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姬御台

　　浮现脑海的画面支离破碎，不断变换，如灼呼吸急促神情恍惚，晃动的光影中孩子模样的一男一女笑着朝她招呼，四周阳光斑驳，蝉声大作，她听不清对方的说话，不禁喃喃开口：“甚么……”

　　“灼……妹妹，在前面，过来找我。”“妹妹，当心脚下，呵呵呵……”

　　梳着双垂髻的女童是表姐玉霑，而另一位十四、五岁年纪的男孩是……周王李恪汲，当时未获封爵的嫡长孙殿下。

　　“姐姐、五哥，等等灼儿……”如灼听到自己稚气的声音，年幼的她跟着二人的脚步向前，摸到一高大的树丛后，五哥李恪汲忽的抱着她，就像刚才那样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灼妹妹不要看，千万不要出声。”斜眼见到一旁的表姐郭玉霑强忍着身上战栗，紧紧握着她的手，表姐惊恐瞪大眼看着树丛外的模样，令她不由自主循着对方的视线，朝浓密树丛后望过去……

　　“灼妹妹！”回忆戈然而止，杜灼大口喘着粗气，一脸苍白冷汗直流。她并不认为被迫中断的回忆是李恪汲出言呼唤的缘故，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当透过树丛望向对面时，只看到一片空白景象，如灼下意识认定白光背后一定是极其恐怖的什么东西，而表姐郭玉霑从未有过的惊恐不安表情，永远烙印在内心深处。

　　“对不住，我似乎只记得跟五哥、郭姐姐在宫里玩耍，可具体的，争么也想不起了。”如灼低下头，为遗忘往昔感到抱歉，然而无论她再怎样努力，回忆只到树丛处止。

　　周王表情极不自然地盯着杜家小姐，沉默许久，他才用貌似轻松的语调，柔声劝慰：“无妨，记得五哥便好，其余的……”他顿住，往下的话语倏地收回肚中，而如灼分明听到对方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咕哝，“遗忘了最好，遗忘了最好……”

　　杜灼对幼时那段记忆总有些芥蒂，尽管疑窦丛生，但她并没有再打听，而是话题一转，径直说出此行目的：“殿下既然对幼时的情谊记忆尤深，也算是念旧之人，不知道殿下是否听说最近发生的托国大相遇刺一事？”

　　“还跟以前一样叫‘五哥’罢，成天听着旁人言语恭敬地唤‘殿下’，倒成孤家寡人了。”李恪汲笑了笑，这段话虽是宽慰杜灼，听起来却像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敷衍之词。

　　“五哥，”如灼察觉到一丝端倪，她不再纠缠于礼仪问题，又问，“关于托国大相的事，五哥有何看法？”

　　李恪汲无奈摇摇头，叹息着说：“我就知道灼妹妹是为十八娘的事而来。”

　　如灼眼睛亮了亮，抑制不住脸上欣喜，高兴道：“如此说来，五哥是同意帮助玉霑姐姐了？！”

　　“不，这件事我不会过问。”周王想也不想，一句话截断了往下所有可能的商量余地。

　　“为何？唐兴公主嘱我来找五哥，言只要说了你便会知晓，为何五哥见死不救？难道还有甚么难处不成？”

　　周王倏地皱起眉，一脸严峻表情，沉思般自语道：“姑母争的病急乱投医了，事情当真有这样严重？”

　　“五哥！”如灼情急，抑制不住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差点让她喘不上气窒息过去。

　　李恪汲推开案桌上摆放的金银器，另拿出一套白瓷茶盏，默默动手泡茶的他有些微走神，似乎思绪飘远，注意已然不在茶汤上。须臾间冲好绿茶，他送到杜家小姐面前，一边促其饮下顺气，一边轻声解释道：“我若出手，玉霑必死，灼妹妹也不想见到这样的结果罢。”

　　如灼接过茶盏略饮了一口，怯生生承认道：“五哥说的，我……不懂。”

　　“不懂没关系，其中牵扯的事情太多。”周王笑了起来，眼中流露出力不从里的无可奈何之感。如灼觉得对方仍挂念着表姐的事，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问道：“是因为少阳院（注一）的缘故么？”

　　李恪汲敛了片刻失神，严肃道：“灼妹妹最好勿要参合进来，有些事忘记了，不代表以后不会再度发生。”

