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揽明月

　　出了洛阳城，再西行十几日，便到达京城了。

　　越近京城，庵罗辰越发为琪琪的婚事不安，私底下与唐棣商量：“等到了京城，我的一举一动必然都在你们圣主的视线里。不便再与王公大臣结交，打探消息。若太子当真向圣主提出与我柔然结亲，我当如何推拒才好？”

　　唐棣道：“我自有办法让太子暂不议亲。但这事，只能我一个人悄悄地去同太子说。若是被人知道我是替你谋划，那可就不管用了。”

　　庵罗辰道：“那就有劳唐先生私下走动了。至于夫人就同琪琪住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不必挂心。“

　　唐棣心中冷笑，却并不多说什么。次日准备了衣冠服袍，车马随侍，便先众人一步自入京去了。

　　圣主派了左丞右相及鸿胪寺北狄使等亲到城外迎接庵罗辰一行人，兵士留驻城外，庵罗辰等柔然随行官员女眷等则安置在了太子新建的四方馆内。

　　洛阳多商贾，京城多权贵。一入城门，大街小巷宝马雕车往来如龙，络绎不绝；穿城而过的水渠上，客舟货船首尾相接，舳舻千里；东西两市物华天宝，令人目不暇接，繁盛不可尽数。

　　自从洛阳松鹤楼那晚之后，阮萌便再没见过许青天。她也不知道唐棣后来说了什么，竟然能让许青天离开，想来总不过是以阮明月的解药为要挟。

　　那日，庵罗辰跟着官员入皇城朝拜二圣。阮萌则带了王小胖和琪琪轻车简从在城内游玩。

　　茶楼里有人说书，他们闲着也进去听了两出，一出是“云阳谷抢亲战山胡”，一出是“雁门关智退庵罗辰“，讲得是当年中原与山胡和柔然的战斗故事，众人说书人讲辰王如何骁勇善战，如何以一敌众，如何身先士卒，都是连声叫好。王小胖也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手。

　　琪琪太小听不懂，哪怕说书人形容“庵罗辰吓得屁滚尿流“，她也一样学着王小胖连连拍手。她觉得当着琪琪的面，听人调侃庵罗辰终是不妥，便没再听下去，带了两个孩子要走。

　　王小胖恋恋不舍，问道：“阮姑姑，明天能不能再带我来听？唐先生不在，都没人讲故事了。”

　　阮萌这才想起，唐棣离开已经有几天了，连同云潜等人也都一起走了。她怕王小胖吵着要找唐棣，忙找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明日有佛骨抵达京城，据说圣主圣后会亲自迎接，到时候万人观礼，街面戒严，茶馆不知道还开不开。”

　　王小胖道：“那是不是到时候我们能看到皇帝皇后，还能看到王子公主？”

　　阮萌一笑：“大概是吧。”

　　正说话间，他们经过一个歌舞教坊，牌匾上写着“霓裳阁”三个字。楼上红袖招展，楼下宾客盈门。云鬓衣香之间，忽然有个人影看着眼熟。

　　“唐棣？”阮萌暗想，“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过这样的地方与他一贯风流的做派十分契合，所以她也没有细想，只当没瞧见他。

　　迎面有个人与他们擦身而过，虽穿着便服，不配饰物，甚至未乘车马，但行止间气度非凡，温文尔雅，他显然没有特意熏香，但衣服上仍沾染着洗不去的香味飘入阮萌鼻尖，她一闻便知是极稀有珍贵的龙涎香，因为唐侯府中有备着进贡的，只是唐棣从来不用，甚至有些厌恶这香味。

　　她微感好奇，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一闪身，也进入了“霓裳阁”。

　　第二天，琪琪被庵罗辰带进宫了，陪着二圣一起恭迎佛骨舍利。阮萌正好带着王小胖去朱雀门前看热闹。

　　他们正垫着脚翘首以盼，一人凑到她边上问：“昨天你明明看到我了，怎么不招呼？”

　　阮萌转头，果然是唐棣。

　　“你与人会面，还神神秘秘的，我招呼你作什么……”阮萌道。

　　“你倒是乖觉。”唐棣微微一笑，一手拉起小胖：“我们走吧，好久没带你去玩了。”

