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浮月

　　几经折腾，锦重黎在见到那位有着几面之缘的军医时，几乎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婉言拒绝了留下用午膳的建议，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频频回望那陈年佳酿与油汪汪的红烧猪蹄，肚子里的馋虫闹得比训练时的白旗军还要热腾。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王军医初次踏足白旗军那一年四季都白菜飘香的军营，便受到了百年难遇的隆重欢迎——一群看起来在在大门外蹲点许久的彪形大汉，两眼发亮地一拥而上，簇拥着他就往营地的另一边去了。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我们的主将大人——非但孤零零的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而且还给挤到了犄角旮旯里充当路人甲。

　　不过，这不代表着锦重黎就被军队人民遗弃了。就在他还沉浸在那恢宏场面的余震中时，却再度被人从马上拽了下来拖着走。锦重黎一个不稳差点摔个嘴啃泥，抬头就要把那个将自己当兔子灯又拽又拉的混球骂一顿。开什么玩笑，镇国军那边就算了，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有人敢这么放肆？！

　　然而在看到那个人的脸之后，锦重黎就把到了嘴边的问候咽下去充当午饭垫肚子了。

　　“那个混球”就是惊蛰。但不是那个自己所熟悉的温和恭谦的近卫兼打杂。拉着自己的男子神色严肃得有些冷峻，似乎还带着一点点的严厉，不知为什么，让他联想起小时候监督自己背兵书的战鸣峡。这一看之下，锦重黎还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在离自己不远站着缩成一团的近卫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像是刚被狠狠地批过。

　　“你们几个，跟去看看，别让他们冒犯到王军医！”锦重黎奋力扭头向近卫们大声吩咐道，近卫们闻言，齐刷刷地看向惊蛰，后者简短地点了个头，继续拖着自家主子走。锦重黎气结，心心念念只想着回头定要将这群“吃里爬外”的家伙踢上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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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侍卫都不带就到处乱跑，你身为一军统帅怎可这般胡闹？”

　　一脚踏进主将府，惊蛰关了门就是劈头盖脸地一句质问。锦重黎心虚地低下头，小声嗫嚅道：“去镇国军中怎能说是乱跑？何况光天化日又是皇城边上，还能有劫匪什么的不成……”

　　“如今时局动荡，瑶国探子无孔不入，祈安作为王都更是危机四伏，难保些有心之人会伺机而动瞅准空挡下手！”惊蛰冷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炯炯逼视着对方。虽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表示，但锦重黎就是本能地感觉到他非常生气。锦重黎动了动嘴皮子，刚想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现在的情形有些不对。

　　“惊蛰！”

　　怒气冲天的一声断喝，打断了忠心耿耿外加居心不良的勤务兵的“谆谆教导”，锦重黎双手叉腰瞪视着面前比自己高了近半个头的男子，“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如此不分尊卑出言不逊！”

　　惊蛰一窒，方才露出大梦初醒的神色。这次算是轮到他当兔子灯了——还是那种被人一脚踩扁，气也跑了火也灭了，就剩一股青烟滴溜溜转的兔子灯。他缩缩脖子，退开一步垂首道：“属下冒犯，请将军恕罪。”

　　“这次独自外出是因为近卫们都不在，而军队里那群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什么货色了。”吼归吼，锦重黎在气势上却是差了先驱者一大截，毕竟情理皆不在自己这边这里。而且尽管锦重黎抵死不认，但刚才发怒的惊蛰的确让他心里发毛“这次算是我错，下次一定小心。”

　　惊蛰没有流露出丝毫如蒙大赦的表情。他贼兮兮地左顾右盼一番，自说自话凑到锦重黎边上，小声道：“主子，属下有事禀告。”

　　锦重黎条挑眉毛，示意他继续。

　　“是这样的，属下以前和别人有些过节……现在这个人找上门来了。”惊蛰压低声音道，“我怕他来找您的麻烦。”

