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红眸

　　-起-
　　凌晨。高悬的西月在刺眼的灰蓝天空中被罪恶一般的黑云割得支离破碎，苟延残喘的月光挣扎着耀出内紫外红的微光，将鱼鳞状墨云的边缘剥出些许的亮。
　　何柬紧紧拽住崖上岩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那岩石的棱角仿如诱人毒药般将他手上的痂不动声色地切开，却也让命悬一线的他不敢放开。手骨的白，如同那奄奄一息的月光，在冷得几乎快要窒息的山风中染了一层冰霜。
　　崖上的人绽开那生了锈的笑，蹲下身用沾了血污的修长指甲在何柬的手上蜻蜓点水地划着，聆听割到筋骨时何柬唇齿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低吟。他轻声地道：“这世间最美的东西有两种……其中之一，是毁灭。”随即，脸上的笑渐渐被月光冲淡，手中稍稍加了几分力道，指甲无声嵌入一个个骨节，将且只将何柬的指尖留在了崖上。
　　何柬惨笑着任凭自己的六阳会首随着水草状的发丝渐渐降得比身体更低，揣摩着下辈子要怎么过。
　　忽地，冷月中闪过一道妖光，白月刺出的光如清水染上了朱砂墨般扩散，将整个夜空染得绯红，彷如沉寂了亿兆金戈铁马的血湖，安静得让人以为它已在时光的凌虐下哑掉了。
　　一双因泛着血色妖艳光芒而看不清形态的手伸出，稳稳接住了何柬。被朱光笼罩的人抱着何柬轻快地飘落在崖底咆哮的江面上，踏浪而立。
　　光芒渐渐变淡，那人的容颜也逐渐清晰起来。彷如绝世好剑切出的绝色轮廓竟充斥着少年的稚气，纯银的长发将凄惨的月光衬耀得昏暗了，眉间一撇鲜红的新枫芽，地狱业火般妖红的双眸透着与这污蔑世俗所格格不入的澄澈。
　　何柬呆望着他，唇角打开一个撕纸般轻率的缺口：“哼。想不到，这世间反倒是死神来得更单纯。”
　　少年的面色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如托着鸿羽般几步将何柬抱到崖上多出的一个小得可怜、坑坑洼洼的平台上，轻声道：“吾不是死神。”
　　何柬仰头看着在血色夜空中孤傲而一尘不染地悬着的明月遣散了浮云，又望望少年身上同样一尘不染、在月光下越发苍白的雪青色长衣，大笑几声：“你不是死神，就是妖孽。”
　　少年的上眼皮稍稍放低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没有说话。他以灵活的指尖在何柬几乎找不到一块稍大完整肉块的身上轻划出闪着红光的轨迹，并逐渐与那红色合为一体。不过是刹那的功夫，何柬的伤已全数转移到了少年身上。随后，少年合上那让天地万物为之惊叹的红眸。红光在他刚移过来的伤上飞速游走，新生的骨肉将残在体内的息肉、锈渣、木屑一同挤出，落在江里消失在被夜空映得发红的浪花中。没多久，少年便已恢复方才的样子。
　　何柬瞪得几乎要将眼珠从眼眶中挤出，支支吾吾，却又无话可说。
　　“你，有活下去的权力。”
　　“我？笑话！这天下人又有哪个不是像我这般死法？”
　　少年的红眸中闪过些许不定的光芒，道：“不止是你，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
　　何柬又笑了，白牙如冻骨般在翕动的唇中闪烁：“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感谢你的。什么活下去的权力……人不是神，人终究是会死的，会堕入轮回无限次重演生死劫难。”
　　少年怔了片刻，问道：“那……你是否愿意对这个事实作出些许的修改呢？”
　　“修改……好啊。”何柬虽不是很相信自己刚刚补好的耳朵，却也露出了半毫游丝般的诡异笑容。修改得，再诡异些吧。