　　王小胖说：“再等一会儿，皇帝和皇后娘娘就出来了。”

　　唐棣道：“他们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又不比你多一倍。”

　　王小胖还是有些不舍得走，唐棣道：“你还想不想听鬼谷子下山救孙膑的故事？”

　　“想听！”

　　“你要不跟我走，晚上可就没人给你讲喽。”

　　阮萌问道：“庵罗辰肯放我们走了？”

　　唐棣淡淡一笑：“我帮他解决了一件大事，他谢我都来不及呢，又怎么敢再拘着你们。”

　　唐棣带他们去的是唐侯举家迁往江南前在京城的老宅。留下的人很少，所以偌大的院子冷冷清清的。

　　庵罗辰送王小胖的小马已经被送到了门口，马鞍上镶着红蓝宝石，十分华贵。王小胖瞧见，开心地跑过去，抚了抚马背，梳了梳鬃毛。唐棣让人带着他去后院玩耍。

　　唐棣带阮萌在宅子里走了一圈，廊下居然还有蜀王送来的那两只黄羽红脸的鹦鹉。

　　一只见了人，还是叫：“抱抱……”“抱抱……”

　　另一只倒不叫“殿下”了，而是一个劲得叫：“六郎！”“六郎！”

　　阮萌暗暗翻个白眼，对唐棣的这种低级趣味十分无语。

　　唐棣却十分喜欢那两只小鸟，伸手取了瓜子，喂给两只鸟儿。“小月，你有没有觉得这鸟和你像得很？”

　　阮萌没好气道：“哪里像了。”

　　唐棣一扬眉毛：“明明连觅食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却还一天到晚地想飞走。”

　　阮萌不理他，四下又看了看，留意到四围都是高墙，只有一处地方，留了一段矮墙，破壁残垣的，墙头甚至还有杂草，与周围的高墙格格不入，显得尤其刺眼。

　　“墙的那边是……”阮萌有些奇怪。

　　“那边是我们订情的地方啊，所以我一直留着呢……”唐棣似笑非笑道。

　　阮萌知道他口里说不出一点正经话，但还是不由得踮起脚往矮墙另一边探了一眼。只见满目荒芜，杂草丛生几乎长到了人的腰间。房舍破败，砖瓦碎了一地，屋顶似乎被烧穿了，留下几根熏黑的木柱。风吹过空洞的房舍，呜呜作响，如幽怨的弃妇，时泣时诉。

　　她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眼：“那边那么荒凉？”

　　唐棣也看了一眼：“我不觉得啊？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那边很好玩呢。要不我带你过去瞧瞧？”他说着就来拉阮萌的手。

　　阮萌堪堪避开他的手，退开几步，“我不过去。”

　　晚上，宅子里服侍的人少，唐棣又支使阮萌干这干那。阮萌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已经累的不行了。

　　刚刚睡下去，却听得外面有哭声，她以为幻听，翻个身再睡，可是那声音就一直萦绕在耳朵后面，迟迟不肯散去。

　　她无法入睡，只得起身寻那声音的来源，四下看了一圈，发现声音从后窗缝里飘进来的。此时秋凉，她只好披了衣服，绕到屋外窗下，一时四下静得出奇，又有没了动静。

　　她待要回房，那声音却又响了起来，仿佛是从矮墙那边传来的。她不敢过去，回房又睡，偏偏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再这么下去，明天可就起不来了，到时又要挨唐棣的骂。

　　当夜阴云密布，举头不见星月，低头不见道路。她只得点了火烛，持着灯台，借着一小圈昏黄的光亮，沿路找那哭声的来源。

　　那哭声断断续续，烛火也被风吹得或明或灭，她一边拢着豆大的灯火找路，一边又要拨开杂草，绕来绕去，走到矮墙下，那声音果然是从对面传来的。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灯台放在墙头，拿几块石头垫着脚底，就翻了过去。另一边就更看不清路了，声音是从那烧毁的屋子里传出来的，阮萌就径直往那屋子走去。