　　“你才是他仇家，他寻仇自然找你，找我麻烦做什么？”锦重黎奇道。

　　因为你是我媳妇啊。惊蛰“大言不惭”地想，但是没有胆量把这话说出来。

　　“因为他脑子不大正常。”最后，他这般正色解释道。

　　锦重黎“嘁”了一声，问：“他武功如何，谋略如何，手段如何，人品如何？”

　　惊蛰有些不明所以，但为了体现那不法分子的危险性，给自家没有安全意识的主子留下深刻印象，特意添油加醋地描述道：“他武功比我高，脑子比战将军好，手段比摄政王卑鄙，人品比奸商下作。”

　　锦重黎闻言露出肃容，厉声道：“既然如此你还在这里废话什么？赶快给人家赔礼道歉冰释前嫌去！负荆请罪还是磕头求饶随你选！”

　　“啊？”惊蛰千年难得一见地露出蠢相，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解释道，“这个，主子你有所不知啊，属下与此人积怨颇深……那个，怕是，没法和解了……”

　　“什么深仇大恨能弄成这般……”锦重黎狐疑地盯着惊蛰看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莫不是你对人家先是勾而引之再是始乱终弃然后……哼哼……”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打雷了下雨了天塌了地陷了。

　　就算几十个天雷同时轰顶也不会在惊蛰的脑海中造成如此惨烈的震撼。他只愣了不到一息的时间扑上去拽着自家主子就高声喊冤。

　　啊啊啊，苍天啊，平日我香火贡品哪一样少过？您老人家怎能开这种玩笑啊！

　　“主子，我冤啊！”惊蛰拽着锦重黎的袖子几乎是声泪俱下，“属下对天发誓，属下绝对是行得端坐得正的洁身自好之人，那什么画舫啊烟花胡同啊几乎不去，就是去了也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主子的事情！而且那家伙长得比门口那歪脖子树还要丑啊，哪像主子你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气宇轩昂……他根本连您的小指甲盖儿都比不上……啊，不对，是连被您剪下来扔在地上被人踩了百八十遍再被马踏了几百遍再再被车轮碾过几百遍最后被泥土埋了的指甲都不如啊！”

　　锦重黎只觉得自己无辜的指尖传来阵阵抽痛，不由自主地将双手绞在一起。再看看惊蛰，一副小媳妇被相公冤枉红杏出墙的憋屈样儿，心里头又好气又好笑，也没发现那话是越说越不对。

　　“好了好了，你也适可而止了。”锦重黎弹弹指尖，不耐烦道，“我不过是开开玩笑，你何必这般紧张。”

　　“主子，惊蛰待你之心天地共鉴日月可昭。”惊蛰可怜巴巴地为自己的长篇“诉状”加上一个引人遐想的结尾。

　　“这套你留着哄媳妇去吧，一定管用。”锦重黎见他故作楚楚可怜之状，心里头直偷着乐。勾了勾嘴角，又状似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如果讨得着的话。”

　　“好像的确挺管用的……”惊蛰斜眼瞄着锦重黎，喃喃自语道。后者莫名其妙地瞟了他几眼，抬脚向门口走去：“我得去那边的军帐看看。那群脑子里塞鸡毛的大老爷们儿，别又给我惹出什么事端。”

　　“属下跟您一起去吧。”惊蛰建议道，见锦重黎甩甩脑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急忙补充道，“属下今日跟您说的事情绝不是戏言，请您务必慎重。”

　　锦重黎草草地点了个头，继续走自己的：“这么多年下来，我可是今天才知道你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属下无用，让主子费心了。”惊蛰在后头亦步亦趋，认真检讨自己的错误。

　　“不费心。”锦重黎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回给自己的跟班一个笑意正浓的侧脸，“我有什么好费心的，凡事不都有你么？”

　　惊蛰脸上笑开了花，很狗腿地抢上前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点头哈腰，锦重黎昂头挺胸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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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军医接过立秋递来的帕子，抹了抹额上的薄汗。

　　这位伤员的伤势每一处都不到致命的地步，但是加在一起，却委实让他有些为难。眼下伤口已经处理完毕，可是受创的内腑却是要慢慢恢复的。再加上受伤的筋骨……若是休养不当，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怕是落下残废了。

