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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光华·春雪
车辆缓缓北行,原先还是桃红千里的南疆春景,不知觉间转换成了被冷风包围的北国风光,才驶入京都地界,天空缓缓飘起羽毛一般轻柔的雪花,不及展开新绿叶片的光秃枝干,转瞬便被纯白覆盖。跟随父亲回京述职的官家小姐杜灼面露欣喜望着漫天飞雪,好奇的将头伸出车窗外,一边摊开手心接纳沁出冷意的冰雪。
“阿宝你看你看,方才还是六瓣的‘鹅毛’,不过眨眼功夫,便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小的雪点了,呵呵呵。”杜家小姐收回手,兴奋地指着掌心融成米粒大小的冰粒,大笑着对身旁的小侍女说道。
“好新奇,南疆的雪都是粉状的米雪,很少见过这样的鹅毛大雪呢。”小侍女受到主人欢快情绪的感染,也学模学样地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扑面袭来,冷得二人猛打了个寒战,于是在旁坐着的老妇适时开口,劝道:“我的小姐,快快放下帘子罢,这北边天寒地冻不同南疆,小心染了风寒。”
“不用你管。”杜灼不高兴地嘟起嘴,仍旧掀起帘子看着车外。耳中传来枯败树叶孤零零悬挂枝丫上发出的哗啦响声,紧接着吹来一股冷彻心扉的寒风,刮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穿在身上的厚衣裳仿佛没有御寒作用似的,冷得娇生惯养的杜灼牙齿直打抖,细听之下,依稀能够听到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的咔咔声,她却赌着一口气,不愿轻易承认自己的错处。
“小姐……”侍女阿宝看着自家小姐泛出病容,怯生生地开口,劝说的话还未出口,杜灼飞快别过脸,不去理会阿宝那声呼喊,她使气一般咬紧牙关,竭力忽略浑身冷得打抖的状态,一副不听旁人规劝的固执模样。
窗外的风声更响,杜灼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而身体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她只得在心里自我安慰:身体晃动全因马车前行的缘故,并非寒冷打抖。
“阿嚏!”杜家小姐瘦弱的身体终于抵挡不住冷风的侵袭,她大大打了一个喷嚏,吓得负责照顾她起居的老妇慌慌张张拿出一件貂皮袍子披到主人身上,嘴上喃喃咕哝道:“小姐看看,奴婢适才还讲着北边不同南疆温润,这下不注意,染上风寒了罢,一会夫人问起,奴婢如何交代?小姐若是再病,夫人定要追究我等照顾不周的错处,到时候责罚起来哪里吃得住……”
“好啰嗦,好啰嗦。”杜灼满脸不耐地撅着嘴,扫了眼带来暖意的貂皮袍子,心里暗暗觉得羞愧,她却负气说道,“一会我自去跟娘亲说,你怕甚么,横竖我是小姐,想要如何便如何,不用你多管。”
老妇人还想再劝,小侍女阿宝扯了扯她的衣角,压低了声音笑着说:“老妈妈,小姐她吃过苦头自是知道错了,你一味念叨,她哪里会不恼?再劝无用,这个世上小姐恐怕只听得进一个人的劝,而那个人此刻正在京城……”
“阿宝!”杜灼倏地涨红了脸,一面伸出右手作势要打,手在半空虚晃一圈,转又缓缓落下,垂下眼看着自己苍白的手,她的说话声小了许多,“你以为我听不见么?我何时只听得进黎奴一人的劝了,你尽是胡言,你不见我现下披起皮袍了么?这不是听了老妈妈的劝?”
