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10.
　　“很惊讶，是不是？”熊如云看向常乐。
　　“呃，是有点，没想到你竟是个已婚女子。”常乐实话实说。
　　“是啊，你我相处至今，我一直以男子打扮出现，自是无法从发髻上瞧出半分端倪。”熊如云点头，仔细打量常乐的神色，斟酌道，“现在你知道我是已婚女子了，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常乐不解。
　　熊如云摇首：“没什么。我，还是继续将故事讲完吧。”

　　仍然是一个非常老套的故事。
　　一个女子，爱上了她青梅竹马的表兄，最终也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小俩口相敬如宾，夫唱妇随，倒也其乐融融。虽然还未有孩子，但结婚也只有一年多，两人也还年轻，倒也不愁。
　　表兄本就出身武林世家，又拜了一个有名的师父，再加上岳母大人的影响力，顺理成章成了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担任武林盟主后，接触的人多了，所要承担的担子也重了，便渐渐忙得顾不了家了。贤惠的妻子在家侍候公婆，不闻世事，给予丈夫最大的信任与支持。
　　直至有一天，夫君告诉她：时局不稳，江湖混乱，他需要更多世家的支持与依附，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联姻。
　　夫君告诉她：他最爱的还是她，也最需要她，但是他必须娶其他世家的女子，所以请她理解。
　　公婆跟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做妻子的本分就是顺应丈夫的心，为其另觅佳人，延续香火，方为贤妇。
　　联姻人选已堂而皇之登门入室，称其为姐姐，表示愿效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当所有人都在为迎娶新人忙忙碌碌时，谁也没有想到，在嫁娶吉日的前一天晚上，妻子写下休书，自求离去。

　　“放着好好的武林盟主夫人不做，甘愿下堂，是不是很傻？”熊如云问道。
　　“啊？”常乐没想到她会问他这个问题，愣了一愣，方道，“也不是了。”
　　熊如云也不期待他的回答，凝望着毕剥作响的灯花，涩声吟道，“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有谁真正理解这其中的滋味？唉，所幸母亲已然过世，否则……”
　　常乐点头，再摇头，柔声道，“我想如果令堂知道这件事，也会支持你的。”
　　熊如云呆了一呆，仰头望天（屋顶），半晌，方低首笑道，“谁知道呢。”
　　常乐装作未曾瞧见对方眼眶残留的湿意，“如果她是个好母亲，会的。”
　　“可是其他人呢，有谁了解其中的真相？素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下堂妇就是下堂妇，谁会去深究她是自行求去，还是被休离弃？”熊如云自嘲。
　　常乐知道她说得没错，想要劝慰，却又无话可说，只得默然。

　　待了一会，熊如云苦笑道：“做盟主夫人时只知孝敬公婆，侍候夫君，不闻世事，不知人间冷暖，但这几个月以来——”
　　常乐不用问也能猜出熊如云这几个月来的际遇，莫怪初见时是那样的乖张暴戾，喜怒无常，心下最后一丝不满，也渐渐融化为深深的恻然。
　　“嘲笑挖苦都算不了什么，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去面对，只是——”熊如云蹙起眉头，“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言，说我离家之时，将陆家的传家珍宝携走，是以经常有人前来找我讨要那莫知名的物事，不甚其扰。”
　　“究竟什么物事？”
　　“他们说叫什么‘擒龙令’，我不清楚，见都未曾见过。”熊如云苦笑，“刚开始我还否认，但是没有人想听，也没有人相信，到得后来，也懒得解释了。”
　　“你有没有拿？”常乐知道有些无礼，但这点至关重要。
　　“没有。既然我自愿下堂求去，就不想和那个家、那些人再有半点瓜葛，人都不要了，还要东西作甚？”熊如云迎上常乐的目光，眼神清澄无波，宛若两弯清泉。
　　“我相信你。”
　　“谢谢。”
　　问得简单，答得也简单，但其中的辛酸血泪，又有谁能知晓？

