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揽明月

　　快到万象园的时候，众人经过一处廊道，忽然听得有人说话：“殿下，殿下……”

　　那高主簿听见，当即两手合拢，高举过耳，正准备俯身行礼。

　　却听见另外一个尖细的声音道：“抱抱，抱抱……”

　　“这……”那高主簿顿时觉得有异，抬头四下一看，哪里有蜀王的影子。倒是廊下挂杆上站着两只黄羽红脸的小鸟，叽叽喳喳。

　　一只叫着：“殿下来啦……殿下来啦……”

　　另一只叫着：“殿下抱抱……殿下抱抱……”

　　阮萌忍不住“噗”一下笑出声来，不仅是她，连同其他陪客和一众奴仆都觉得好笑。

　　高主簿见自己被两只鸟戏弄，气得满脸通红。

　　却听得唐棣道：“这可不是我家的玄凤么？”

　　陪客笑道：“唐小侯爷开玩笑，您在扬州，这里是益州，隔了千山万水，这鸟儿怎能飞到这里。”

　　唐棣却一本正经，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鸟名为玄凤，乃是西域商人自海外偶尔所得，千里迢迢贩入中原。一鸟可值千金。它夜里喜欢倒悬在梁上玩耍，白天喜欢学人说话，长得可爱灵巧，又十分聪明调皮。”

　　几位陪客看看那鸟笑道：“到底是唐小侯爷见多识广。”

　　唐棣却道：“哪里哪里。实不相瞒，我有幸得了那么一只雌鸟儿，养在江南。因觉得她稀罕可爱，便用黄金编了笼子，白玉雕了食盒，珍珠碾碎当食物，琥珀悬起给它磨牙。”

　　那几位陪客笑道：“唐小侯爷将一只鸟宠成那样，想必那鸟定然乖巧的很。”

　　唐棣却摇头：“诸位有所不知，那只鸟不但不感恩图报，还对我不理不睬，没事还啄我几下。有一天趁着我不注意，就哗啦一声就飞跑了。”

　　众人都连叹可惜。

　　“哎，可事情还真巧了，我原本到处找都没找到它。” 唐棣指着架子上的鹦鹉道：“今天我远远一眼就瞧见了她。我这才发现，原来它竟躲到这边来了。”

　　众人”哦”了一声：“难道这玄凤正就是唐小侯爷丢的那只”

　　“可不是么，我刚刚才认出它来。你道它千里迢迢逃到王府是做什么呢？” 唐棣笑着，问那几个陪客。

　　陪客笑着摇头，表示不知。

　　唐棣一顿，指着另外一只鸟道：“你们听听她说的是什么呀？满口搂啊抱啊的……却原来啊，它是跑这么大老远，勾引旁的一只鸟儿来了。”

　　众人一阵哄笑。有几个心思深的已明白过来，唐小侯爷这一番插科打诨，算是把高主簿刚才的尴尬遮掩过去了。

　　阮萌听在耳朵里，却是心惊肉跳，又羞又怒。唐棣句句都指向她，不但明明白白早就认出了她，也说不定已经看见她和许青天传递消息了。

　　唐棣向着管家：“管家，您说说，这是不是我家的鸟儿呀？”

　　管家正愁这两只鸟儿惹恼了高主簿，幸而有唐棣打岔糊弄过去，忙不迭道：“是您老的。是您老的。不但这雌的是您老的，连那公的也算是您的。”

　　众人于是又笑了一阵：“唐小侯爷，您这可是赚了夫人又得兵啊。”

　　“可不是么。”唐棣摇着扇子，瞅着阮萌：“小丫头，你说是不是呀？”

　　众人笑了一阵，就随着管家转入了万象园。一见之下，顿觉万象园果真名副其实包罗万象。且不说廊道上挂夜明珠以代烛火，听风亭悬珍珠彩贝以为帘，园中凿池引水碧波荡漾，太湖石星罗棋布作三川五岳。石头底下燃香，香烟袅袅，透石洞而上，千洞升烟，如梦如幻，直如仙境一般。

　　唐棣不禁叹道：“素闻蜀王风雅，此园果然极尽巧思。”

　　高主簿看了一会儿却叹息着摇了摇头，道：“奢靡淫逸，太过，太过……”

