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知火

　　这里的规模远超路知远的想象。
　　蛛网形状的地下甬道遍布。路知远跟着千雅在白色的甬道走了许久，亮白的灯光带着蓝色灯带配合着白色光滑的墙面刺得他有些晕眩。

　　“你来这里很久了？”路知远问。

　　千雅穿了一件白色的斗篷，虔诚地半躬着身走在前面带路，闻言斗篷微微一动，她徐徐道：“如果不是您要来，我想我已经不在乎时间了。”

　　她说着微笑：“您坚持要问什么的话，我从小女孩的时候就被主人带来了这里，远远超过二十年......”她面上带着笑意，路知远有些晃神，果然是很早以前，这里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个阴谋了。
　　自己或许不过是这个计划中渺小的一环。

　　甬道很长，长得令人不安心。

　　这个组织看起来甚至都没有自己的标志，或者说这个组织的首领一定是个极简主义，起码路知远这一路下来没有看到任何符号图案能勾起他一些记忆。

　　千雅的神色平静，像是走过无数次一样低垂着眼睛看地面：“您似乎有些不安？”

　　路知远看着她刷开一道门：“我和别人有约。”他淡淡道：“所以一定要活着出去。”

　　千雅点了点头：“我想他应该不会伤害您。”
　　她说得很模糊。

　　“谁？”

　　千雅不再说话，她依旧静静地在前面带路，偶尔提醒路知远要转弯。
　　她们其实已经路过多个实验室，透明的玻璃门里面有人在忙碌。但所有的人都没有要分心来看看这个不速之客的意思。

　　随着她们逐渐深入，实验室和人群已经没有踪影。穿过一条笔直无人的长廊，她们终于站在一座相较于其他房间更为恢宏的门前。

　　千雅等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您可以进去了，进去之后在中间的大厅等待即可。”
　　她说得很简短，但也大致交代了里面的布局，她没有要跟着一起进入的意思。

　　“他的意思吗？”路知远微微皱眉：“我自己进去？”

　　“是的。”千雅恭敬道，她掀开袍子，露出耳后皮肤上的蓝色光芒：“他和我们单向联系。”她毕恭毕敬地守在大门旁。

　　路知远看着那扇极具压迫力的大门深吸了口气，这扇门总让他有些不舒服。像是带着压迫感，他把这种不情愿的情感归结于这扇门同关了他二十年的实验室的那扇门很类似。

　　门推开后很快就合上，甚至没有给路知远回头看一眼的机会。

　　整个大厅很开阔，相较于外面，里面是一片寂静的昏暗。圆形的筒状结构，向下有两层楼高的距离，四面都是计算器的显示屏幕，只有一条闪着幽暗光芒的廊桥链接到中间的一个圆形小厅。

　　说是小厅，更像是一个漂浮在数字中的小岛。

　　“好久不见。”一个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寂静。

　　路知远的手扶在廊桥的栏杆上，抖得快要握不住。他整个人都像是失去知觉一样，感知不到冷暖，从头到脚都在轻微颤抖着。
　　廊桥的玻璃地面光可鉴人，路知远的眼睛却模糊地看不清地面上的那个倒影究竟是不是自己。

　　那个声音里带着笑意，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恍惚间要以为自己仍然呆在七号城的实验室里没有醒来，这一切不过是个离谱的梦境罢了。

　　他过了很久，才听见自己沙哑破碎的声音响起：“裴渊。”

　　对方没有回应这个称呼。

　　但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响起，这次带起了一连串的二进制数据漂浮着围绕住路知远，那串数据灵活地计算着，最后得出结论：“根据声波带给我的信息，听起来，你见到我，后悔大于喜悦。”

　　路知远没有回答，那个声音却不依不饶：“我以为，你会开心。”

　　路知远站在那边，感觉整个人都像是漂浮在水里，他有些麻木地盯着那串数据，看着对方投射出一个人影来，他看着那个人影，轻声道：“是你吗？”

　　“是。”

　　———

　　“多久了？”南琰盯着牌面。

　　坎特打了个哈欠，把桌面上的扑克收了起来。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不久，才一个小时。”

　　“说起来，我们也算一路人。”南琰微微笑道，他伸手捞了张扑克，好奇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坎特摇了摇头：“我之前是个机械师，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喝了口茶，摇了摇头，像是不愿意回忆一样：“后来才到这里的。”

　　他说着拉起剧院有些厚重的绣花窗帘，撩着那个角，指着街上的行人道：“我想你也瞧见了......”