　　杜灼未注意周王话中深意，她心里一急，严词质问道：“五哥的意思是明知玉霑姐姐有难，还要作壁上观，只顾自己明哲保身，是这样么？！”

　　以为对方会否认会辩解，然而李恪汲定定看向如灼，一字一顿答道：“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这之前，十八娘她只能自己救自己。”

　　“杜灼错认殿下了，告辞！”杜家小姐一股怒气直涌心头，她倏地站起身，愤然道。

　　“等等，”周王开口阻止，脸上云淡风轻不见一丝涟漪，他拿起一只茶盏放在手中把玩，语气平淡说道，“即便我不出手，灼妹妹就不会自己想办法救十八娘？”

　　“但凡我能做到，何用来求殿下？殿下既然无心，又何必出言讥讽？！”

　　如灼处于激愤当中，话说得冲撞无礼，李恪汲也不在意，浅笑着说：“灼妹妹缓缓怒气暂且等等，我这里有个人很想见你呢。”

　　正要断然拒绝，忽从殿外响起一个男声，听着像是引她进府的那个中年宦官。

　　“殿下，郎官回来了，是否允许进见？”

　　“允。”周王朗声答应，随之换上另一副戏谑看戏的表情。如灼暗暗吃惊，但在他人府里，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欲要从案桌旁起身回避，李恪汲微笑着止她住的举动，劝道：“勿用规避。”

　　杜家小姐听到如此说更是窘迫局促，斜眼瞥见侍女匆匆离去时不意散落在地的一把团扇，她悄悄拾起掩住面容，却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看向格门方向。

　　漫长而延绵的一声“吱呀”声在殿内引起回响，外间的温暖阳光投映进来，在门槛处形成一块明亮，棕绿色的一抹衣影闪过挡住门外光线，明亮瞬间变暗，因为背光的缘故，来者的脸灰蒙蒙的一片模糊，看得并不真切。随着身影的移开，以及伺候在外的宦官动手掩上格门的动作，短暂的光亮最终消失，唯有一室阴凉留存。

　　男子缓步走近，举止从容弯了弯腰，叉手施礼，一阵略显严肃的声音随之传来：“殿下，崔俨回府了。”

　　如灼心里咯噔一响，全身倏地变得紧张，虽然极想认真见见半年未有音讯的这个人，此刻手却似沉石千斤，怎么也移开遮挡面容的团扇。

　　“争的今日黎奴也跟我见外不喊‘五哥’了？”周王李恪汲扩大脸上笑容，明知故问说道。

　　“既然殿下有事，崔俨暂且告退。”男子不答，看也不看以扇掩面的女子，朝周王拱了拱手，他握紧腰上别着的佩刀，黑色皂靴微转方向，眼看就要离去。

　　李恪汲察觉对方不耐烦的想法，出其不意将杜家小姐拉近身旁，一面勉抑着笑意，扬声道：“有何关系，这位女子也不是外人。你过来跟我说说任职的事，不要一回来便要走。”

　　男子闻言回身来到案桌前，面无表情坐下，右手仍放在刀把上，仿佛随时准备拔刀出鞘的模样。略正了姿势，男子似乎对周王身边的女子产生了一点点好奇，听着他出言问道：“‘不是外人’，殿下莫非想要纳妃了？”

　　“噗！”李恪汲忍受不住放声大笑，在旁的如灼急忙趁着这个空隙向旁边移了移，他见状一把抓住杜家小姐的手，一面直直看向对面坐着的男子，笑问，“若论身份地位，真要纳她为妃也不无不可，只是我担心自己会性命不保。”

　　“这朝中还有谁人不愿将女儿许配与殿下为妃？”男子不相信地哼了一声，惜字如金反问。

　　周王李恪汲哈哈大笑，侧身看向如灼，话语轻浮问道：“妹妹看如何，明日我便跟皇帝爷爷请求，让他老人家下道圣旨许婚。”

　　“我才不要嫁给花心的五哥！”杜灼被周王似真似假的话吓到，猛将团扇摔在桌上，她涨红了脸急切拒绝。

　　“灼……”男子一脸震惊瞪大了眼，腾地直起身，话到嘴边却又止住，另换了一个称呼，“小姐！”

　　“黎奴。”如灼像个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的孩子，低着头，两手不停摆弄着扇柄下方缀着的桃形玉佩。