　　-承-
　　天空在数日后褪去了鬼魅的色彩。何柬带着红眸少年，放倒路上一大堆障碍，来到了泛着连酒气都难以压住的腥味的某村。
　　“何柬你怎么……”“他是鬼……鬼啊！”“他身边多了个……红眼的妖孽！”
　　何柬笑了，灿烂的笑如夹竹桃般绽放：“我是……复仇者！”他没有看见，少年眼中的哀伤。深得探不到不知是否存在的底，哀得连皱眉垂眼剜心刮骨都是多余。
　　少年双唇翕动，欲语还休。
　　何柬啊何柬，你可知，吾不愿看到你为复仇做到这种地步？
　　今夜，山脚出现由黏稠的腥红所汇成的溪流。昏暗的色彩，与何柬唇齿的鲜艳同出一辙。
　　“你果然只是个伪善者啊。说什么‘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我可没看见你出手留下谁的命啊……死神。”
　　“吾说过，吾不是死神。而他们……吾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笑话。以你纵横天地人三界之力，可也有办不到的事？”
　　“办不到。”少年面无表情地闭上眼，“你要杀的人，吾不会救。”不知是何种宝石雕成的红眸脆弱得稍碰便会支离破碎。而何柬对复仇的执着，便是少年的致命伤。
　　何柬又笑了，那笑容挑唆着月光，将人仅存的理智也转变成歇斯底里。
　　纵容。那个少年不是没有能力，只是每当碰到关于何柬的事时，总会毫无理由地退缩，纵容他将杀戮加重。仿佛穿过周身大小骨骼，与骨髓合为一体的枷锁，附在身上，将灵魂一点点抽干，直至毁灭。
　　连鬼魅都望而生怯的笑意从何柬的嘴角开始扩散，指尖划过少年清秀的轮廓，轻柔地亵玩着那容不得一丝污秽的面颊。
　　“你真是，傻得没救了。”轻佻的眼，蒙上了空洞的雾。
　　少年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那强行侵入口中的鲜血的咸味。由杀戮而生的红眸不知何时又加深了几分，闪过些许的光，暗自将所有的想法封尘在无底深渊之中。
　　这里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没有被找到，还有一个人活着，还有一个姓何的人类活了下来。

　　天界，天宫。
　　“回玉帝，人界的罪孽还在加重。”
　　玉帝皱着眉，眼角下还隐隐看得见黑眼圈。思索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道：“结界，真是完全没有作用的吗？”
　　“有作用，但不够大。若不采取措施，致使人界罪孽太过沉重，人界就会沉到地界之下，与地界交换位置。那样，天界就不得不与对我们恨之入骨的妖魔打交道了。”
　　“不行……就是不择手段，也要净化人界。”
　　“可是——”
　　“没有可是！”
　　…………

　　凉风拂过，想要将这片罪恶吹散，却不知凉风本身就带着罪恶。少年面无表情地跟着何柬，看着他纵横人间，把能发现的，有人烟的地方通通洒下了绯红一片。
　　你为什么要复仇？你的内心的空虚要用多少人的命才能填满？

　　“住手吧！你再这么下去，会毁掉人界的！”几个手持利器的神仙怒着目，挡住了二人去路。
　　何柬杀红了眼，狰狞地将嘴角挑起一个温柔的角度，道：“呵哈哈哈……人们都欺负我，说我异类……看来，就是做神仙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啊！……解决掉。”
　　少年闭上了眼，挥一挥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的雪青色衣袖。即使是作好了充分准备的神仙，也只在瞬间就被穿透了层层反射与防备的绝对攻势击得灰飞烟灭。几粒尘埃溅到了少年的衣角上，少年眼帘微垂，用地狱的黑火将其烧去……雪青的衣袖，依旧是雪青的衣袖，纤尘不染。
　　“原来死神连神的魂也勾啊？”何柬侧过头，望着少年，眼中说不出的暧昧。
　　少年闭眼，随即又睁开，声音有些沙了：“吾不是神，更不是死神。只是因为……要吾解决他们的人是你。”不是别人，是你……
　　“那你，是否肯为我弑神？”
　　…………