　　唐棣说：“蜀王天潢贵胄，便是稍微铺张些，那也是为了天家的颜面。”

　　高主簿却摇头道：“唐小侯爷，您何必再替他说话。蜀道难行，天下皆知。将如许多几人高的太湖石运来此处，所费不赀，造此一园，恐抵益州百姓的数年积攒。”

　　“二圣素来节俭，当年柔然南侵，后宫三年不添新衣，连前线兵士衣甲都是圣后领一众宫女亲手缝制。若他们见此奢靡宫宇花苑，定然……唉……”他深深摇了摇头。

　　“高主簿见罪，小王有失远迎。”这时候蜀王从万象园的凉亭里迎了出来。他面容俊秀，姿态雍容，因为养尊处优，身体微微发福，看起来十分年轻，只是眼下两团青袋，让人疑心他是否纵欲过度。

　　“这位可是金陵的唐小侯爷？都说你风流倜傥，名冠江南，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三人一阵寒暄，阮萌和许青天站在家丁侍女当中，始终低头不语。

　　吃完菜肴，蜀王一抚掌，有宫人送上三个青瓷冰碗，里面盛着晶莹如雪的冰沙，嵌着红红的果子，点缀着几片碧绿的薄荷叶。

　　此时盛夏，人人汗出如浆，但三只冰碗上白雾如瀑布般沿着冰沙倾泻而下，凉气四散。

　　“高主簿，唐小侯爷，不妨尝尝这个新鲜玩意儿。”

　　唐棣尝了一口，赞道：“将冬天的冰块留到盛夏，又制成这入口即化的冰沙，想出来的人不但有巧思，而且有情趣。”

　　蜀王哈哈一笑道：“实不相瞒，这冰沙的制法，正是本王想出来的。我将温泉水引入地窖，堵住入水口，泉水冬天结成冰块，夏天再取出来，制成冰沙可以食用，放入冰鉴可以降温。山东的樱桃，岭南的荔枝，西域的蜜瓜，只要我想吃，都可以用这冰鉴运到蜀中。”

　　唐棣听了赞不绝口，高主簿在一旁却并不言语。

　　这时，一个人快步走到凉亭，就着蜀王的耳朵，低低说了几句话。

　　唐棣似乎随意地问了一句：“蜀王可有要紧事，不妨先忙。”

　　蜀王笑道：“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有一件好玩的事。”

　　唐棣问：“什么好玩事？”

　　蜀王笑而不语，只是对着身边的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

　　万象园一侧临湖，另一侧有一处低谷，四壁都用巨石头砌起，而众人吃酒用餐的听风亭，建在高处，正可以俯瞰两处。

　　随着管家朝下面拍了拍手，众人一阵低呼。只见一团黄影，自铁笼中一跃而出，跃入听风亭下的这个低谷。那老虎体型硕大，吊睛白额，十分威武。众人虽然远远看着，都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蜀王这时才道：“益州常有些不法的刁民，犯了事，按律应该当斩。但是本王心慈，常常给他们留一线生机。”

　　唐棣道：“殿下仁爱，倒是百姓之福。”

　　蜀王摆摆手，笑道：“这一线生机嘛，九成看天意，一成看本事。只要他们有运气，有本事，便能给自己挣出一条命来。”

　　他指了指听风亭下低谷中的那只老虎道：“我这边的规矩，就是只要赢了这只大虫，无论他犯过什么滔天的罪行，都可以当场释放。”

　　众人闻言不免一阵嘀咕：“肉体凡胎，又怎么能打得过老虎啊？”

　　“不知道至今为止，可有虎爪下活命的？”

　　蜀王道：“目前嘛，还没有。但是我的管家说了，最近他们抓了一个武功高强的歹人，说不定还真能在这猛虎手上，避过十招呢，哈哈哈……”

　　阮萌想起了许青天提到的魏管家，心下嘀咕，难道他们说的“武功高强的歹人”是许青天不成？

　　果然这时候，她瞥见那个眉头带痣的凌人悄悄同魏管家在一旁说话，神色慌慌张张，想必是在说，冰窖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那魏管家眉头皱着，随即摆摆手，那凌人点点头，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那凌人带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往低谷入口去。那中年汉子被绑了手脚，挣扎不得。阮萌心想，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替死鬼，当真是凶残冷血。