　　“大夫，这家伙怎么样了？”立秋一边手脚麻利地为王军医收拾东西，一边问。

　　“只能说，眼下是无性命之虞了。”王军医叹道，霜降递上笔墨纸砚，又退到一边，但还是忍不住去瞟药方。

　　冬至与小暑守在帐门两边，尽忠职守地将那些是不是探进来的脑袋摁出去。王军医搁下笔，将墨迹淋淋的药方递给立秋，叮嘱了几句，起身离去。

　　帐外闹哄哄地围了许多人，还有更多不明前因后果纯粹看热闹的，近卫们历经艰辛在人海中开辟出一条道路，霜降一边努力拦住冲上来问长问短的士兵们，一边高声吩咐李大头去把马牵来，立秋拎着药箱艰难地殿后。

　　“给我安静点！”一声断喝劈头砸来，凌厉地撕裂了嘈杂的气氛。众人停了喧嚣，循声望去，见锦重黎一手揉着太阳穴，满脸不耐地站在十步开外。近卫们见到他背后的惊蛰，整齐划一地缩了缩脖子。

　　“你们几个，站在这嚷嚷还不如自己进去看看。”锦重黎指了指几个在大猛帐中见过的人，又扭头对近卫们道，“你们护送王军医回去，霜降留下来向我汇报情况。剩下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再敢喧哗军法处置！”

　　近卫们点头应了，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一个个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惊蛰的脸色。

　　“他们看你做什么？”锦重黎对近卫们的异样举动心存疑惑。

　　“回主子，也许是因为属下今日对他们的某些行为提出了些许诚恳的建议。”惊蛰气定神闲地回应道，“他们大概想通过某种方式来表达对属下建议的感想。”

　　锦重黎根本没有心思听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此时，周遭的人群已然渐渐散去，因此他很轻易地就进了那几乎被挤塌的帐篷。

　　“军医怎么说的？”他随口问了霜降一句，一手掀开了帐门。

　　“军医说没有性命之虞，但若是休养不当只怕会落下残疾……”霜降将王军医的话转述了一遍，一面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

　　那儿叫大猛的看起来人缘挺好，围在他床边的的除了几个锦重黎批准进来的，还有许多混进来的。一群人挤在一块儿，却没有像帐外那样咋咋呼呼，只是人人都布满忧色。

　　“别老垮着脸。”锦重黎倚在帐门边上，漠然道，“军医说了，没有性命之虞，调养调养就可以了。”

　　“那大猛怎么还不醒？”一名士兵顶嘴道，语气中质问的意味让锦重黎心头火起。

　　“二子，你少说两句！”他旁边的士兵手肘捣捣他，低声制止道。

　　“你以为醒了就是好事？他伤成这样，醒了也要疼昏过去。”锦重黎的声音冷了下来，别过目光不再往那个方向看。余光瞥过行军床，躺在上面的人身上的伤口已经清理完毕，那张不再是血肉模糊的脸竟然惊人地熟悉。

　　不就是那个在练兵时经常和自己过不去的大个子么？

　　那个混球也有交往的价值吗？锦重黎扫了一圈帐里的士兵，觉得他们的择友标准都有待提高。

　　“霜降……算了……还是等立秋回来，让他去把药找齐了。”锦重黎扫了扫药方，将它还给霜降，“我去找叶将军问问军用物资的事，这里你先看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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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已至，物化尽衰，绿意消亡。白旗军营地的萋萋芳草早已化作满目琨黄，稀稀落落，没有稻田丰收的硕美，只是说不尽的寂寥与萧索。风已经冷了下来，但还不若冬天那般凄厉，吹在身上如同钝刀的刃，疼得若隐若现。