杜灼嘴上急急辩解,心里却恍惚回想起半年前,涞州发生的“蛛女离魂”谋命事件。借着当地传说,伪装成夺命的“蛛女”鬼魂,连续杀害了教坊花魁,以及……不自觉又忆起在凶案中陨命的乳母,杜家小姐因难过微微皱起眉。
总说时间能够冲淡一切,但为何那个因爱妻化身为鬼的凶犯,临死前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不曾减淡?案件过后,与她一块长大的黎奴,为恢复清河崔氏的豪族身份返回京城,算来已经半年有余,迄今却未有只字片语寄到,杜灼心下不爽对方失去联络,隐约又对彼此的再会怀有期盼,于是,她口中反驳的话,听起来愈发显得心绪难平了。
小侍女掩着嘴噗嗤一笑,出言打趣道:“小姐,方才阿宝并未说那个人就是黎奴,小姐争的不打自招了?不对,不对,人家是崔公子,”阿宝说着转向老妇,笑问道,“老妈妈,你可听说过清河崔家?”
老妇人浑然不觉二人说笑的深意,听到有人询问,她忙拿出炫耀所知的自豪表情,答道:“清河崔氏,天下郡姓第一,我自然晓得,十多年前崔家几乎灭门,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案件呢……”老妇自顾说着听到的传闻,杜灼与阿宝也不管她,另拿出个花球,在车内抛玩起来。
马车一路向前行驶,忽从车外传来扬鞭吆喝的声音,接着便听见赶车的仆役惟明大声喊了句:“小姐,曲江到了!”
“曲江?可算到曲江了!”杜灼闻言立马掀开车帘,一时的欣喜,她又忘记刚才冷得直哆嗦。老侍妇急忙送上暖石,嘴上不停唠叨起天寒地冻,小心染病的话。
“好美的景色……”杜家小姐将暖石凑到脸上温暖着,一面看向银装素裹的窗外世界。罩着一层薄冰的江面闪烁着太阳耀眼的光芒,隔着宽广的江面,可以望见对岸黑瓦红梁的皇家建筑,仔细倾听,禁苑宫娥银铃般的说笑声隐约传来,心里不可避免开始想象,那些素未谋面的女子钗动衣飘的娇俏模样,以及华美容妆背后,令人浮想联翩另一个红叶故事(注一)。
由于正是落雪时刻,气温虽然极低,较之融雪却又显出一股暖意。杜灼裹紧身上的皮袍,举目四望难得一见的曲江雪景。位于帝都东南角的曲江芙蓉园承袭前代规模,建得妙曼俏丽,是京城百姓、皇室宗亲游乐的重要场所。
江边种植的梅花不畏风雪傲然盛放,点点嫣红不时从积雪中探出头来,像极了京都仕女们艳丽的红唇,远远看去煞是可爱。梅树下,是同样不为飞雪所阻,兴致勃勃出来赏花的都城百姓,游客们邀聚一块,不分贵贱欢笑着,玩闹着,令人不禁莞尔,逐渐接近的春的脚步,从各人脸上洋溢的笑容上传递过来,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渐次忘记了冰雪带来的冷意。
杜灼按耐不住跃跃欲试,触到老妇人写满脸上的坚决反对,她只得气馁地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去,不然一会又闹得老妈妈被娘亲责骂。”
“小姐……”侍女阿宝猛皱起眉,脸上露出疑惑,她伸手指向车窗外,轻声问,“小姐您看,那个人怔怔盯着江面,究竟是在作甚么?”
杜灼凑近车窗,依言看了过去,举目望见个衣着单薄的男子站在江边,冷风拂过,吹得他衣袂飘飘好似一位游离尘世的仙人,男子表情木然盯视着空无一物的江面,脚步无意识地缓缓移动,一步步向水边走去。
“莫非想要自尽?!”阿宝惊讶反问,杜灼一把扔下手中暖石,她拍着车厢横木,急急对马夫惟明吩咐:“快!江边上那个男子恐怕要跳江!快去阻止他!”