　　一时又想到许青天，要不是他们侥幸逃脱，此刻被送去喂老虎的，那便是他了。思及此，她不由得往人群中回望，看许青天在哪里。但仆婢甚多，她一下子也没瞧见他。

　　转头回来，正撞见唐棣打量的目光，她心里一凛：“唐棣常对许青天不利，自己还是不要暴露他为好。”于是，干脆地翻了他个白眼。

　　蜀王向众人道：“诸位来得巧，恰好前两天，底下人抓住了一个十恶不赦之徒。我们一边吃菜品瓜果，一边看好戏。”

　　说话间，那中年汉子已经被解了手脚推入了低谷。那老虎不知道是在笼子里常被人欺负，还是真的饿了久了。它一闻见人味，顿时弓背锁脖，又紧张，又防备，口鼻一张一翕，呼呼地出喘气，仿佛随时准备要跳起攻击的样子。

　　那中年汉子一看见硕大的老虎，吓得魂都没了，撒开了腿就拼命地往远处跳。谁知，老虎这种猫科动物，最见不得有人背对着他们，一见对方露怯，逃窜如鼠，更加肆无忌惮，顿时后腿一弯，纵身跃起，追着那人一跳，一扑。还不及数到三，只听那人惨叫一声，顿时一张胳膊被虎爪撕去了半边肉，露出森森的白骨来。那人来不及痛呼，那老虎又是一抓，已经将人扑到，一口对着脖颈咬了下去。

　　众人都是惊呼一声，随即吓得半晌无声。

　　蜀王却是眨眨眼，仿佛没看过瘾似了，半晌说了一句：“还什么武林高手，武艺高强呢，这么快，就没气了。”

　　他看向高主簿：“大人觉得这恶虎扑人可有意思？京中想必难得一见吧？”

　　高主簿脸色铁青：“圣后素来仁厚，每逢听到有处决犯人，都不觉流泪，设法宽待。若见殿下有此残忍行径，必然心寒心痛。下官……下官都不知该如何向二圣禀报……”说着摇了摇头。

　　蜀王见高主簿面色不豫，只得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另寻话题问他：“您看，只顾着招待几位贵客，小王却忘了问要紧事。高主簿从宫中来，父皇母后现下身体可还康健？”

　　高主簿终于等到他问候父母了，这才起身，向北行了礼，方道：“二圣康健如常，三殿下有心了。”

　　蜀王问了这一句，似乎觉得也没什么可再问了，想了想才说：“那长兄身体可还康健？”

　　高主簿道：“太子康健如常，多谢三殿下挂心。”

　　于是，两人之间一时又没了话题，相对无语。

　　过了一会儿，蜀王想起来：“近来可有四弟的消息？”

　　高主簿摇摇头：“辰王殿下依旧音讯全无。”

　　蜀王道：“我这四弟心高气傲，看不惯宫里人的嘴脸，借柔然战事，故意躲在外面也未可知，我们替他忧心，四处找寻，说不定此刻他正在哪里软玉温香逍遥快活呢。”

　　高主簿道：“辰王殿下纯孝，若无缘由，定然不会多年在外，徒惹二圣忧心。”言下之意是：“你以为他像你，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不记挂父母。”

　　蜀王却似没听出他话外之音，向着唐棣道：“扬州乃是我四弟藩地，你在江南，难道就一点消息都没听闻。”

　　唐棣摇着扇子，笑道：“宫中规矩大，江南温柔乡，也难说辰王殿下是不是沉醉江南，不愿回宫。我若有幸遇见他，一定邀他泛舟秦淮，醉卧桃源。”

　　蜀王笑着：“唐小侯爷风流潇洒，有魏晋风度，甚得吾意，来，咱们干……”他与唐棣对饮了一杯。

　　正说话间，突然听见有人高喊：“不好啦……不好啦……老虎……老虎杀人了……啊……”

　　原来，那几个管老虎的下人用尖刺赶老虎进笼子，那老虎被逼急了，一掌扑死了一个人，随即沿着低谷四围的石头，一个劲地往高处跃。

　　下面一群人用枪尖赶着它，那老虎越发不肯下，竟然奋力几个腾跃，硬生生跳上了石壁。石壁上头就是听风亭。老虎这几下纵跃，转眼竟就到了听风亭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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