　　沉吟半晌，常乐问道：“那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熊如云涩声道，“我只想不问世事地做我自己，但即便这样，也是不能。”
　　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要脱离都不能够。
　　“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熊如云苦笑，“既然你已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你也无需——”
　　“不，我会跟你一起……”
　　常乐的话还未说完，熊如云截口道，“你的好心又开始泛滥了，是吧？我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我欠你的。现在，我不欠你的了，你也不欠我。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凭什么帮我？难道午后那几人不堪入耳的话，你还未曾听够？”
　　“你是说小白脸？”常乐笑着摸摸自己的脸，“我有那么白吗？”
　　“你可能还没搞懂我的意思……”熊如云开始搓揉太阳穴。
　　“不，我懂。”常乐正色道。
　　“你可知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不，你不曾经历过，不会了解的。”熊如云摇头。
　　“我了解，”常乐温言道，“可是我不怕。”
　　“你不怕？”
　　“我常乐孤家寡人一个，既不为名，也不为利，还有什么好怕的？”常乐笑道。
　　“既不为名，也不为利，那你为的是什么？”难道真如他们所说？这后面的话熊如云说不出口。

　　“一定要为什么么？”常乐盯着她。
　　“不管是谁，做事都有目的，无外乎名利二字。”熊如云声音愈见尖锐，“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天下大同，我不信。”
　　“唉，”常乐叹气，“看来你经历了太多的刺激，以致有点偏激。我能理解。这样说吧，我之所以想帮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你自己？”
　　“嗯，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大侠。”
　　“哈哈，大侠，大侠，世间这么多的大侠，有几个是真的？”熊如云的声音愈见尖锐，“你倒说说，什么是侠？”
　　“所谓侠者，即当别人遇到困难时，勿需开口，也该竭尽全力给予帮助；所谓侠者，在于心，即所谓侠义心肠，施恩不忘报的胸怀。”常乐正色道。
　　“哈哈，好个施恩不忘报，你敢说你真的不要回报？”熊如云冷笑，“只不过你所要的回报不是物事，而是在施舍过程中得到的一种优越感罢了。”
　　“呃？”常乐想一想，确实如此，颓然叹道，“也许，我确实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高尚。这样，你可信了么？”
　　熊如云不答，只拿斜眼瞧他。
　　“不管我的动机如何，不久你就会发现，你会需要我的。”
　　“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任何施舍。”熊如云断言道。
　　“是，你不需要施舍，”常乐柔声道，“但你需要朋友。”
　　朋友，多神奇的字眼，熊如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年轻人的恢复能力非常之快，蔡小雀前一日还吓得屁滚尿流，次日已然精气十足。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们。”蔡小雀坚持道。
　　“小雀，你还小，可能还不了解这其中的情形，象昨日那般的事情今后可能还会发生，你是局外人，勿需卷入其中，无端端丢了性命。”熊如云的声音略显疲倦。
　　常乐也点头。
　　“我不走，”蔡小雀拍胸脯，“熊二姐，我小雀不是那种贪生怕死，在关键时刻抛弃朋友的人。”
　　熊如云也不知是被那句“熊二姐”给雷住了，还是被这个死脑筋的小孩纠缠得不耐烦，眉头紧皱：“此非儿戏，切莫乱逞英雄。”
　　“我知道，如果回去，可以保住小命，但是每日里偷拿拐骗，挨白眼，遭毒打，那样的日子有啥意思？不跟你们出来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做人不要憋屈自己，要活出个人样来。”小雀大声道。
　　熊如云与常乐面面相觑，半晌，常乐叹口气，低声道：“那你凡事小心。唉，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害了你。”
　　蔡小雀知道常乐算是松了口，应允带她同行，心中大喜，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

　　江南五月，恰是梅子黄时，榴花初放的好时节，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新沉郁。这样的日子，本该伏在窗边细数雨丝，聆听远处池塘中的蛙鸣，享受盛夏来临前最后一丝悠闲自在。可是常乐一行三人，却身着蓑衣，在雨中彳亍而行，却是说不出的阴冷难耐。
　　原因无他，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容易暴露行迹，惹来麻烦。熊、蔡二人虽作男子打扮，但仍经常被人识破，讨要“擒龙令”，干戈不断，再加上时局不稳，山贼群起，一颗心总是被高高悬起。好在三人警觉性高，应对得当，最终有惊无险。
　　连日雨中行走，对常、熊两个成年人来说尚可承受，但是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来说，颇为吃力，是以到了衡阳境内，蔡小雀头痛发热，终于抵受不住，病倒卧榻。无法，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请大夫抓药，服侍小雀睡下。
　　眼见小雀沉沉进入梦乡，熊如云伸个懒腰，从榻前站起，悄悄出去带上房门。这几日来连日奔波，熊如云也颇觉疲惫，本待回自己的屋内补眠，却是思绪纷繁复杂，将脑子堵塞得满满当当，一点睡意皆无，屋子狭小拥仄，无奈何，拎一把油纸伞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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