　　-转-
　　再后来，天界也被黑火血洗了。何柬也越加得寸进尺……贪婪的爪牙一步一步，从人界开始，遍布了天界，正露出月光色的白，悄然靠近地界。
　　魔君几乎要按捺不住了，大喝一声：“呵……天界的家伙都死光了呢。人界，也该有个归属了！”顿时，众魔个个热血沸腾，就等着将人界一举占领。
　　就在妖魔在人界横行肆虐的时候，何柬与少年一同出现了。横扫两界的衣袖依旧是雪青，干净得诡异，干净得狰狞，干净得虚伪，干净得与它御寒的原作用格格不入。只是，少年的眸中，依旧是哀伤……比起“失去”，“拥有”反而更加痛苦。欲哭，无泪。
　　为什么？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听不懂吾的话？
　　横起的衣袖冻在了寒风中，连瑟瑟发抖都做不到。燃起的黑火将妖魔的千军万马撕成粉，连粉末灰烬也一起烧掉。纵然是火，却连衣袖的冰霜也无法温暖。
　　夜空，再一次出现了异样的绯色。从天而降的红焰挡去了少年的攻势……是一个端庄的女子。与少年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银发简单地盘起，眉心的纹样与少年有着些许的不同，比少年更深的红眸中写满了温柔与坚定。①
　　女子眉头紧锁，紫红的袖与少年雪青的袖同起同落，将少年的一招一式毫不留情地化解。
　　少年怔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过脸望向何柬。
　　“改日，天界再战吧。”女子用一种作壁上观的悲悯眼神望了一眼少年后又闭上了眼，“吾名含笑，今日开始，归入地界魔族。”扫开呼啸的寒风，毫不犹豫走向了只余残兵败将的妖魔群。

　　天界的血腥味仍是浓得化不开。
　　何柬暴怒着压住了少年，理智早已被鲜血的猩红侵蚀得荡然无存。打不过含笑！只剩死路一条……
　　“呵……都是你！将我诱上了这不归路……这下，也有你办不到了事了呢。倒不如，一起死在这天宫吧？”一串接一串狰狞的笑在天宫里回转绕梁，天上景象竟也不如地狱。
　　少年的红眸依旧清澈，却已失了几分光彩。红色，也更深了。
　　终于明白那个人的恨为何如此荒谬绝伦。因为从少年诞生的那一刻开始，那个人就没有灵魂啊……
　　因为如少年般“绯夜”的诞生，要的只是因杀戮而生的怨气与一个牺牲品的灵魂啊……②
　　而他，却偏偏爱上了这具因他的诞生而失去灵魂的空壳……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平静而安详。看透了命运，不愿与其相争的平静；爱错了人，却也爱过的安详。
　　何柬凝着少年安静的面容，手却开始颤栗。仿若钝刀割出的突兀的嘴角向上裂起，将天界的一切光辉皆笼入黑暗。
　　少年的手脚，被极其简易的铁索穿透锁起，挂在了墙上。锈刀般的指甲逐一嵌入每寸皮肤，从手指尖一直到到胸锁，再到胫骨，皮肉中每一个柔软的部分都被割裂成丝状，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挂在骨上，五脏六腑几乎就要溢出。或许是命太坚毅，失了如此多的血，却仍是一声不吭地维持着平稳的心跳。
　　“真不知道，你的‘心’里装着怎么呢？”何柬满身被少年的血染了个透，“怎么，你不是可以再生的么？”
　　少年眼中的哀伤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却是扭曲的幸福：“吾说过，你要杀的人，吾不会救。这样，也算无憾了吧……如果是你的话。”
　　如果吾死，你的魂可会回到你的身体？
　　何柬低沉地笑了，绝望的低吟无声地刻在嘴角，望着少年的眼——那眼眸，一如初见时龙爪花般的妖艳与清澈，却是比那花更深更红更鬼魅。此时此刻，抛开了遍身的伤痛，坚毅、铿锵、平静、无悔的眼神，刺得何柬几乎睁不开眼。
　　被血肉充斥的指甲剖开了平静的跳动。喷涌而出的血溅在了少年脸上，妖艳却比不得那深得可怕的眼眸。心瓣被轻柔地掰开，里面竟藏着一块圆润的宝石。血，沾在宝石上竟也显得苍白了。
　　何柬玩味地拈起宝石，冷笑一声道：“这个，才是你真正的心吧？”