　　锦重黎在议事厅里听叶泫露汇报，云涛则在外头的台阶下等候传唤，顺便倾听一下某位勤务兵诚恳的建议。

　　“叶小姑娘是不知者无罪。你呢？你忘记我当初是怎么说的了吗？”惊蛰双手交叠在胸前，冷冷地看着云涛，“所有的近卫走得一个都不剩……这件事若是让摄政王知道了，你这个近卫老大就算掉了脑袋我也不会奇怪的。”

　　“这件事情我的确是难辞其咎。”云涛没有丝毫推脱的意思，反而将腰板挺得笔直，直视惊蛰没有任何情感的双眼，“但是，作为这一切麻烦的源头，大人您和摄政王殿下难道不应该最先反思吗？”

　　“二十四个近卫中，你的胆子向来是最大的。”惊蛰轻轻地笑了，但很快就隐去了这短暂的愉悦，“的确，惹祸上身的是我和大殿下。不过身为近卫不得擅自离开主上，这条规矩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容违背的。虽然这次事发突然，但是你也应该好好反省。”

　　“是。”云涛垂首应道。

　　“行了行了，不和你打官腔了，我说着都难受。”惊蛰伸个懒腰，四下环顾一番，“来来来，说点轻松的吧，比如重黎今天提到我几次？”

　　云涛抬头，露出显而易见的鄙夷神色：“如果是这种话题我宁可听你打官腔。”话虽这么说，浑身紧绷的线条却松弛了一些：“不过我也奇怪，你这么大的气怎么才一个多时辰就消了？听其他近卫说你早些时候吼得跟狂风过境似的。”

　　“是大土豆说的吧？这种措辞也就他想得出来。”惊蛰漫不经心地踢着脚边的碎石，忽而喜滋滋道，“我告诉你啊，重黎他今天……嘿嘿，我不告诉你。”

　　这次云涛没有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掰了掰指关节，嘎啦嘎啦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威慑力。

　　“只是说笑而已，你这么严肃做什么？”惊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舒适地翘起二郎腿，“怎么样，这次物资分配还算合理吧？”

　　“只给了最基础的军需物资，看来我们还得再啃几个月白菜。”云涛有样学样也在台阶上坐下，“白旗军长期不出战，各方面待遇都比其他军队低得多，一日三餐吃白菜几乎已经成为传统了。”

　　“小姑娘大概在汇报这一段呢，”惊蛰笑道，“我好像听见重黎拍桌子的声音了，还说什么不想当兔子之类的。”

　　“听墙根不是好习惯。”云涛瞪他一眼，那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也想听”。

　　“不听就不听。”惊蛰支起下巴望着远方的天穹出神。太阳快下山了，天空红得浓烈鲜艳，却没有温度，如同流出身体很久，已然冷却的血液。最终，那艳丽的颜色会逐渐黯淡下去，最后干涸，只省下黑色的痕迹，“你也已经知道了吧，因为那个演练，白旗军可谓再掀风云，如今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云涛闻言，露出了然之色：“白旗军不招人待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还曾经有官员上疏要求将其撤了了事，但是不知为什么王族从未批准。军队将他们视作蛀虫，光明正大地克扣军饷物资，这一次尤其严重，连冬季的军装都没有发放，小叶子差点和兵部的军需官闹起来。”

　　“如果换作是重黎，打起来都有可能。”惊蛰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非但如此，现在连百姓都把白旗军列为祈安一害了。”云涛苦笑着摇摇头，“如果你穿着白旗军的军装上大街晃一圈，一定能捞到不少鸡蛋番茄来改善伙食……如果你不介意它们的品质的话。现在那群家伙连营门都不敢出了，倒也让我们省心不少。”

　　“是福不是祸啊。只要还有羞耻心，那么这支军队就还有救。”惊蛰慢条斯理道，“对于重黎来说，这是个机会。只要善加利用，那么……”

　　“砰！”

　　两人从台阶上跳起，转身望向议事厅，只见两扇年久失修的门板轰然倒地，锦重黎踏过被他踹烂的门板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下台阶，燃烧的眼神释放出吓人的温度。

　　“我受够了！叫人把校场的杂草清理干净，我们自己种菜！”他咬牙切齿地嘶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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