌也不能,朕想,若是将来在奈何桥上相见,我会埋怨真的吧……不,他只会对朕轻轻柔柔的笑,说不碍事,她很好。”
碧朱是德妃的闺名,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庆幕桦的声音有些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戚,不过还没等我看清楚,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遮住了眼里所有的情绪。房间里的宫灯明暗交映,投下的片片光影罩在庆幕桦的身上,显得孤独而清寂。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恍然记起在安泰殿的的那个晚上,他没有用朕自称,问我可否陪他说说话。那天的庆幕桦满心疲惫,而现在的他又多了一丝悲伤。
“莲青是个忠心的奴婢,可惜不是对我的,所以这件事过后我不会留继续留她在身边。”我知道庆幕桦在听,又继续说道:“你中毒太深,必须施以猛药,但是每天都有御医为你问诊把脉,服药后一些吐血、昏迷之类的状况太过引人注目,所以我选在了今天。以目前的情况看,药量大概有些过多,我先为你切脉,过几天会有人送来后续的解药。”
手指搭在庆幕桦的手腕上,我仔细感受着他脉象细微的变化,虽然还有些低沉散乱,但较之前已经好上了很多。
我简单的把情况说给庆幕桦听,让他这几日先精心调养。接着我站起身,为庆幕桦盖好锦被,又道:“既然皇后现在已经被禁足在了凤栖宫,那就请皇上顺便连她执掌六宫的权利也收回吧。明日我会去见皇后,问问她为何要谋害皇上,到底是何居心。”
庆幕桦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复杂,说不清是个什么意思,但似乎不反对我之前的提议。
我抚平衣摆上的褶皱,刚要转身离开,就听庆幕桦低语道:“真不知道遇见你,是偶然还是必然。”
离开了毓庆宫,我登上车辇,只见玉蝶正坐在里面,微笑着看着惊讶的我。我拉住他向我伸过来的手,挨着他身边坐下。
撂下厚厚的车帘,挡住了外面的冷风,玉蝶拿出了暖手的紫铜暖炉放在我手里。
“事情顺利吗?”
我点点头,斜坐着偎进玉蝶的怀里,“如果遇见你是必然,那我相信宿命这回事。”
“嗯?”玉蝶有些不解,环着我的肩头道:“你我已经相遇了,无论是偶然还是必然,我都会分外珍惜。”
我幽幽的闭上了眼睛,“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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