“跳江?!”惟明唬了一跳,慌忙勒紧缰绳停下马车,循着自家小姐指的方向一看,他忽的大笑起来,嘴上说道,“哪里是自尽,小姐您再看清楚。”
杜灼面露困惑再次望向那个男子,见着对方又退回江岸,不复刚才那副恍惚无神的失落模样。或许是察觉到杜灼等人注视的缘故,男子回首朝向众人所在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一抹浅淡的微笑,他手中拿着姿态苍劲的一枝红梅,衬得其人更显清逸脱俗。
白雪红梅的素衣男子,杜灼所有的注意皆集中到男子泛出悲伤的浅笑上,如此熟悉的笑容,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心里如此思忖着,世间的一切全都消失于眼前,苍茫白雪之中,她仿佛听到心猛烈跳动的咚咚声,虽然明知直直盯视陌生人失礼之至,她依旧没有办法让自己把视线收回,刺史家的千金就这样愣愣与男子久久对视着。
“为何……”杜灼喃喃开口,侍女阿宝满脸疑惑凑了过来,小声问:“小姐说甚么?”
“没有,甚么都没有说。”她轻轻摇头否认,忽然很想过去结识这个男子,然而杜灼终究是个家教严谨的官家小姐,不顾一切上前结交这样放肆的行为,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小姐?”连反应迟钝的随侍老妇都察觉到杜灼的异样,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家小姐,心里反复酝酿着应该怎样合理、合适地规劝小姐的不当举动。
杜灼斜了老妇人一眼,并未意识到自己盯视陌生男子看了多久,见到老妇担忧的表情,她虽然多此一举地用“正在赏梅”作为解释,但却控制不住飞红了脸,心不在焉地移开视线看了几眼开得正艳的各色梅花,她的目光不经意又回到男子所在的方向。
“不见了……”茫茫天地间,再也没有刚才注视的那个身影,杜灼按耐不住心里的失落,喃喃说出口。
“小姐,快上车罢,老爷、夫人这会在府里等得焦急。”阿宝朝马夫使了个眼色,惟明忙出言劝道。
杜府小姐点点头没有反对下仆的建议,只是一路上不管冷风刺骨,她仍旧坚持掀开车帘,毫无目的的在飞快倒退的行人中寻找什么。
马车随着进京的人流通过恢宏的明德门进入城内,沿宽畅无比的朱雀大街缓慢前行,四周行人熙攘,不时有几队骑着骆驼的胡人经过身旁,其上用于贩卖的沉重货物压得壮实的骆驼步履蹒跚。沿街的小摊位上出售的物品稀奇古怪,远至西国大食,近有爪哇、琉球,各地各处的商品无所不包,无所不备。探头出去,更可远远眺见仿若仙宫阁楼般的大明宫,而南面白雪皑皑的终南山,则在云雾的环绕下若隐若现。市集两旁的热闹很快吸引住杜灼,于是她不再纠结于曲江边那个突然失去踪影的男子,转观察起商贾行人所贩各样物件。
车辆缓慢行进,不多会来到位于太平坊的杜府老宅车门前,杜灼倦意顿消跳下马车,撇下迎出门外的长兄杜炤径直跑到正堂,跨过门槛见着许久未曾见面的奶奶安仁长公主端坐主位,她笑着扑进奶奶怀中,一面撒娇似的说:“灼儿好想念太母呢!”
“来,来,来,让太母好好看看灼儿。”安仁长公主面露慈爱抚着孙儿的额发,听到儿媳郭夫人在旁笑责道:“看看她,下月便要及笄的人了,还跟个孩童一样。”
“灼儿在太母面前,不就是个长不大的孩童?”杜家小姐说着在奶奶面上亲了亲,惹来长辈们一阵大笑。
拜礼过后,杜家长辈们念着幺女身体病弱,正要催她返回寝间休息,一个下仆急急跑了进来,通报道:“大公主府差人送来金佛一尊,庆贺夫人五十大寿。”
本就不甚稀罕的事情,却见仆人惊奇地圆睁着眼,手忙脚乱一番比划,杜家小姐心里激起一阵好奇,当下她也不管奶奶、父母的叮嘱,赖在正堂只想看那叫人惊异的寿礼。
注:
一、指的是唐时宫娥红叶题诗,得到姻缘的故事,唐时《本事诗》及《云溪友议》有载,详见宋传奇·张实《流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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