　　台阶上的石板已经被茂盛的杂草顶的支离破碎，墙根上长满了青苔，门帘早就烧毁了，阮萌持着烛台走了进去。里面的墙壁烧得漆黑，她站在大厅的中央忽然间有种熟悉的感觉。

　　中央的青石板上泛着莹莹的光点。阮萌却从中看出了四方星宿。她朝着最容易辨认的北斗七星走过去，从勺柄往勺口，摇光，开阳，玉衡，天权，天机，天璇，天枢。她一步一步踏着星点走过，仿佛曾经走过无数遍。

　　前头五步便是最亮的北极星，她缓缓走过去，脚下有块石头已经磨得很滑了，微微翘起一角，她想也没想，就习惯性地就一脚踩了下去。

　　“砰“地一下，前面一块石板翻了起来，露出一个往下的台阶。她没有多想，就顺着台阶往下走。走了十几阶，眼前豁然一个巨大的石室，没有杂草，没有青苔，也没有烧焦的痕迹。一切干净的仿佛昨天还有人住在这里。

　　靠墙有一张书案，铺着许多纸，除了笔墨，还有算尺，有圆规。阮萌随手翻了翻，其中有一篇记录引起了她的注意。

　　“乾元三年八月十五，天降陨石，毁城郊一村，余奉命细查，得珠一枚，形似雀目，奇甚。旋之可照古今，非人间物，恐为祸，私藏之，名之以“照珠”。以其形微，恐失，储之以木……”

　　后面几个字被抠去了，纸上留一个一个窟窿。阮萌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翻了翻后面几页，没有再提到“照珠”的。“旋之可照古今”几个字，让阮萌有点困惑，那意思是旋转珠子可以看见过去和现在么？这会不会和穿越有关呢？

　　桌子边上还有张软榻，踏上铺着毯子。榻前有一副小桌几，仿佛是给小孩用的，桌上有一副木制的孔明锁。

　　石室的中间是个巨大的黄铜制作的仪器，阮萌一眼便看出来，这是个太阳系的模型，她心里一阵雀跃，因为古人一直以为天圆地方，看宇宙的角度是以地球为中心。然而，这个模型的主人，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如果以太阳为中心，地球以及各个行星的轨道，就可以更加容易的算出。

　　忽然间，这个地方显得不那么恐怖了。她留意到中间的那个铜球是镂空的，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她将自己的烛灯放了进去。光线从中央的铜球照射出来，投在围绕在周围的六个铜球。

　　她非常高兴得看到，一个外面镶了一圈铜环代表了土星，一个被漆成红色代表火星，还有一个铜球，上面又有机关，有一个小球可以绕着转，不用多想，这个就是地月系统了。

　　她几乎要欢呼，在古代居然已经有这样先进的思想，把太阳系，地月系统描绘得那么清楚，连轨道的角度都恰如其分。

　　她推动撑杆，代表地球的铜球绕着太阳缓缓转动，那颗代表月亮的小铜球也跟着转动了起来。她仔细得瞧着小铜球上光影的变化。读书的时候，每当仰望月亮，她的脑海里就会浮现这样一个系统的运行。没想到古代居然有人不吝耗费巨资，用黄铜作了这样一个模型。

　　当代表地球的铜球，转到“太阳”的西侧，代表“月亮”的小铜球变得最明亮的时候，忽然间，她听到“咔嗒”一声。声音来自头顶，她仰头望去，才发现石室顶上绘满了东南西北的星宿。最容易辨认的就是北斗七星，勺柄遥指一星，在正北方向。

　　随着那“咔嗒”一声，代表“月亮”的小铜球忽然如花朵般张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块青色玉牌，底下缀着明黄色丝绦，她取下玉牌，只觉触手温润，肌理细腻，是蓝田玉中的极品，翻过来一瞧，背面刻着八个字，却歪歪扭扭不甚工整。

　　她借着火光尽力辨认，看出几个字是：“乙巳、庚辰、甲辰、丙寅。”

　　她正奇怪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石室外头忽然响起一记惨绝人寰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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