　　“五哥，这是争么一回事？杜家的小姐如何在王府里？！”崔俨瞪着紧挨在一起的二人，脸色阴沉，不等对方回答，忽想起刚才关于纳妃的谈话，他抬手抚了抚额头，勉强压抑着心里翻腾的情绪，一字一顿问道，“五哥说的纳妃，是真的么？还是玩笑话？你知道她……”

　　如灼撅着嘴，不知怎的鼻子一酸，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由得赌气说道：“崔公子见到我就吹胡子瞪眼睛的，甚么意思？即便有仇有恨，也不至于这般罢？”

　　“我并没有，我是……”崔俨欲言又止，看着面前那张病怏怏的容颜，无声叹了一口气，他轻轻咕哝道，“我下颚没有胡子，哪里能吹胡子瞪眼睛了？”

　　“噗！”周王听着二人的对话，再度拍着桌子狂笑起来。好容易停下，他单手撑着下巴，打趣道：“唉，我亦无胡须，也不能吹胡子瞪眼呢。方才我说‘担心自己性命不保’，现下看来，那个人恐怕已然在心里将我千刀万剐无数次了，黎奴，你说对是不对？”

　　崔俨装作没有听见，恨恨说道：“五哥玩得倒是开心，哪里知道外间天翻地覆。”

　　“俨弟勿要生气，灼妹妹自己找上门来，我也只有逗逗她避开监视，绝无半点不轨想法。”李恪汲笑了笑，脸上表情倏忽一变，换上了严肃模样，认真道，“已经到吏部领了参军职务了？你且说说外间情况如何。”

　　如灼百无聊赖听着二人说起朝廷局势，太子一党、大公主属人的争斗遥远而不切实际，她不知道面前讨论局势的这二人属于哪边哪派，恍惚间，她忆起周王生母——十二年前因病暴卒的皇太子妃出身清河崔家，那么……她偷偷觑了崔黎奴一眼，隐约有些理解他与周王李恪汲凑到一处的原因，算起来，嫡长孙殿下应是黎奴的表兄。

　　“而今边疆告急，若不能尽快解决托国大相遇害一案，恐怕战火迭起绝非天下苍生之幸事。”崔俨一席话，听得李恪汲连连颔首表示赞同。

　　“五哥忙着自保不敢趟这趟浑水呢，黎奴再说也无用。”如灼听到这里，不满地哼了一声，语含讥讽说道。

　　“小姐误解五哥了……”崔俨刚要辩白，周王摆摆手，淡然道：“灼妹妹说的没有错，十八娘这个事我一定不会出面，不过说不出面，却不代表这个事我会放手不管。”

　　杜灼心有不解，听着李恪汲接着说：“黎奴，你现下便以宣城郡王府法曹参军事的身份去到四方馆，负责此案的官员是金水县右迁上来的县官……”

　　“胡元翊？！”如灼惊讶发问。周王微微一愣，略想了想，笑道：“灼妹妹认识？哦，金水，涞州金水，不正是你爹的任所么，呵呵，我争的未想到这层。”

　　“呃，算是罢。”杜家小姐模棱两地可答，她偷偷看了崔俨一眼，见到其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如灼知道对方跟她一样，想到去岁发生的“蛛女离魂”那件事上了。

　　周王李恪汲忽略这个小小的插曲，继续道：“‘铁面郎官’虽是胡家人，但我绝对信得过他的刚正不阿，故而黎奴你此番前去，只是借着宣城郡王府的名义过去旁观，不到万不得已，勿要参与进去……”

　　“我也去。”如灼打断二人的谈话，宣布道，崔俨心感不妙，听到杜家小姐急急开口解释，“你们不想暴露身份，我去便可以了，一来我与胡元翊相识可以卖个人情，二来我不过是个杜府里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谁也不会在意我的身份，三则我也想为玉霑姐姐尽尽力。”

　　“安仁长主同意？小姐爹娘同意？”崔俨面露不悦，反问道。

　　“你不说，太母、爹娘便不会知道么，我只去四方馆看看，不会妨碍你们半点。”

　　如灼气呼呼瞪了回去，二人苦劝未果，最终只得点头同意作了让步。

　　片刻后，周王嘱托守在殿外的宦官将崔俨与杜灼送出府外，目送二人远走，他收回视线看向手中拿着的一把鎏金梳掌，指尖缓缓抚过其上线条优美的莲花纹样，抬起头失神望向天际，他喃喃低语道：

　　“莲姬……我还要失去多少？”

　　注：

　　一、唐时太子住少阳院，故以此三字代称皇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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