　　南琰站起身，他身形修长，有些冷漠地临窗而立。街面上那个卖橘子的小贩，身形高大，虽然跛脚，但动作沉稳有力。
　　南琰微垂着眼帘，想起路知远同他说的话，开口道：“他就算不是穿戴外骨骼的士兵，也起码是近战者。”

　　坎特笑了笑：“没错，他从前在枭服役。”

　　他说着把窗帘放了下来，坐回椅子：“颜音就是索斯的主体。”

　　“你们可真有闲情逸致。”南琰微微侧着头，倚着木质栏杆。剧院的光线不怎么样，从坎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侧脸的剪影：“唱戏的唱戏，卖东西的卖东西，是太无聊了吗？”

　　坎特闻言笑了：“多点趣味有什么不好？生活本来就够无趣了。”

　　“像我们这样过来的多吗？”

　　坎特摇了摇头：“不多。”他说着伸出食指：“我来了之后，只见过一次。”
　　他盯着南琰：“只有你们。”

　　南琰挑了挑眉，没有接话。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坎特这句话让他心里涌上一股子烦躁不安来。

　　“你来多久了？”

　　“不久，十年。”坎特冲着楼下那个舞台扬了扬下巴：“千雅，杨塞将军的小女儿，那才叫久呢。”

　　“她是将军的女儿？”

　　坎特说：“可不是。”他说着摆了摆手：“唉，很久之前的事了，在杨塞没有被冠上叛徒的名号前。”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看见过千雅说的主人吗？”

　　坎特摇了摇头：“我受命于千雅。说实话，颜音远比你想象得庞大，不是人人都会直接受命的。”
　　他看了眼南琰：“反正就我在这里的日子，我没瞧见过有什么大阵仗要千雅自己出面的。”

　　“那你现在瞧见了。”南琰的语气说不上不悦，但总归是开心不来。

　　外面的天色暗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南琰有些烦躁：“多久了？”
　　他又问了一遍。

　　坎特瞥了他一眼，递给他一个怀表：“才多久？离你上次问时间半小时不到。”

　　——-
　　“都是计划好的？”路知远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不怎么真切。

　　“聪明的人总要为自己留好后路。”

　　路知远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的这些数字块，它们时而像是裴渊，时而又冰冷地告诉他这只是一段影像，是一段数据，一段通过各种精密计算来回应他的数据。

　　对方像是洞察到路知远在想什么：“如果你对我心存疑虑的话，可以叫我索斯。”那串数字符号疏忽打碎飘散开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那个名字了，我不在意。”
　　它虽然这么说着，但隐隐有些逼迫路知远承认它是裴渊的意思。

　　“把利亚姆和章玥救出来的是你？”

　　那个声音平板地回答道：“救他们没有坏处，而且对于计划的实施也有所助益。”

　　“你究竟有什么计划？”路知远问，他有种无力感，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愤怒。但对着裴渊留下的这个计算机，作为人他甚至不知道讲这种愤怒和痛苦如何发泄给一台计算机。

　　对方没有回答。

　　路知远重复道：“什么计划？摧毁基地，摧毁安莲娜，还是想和新月抗衡？”

　　那串数字符号零散着飘了一会儿，最终落在路知远面前。像是无数次梦里的裴渊一样，那个影像带着笑容，它说：“我程序中的最高指令，是让你好好活下去。”

　　“我虽然不会解释我所有的行为，但我不会撒谎。那个人，来到这里将一切存储复刻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诞生的那一天。我注定为你而生。”

　　路知远恍惚间想起那一天，裴渊面色苍白地赶来，原来是早就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我在七号城的二十年，也是你的安排？”

　　“是的。你要知道，你那个时候处境很危险。虽说这个办法不怎么样，但也让你支撑到来见我不是吗？”

　　“这还有什么意义么？让我见到你？”路知远看着他，显然这些数字块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这是最优解。”

　　“也许我并不想要这种最优解呢？”

　　“抱歉。”索斯很快就对着目前的情况作出了回应：“你的情绪很差，或许需要时间接受。”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见不见你，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索斯重复了一遍路知远的话。

　　“在这二十年里，我重复那一天一万三千六百零五次，你一共杀死我六千三百次......七千三百零五次我活了下来。”裴渊的影像靠近路知远，他细细打量着他，突然尖锐质问道：“你明明，有一半以上的可能，让我陪在你身边？那么你说，我这些年因为指令将一个杀死我的人视为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路知远整个人都像是坠入在极寒之地，僵硬得丝毫不能动弹，甚至连呼吸都是冷得痛人，像是冰碴子堵在胸口一样。
　　他无数次的担忧成真了，裴渊，最后果然是恨他的，而他的选择，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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