　　-结-
　　绝美的宝石在何柬的手中碎成了光华。少年的红眸开始褪色，由深红转为浅红，进而开始变得苍白，最后凝成了浅墨色。
　　天上降下了闪雷，一个声音打断了何柬绝望的笑：“到此为止吧！”
　　何柬转头望了过去，打断他的，正是那日将他推下悬崖的人。一袭黄衣是最简单的道士装扮，却也诡异地搭上了邪魅的绀色轻纱，黑发一丝不苟地束着，怒目之下的嘴角仍是万年不变地挂着那生了锈的笑。何柬仰天长笑，慢调道出了来者的姓名：“杨柝……”
　　杨柝笑出了声，那笑容邪佞而欠揍，从薄唇里吐出的字句却如将地狱都冻住的寒冰：“这世间最美的东西有两种……其中之二，是重生。他给了你重生，给了你毁天灭地的力量，占了天人两界，就连地界都唾手可得，你却辜负了他，以及他给你的一切，毁去了他的心……”
　　“杨柝……你究竟是何人？”
　　“我？”杨柝的笑稍稍收敛了几分，“一个凡人，一个算命的道士。也可以，算作是某人……某人前世的生父。”
　　何柬惊慌的目光闪烁不定，最后停在了少年淡墨色的眸上，想要呼唤却发觉自己根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少年在眸色变浅之后，眼中已再也找不到悲伤或迷惘，宁静得好似那夜被染成了绯色的夜空。他全身开始发出银白的光，烂碎的皮肉逐渐恢复了不多时前的完美，手脚只是轻轻一动，便让那不堪一击的枷锁碎成了灰。
　　少年淡漠地望了何柬最后一眼，静如止水地吐出了两个字：“……灭世。”从此，转身跌入万丈浮云。
　　那半缕幽魂飘回了何柬的身体，那两个字惊醒了何柬的理智。好似初遇那夜的月光……遗世独立。衣上沾染的鲜艳刺痛了他的眼，他想后悔，却在看到少年不顾一切的背影时打消了念头。他终究还是没有后悔，只是，颤抖着举起了手，陷入了自己的咽喉。
　　“他已经死了啊，他已经不再是他了啊……我，又有什么理由留下……”他笑了，笑得好似春风，在妖艳的血华中一枝独绽的雪白色龙爪花。血色斑驳的天宫随着他的笑一起塌陷，整个天界地动山摇……

　　人界，天空早已不见了日月，空余下一片纯粹的灰红。大地如浪尖的水花摇摆不定，少年悬在空中，挥着雪青的衣袖——依旧是一尘不染的雪青，哪怕天地万物皆已翻覆也丝毫不改的雪青。含笑带领的魔族军队已是一片狼藉，紫红的袖上染着点点的红，来不及用火燃去。
　　杨柝踏着铁剑，飞到了离少年不远的地方。
　　“至少……留下一方净土吧？”杨柝的嘴角依旧是那生了锈的笑容，“天地早已被你毁灭，变回混沌一团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少年茫然转身，轻轻地点了点头。身影的迅速让静止的空气化作了风，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吹着寒风的山崖——在那个山崖，他邂逅了他……
　　从此，那个山崖逃离了时间的束缚，沉降了数亿年的时光，沉降了曾经毁天灭地的纵容。
　　而杨柝，也回到了那个山崖——那里，曾经有一个名为何柬被人追杀的大恶人逃到他家后被他推下了万丈渊；那里，更是所有罪恶的开始。
　　第若干个盘古将天地的混沌开辟，三界带着或多或少或无的历史重组。那以后，人间一次又一次毁灭……然后又一次又一次重生。
　　少年说，他要铸剑……将这颠覆了整个乾坤的记忆铸入剑中，也许那样，就能解脱了吧。而少年的名字，却一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铭刻着那个名字的心，已经被捏碎了。也许哪天，他会在人间找回那颗心的碎片，但那碎片，却再也拼不出那段被遗忘的记忆了。③

　　[作者注]
　　①含笑，曾是杨柝之妻，风霁之母。
　　②绯夜，本是一种让活人吸收杀戮之气而变为神器的咒术，始创者正是杨柝。一旦炼成，便会不受血缘限制在人界轮回。
　　③此少年正名为风霁。此悬崖正是后来的静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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