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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楼影
更深漏长。
梆子的声音在晚上听起来分外地冗长,长长的一声江阳韵,将夜色押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韵脚,我悉悉索索的翻过身子,从床上踉跄着爬起来看窗外圆得很完满的月亮。
长青楼的夜静得与别处不同,隔壁楼房的呼吸声都近的触手可及。阿满的呼气声毛糙里带着点娇喘,如月的吸气声丝溜溜的光滑,阿妈那个时候就嚷嚷,“姑娘们,你们怎么都有睡觉打鼾的毛病?这让我还怎么做生意?”
嚷完了再加上一句,“天杀的,我要你们敢留客睡觉!”
我第一次进长青楼的时候,听见阿妈这样嚷,没听懂那话的意思——那到底是要留还是不留——那个时候阿妈站在回旋的楼梯口,一身胭脂红的夹袄,叫得气势汹汹,甚至龇牙咧嘴。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因为那时我正被阿满带着往后院走,阿满拖着我的手拖得很急,我对阿妈只有匆匆一瞥的份,恍惚间看见阿妈的牙亮得白森森得吓人,那份唬人一直唬了我两个月。直到后来我才晓得阿妈嘴里其实长着的是小虎牙,颇为可爱。
有胆子打趣阿妈的两颗小虎牙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而那个时候,阿满还一个劲地催我,您老挪步能快点否?
我说,阿满姐姐你担待一点,以后……
我低了眉,轻声地、讨好地接口,“以后还要请姐姐多照顾呢。”
阿满回过头来,冲我一记狠笑,“你‘请’错人了,阿娇姐生病了我才来代她的班,阿娇才是这里的小主子。”
她笑的时候露出很深的两个酒靥,没心没肺的冲我这么媚笑着,点穿了我前一刻的刻意奉承。
弄得我有些尴尬。
咳嗽着跟上她的步子,低了头只看她两只湖绿色藕花鞋,菱花艳得恰到好处,湖水也绿得恰到好处——当然我不敢再明着奉承,说阿满姐姐你鞋子红配绿也配得那么从容呀。
红配绿也能配得那样从容的阿满姐此刻在我隔壁鼾声不止,那声音透了墙壁,拍打着我。阿满的呼吸声粗糙得令我安心,月亮这么圆也不管我的事了。
我阖上眼,就这么沉沉睡了。睡得安安稳稳,不去想下个月月圆时候的事。
下个月十五,你去绿柳山庄,找一个叫“四面玲珑”的人。
找到了他,你就把缎子给他,然后就完了。
我不知道阿妈说的他是男他还是女她,阿妈说的时候声音雅致,淡淡然就用她的桃酥般柔软的吴音把我钉在了木桩上。
我动弹不得,只能接过缎子,低低应道,“好。”
阿妈挥挥手,那意思是我好出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缎子,一步一步仿如踩在刀尖。
你真以为阿妈是叫你去送缎子的?
长青楼的长廊正如其名,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柱子上缠着绿色的青藤,一穗穗清脆得干净利落。就像如月说话,直爽利落,一刀就砸在我心上。她抽着烟丝问我,你真以为阿妈是叫你去送缎子的?
前一刻,她在廊子上闲闲唤我进来,又闲闲告诉我,等会儿阿妈会派任务给我,叫我送缎子。烟云弥漫里,我隐隐看见她微蹙着双眉。
我跪在地上,说,姐姐救我。
声音里的哭腔连我自己也听不下去,可是等我意识到我做了什么的时候,我不但跪下了,还哭着这么求了。
阿妈不会只是让我去送缎子的。
每到晚上长青楼不留客也不是因为姐妹们都有打鼾的癖好。
晚上是我们替阿妈去杀人的时辰。所以呢?所以阿妈不会白白浪费人手派这么无聊的任务下来。所以人命在阿妈这里不当命。
如月从她的烟雾里偏过头来看我,露出泛黄的牙齿,笑了,“骗你的,看把你吓的。”她站起来,把银色的烟管搁在一边,伸出手来拉我,“起来吧,妹妹。”
我站起来,她的手冰凉,我捏得难受。一时不晓得如何开口。
我来长青楼三年了,平时和几位姐姐走得比较近。如月并不在“几位”之中,平日相交温凉而已。我并不知道此刻她和我玩这么一手是示威抑或玩笑。
“快去吧,阿妈要问你为什么耽搁了就说是如月姐在和你闹呢。”她语笑嫣然,半推半攘地推我出去。神情愉快,好像刚才我们真的只是在房里追逐打闹斗雀儿玩,而不是我被逼着下跪了一般。
长长的廊子终于走到了头,在楼梯口,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身后十三间屋子都紧闭闺门,一炷香之前有人打开了门强行拉我进去,现在门帘都低垂着,一如它们的主人,敛声屏气,听着我一步步离去。
此刻,我终于晓得如月并没有骗我。一炷香之前,不知道她哪丝神经动了恻隐之心,想度我一劫,一炷香之后,她终于狠下了心,和姐妹们一起退避三舍,明哲保身。
我扭过头,不去想十三间屋子里住着的每一个人。阿娇姐教我梳的复古梅花髻,阿满发烧时的胡言乱语,簿璨妹妹那复杂的名字,连她自己也不会写,还是我一笔一笔教她的,汲泉、婳扇、棱冷、如月。还有如月。
我捏着薄薄的丝缎,上好的丝绸在我的手心里由凉薄转为温热甚至滚烫,被我捏过的地方留下深深的汗迹。
呀,阿妈要骂我了。
拇指留下的月牙形渍斑呈在他面前。他不禁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长青楼也会出次品了?”
身后是青葱的密林,次第绵延向山上侵袭,我站在一排排青葱里,低了眉,浅浅地笑,“玲珑大人抱歉了,是我不小心弄脏了。”
口气里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
我干脆抬起头看他。看他能拿我怎样。
阿妈是找我来作替死鬼的,我何必为弄脏了一块缎子惴惴不安。
树林里有风吹出来,飒飒地在我背后呜咽。
他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我。过了一会儿,莞尔,“你叫什么?”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替死鬼叫和苏。
我这么说了。
“四面玲珑”大人似乎很诧异,又是一笑,“我叫杨琳琳,双木林再带个斜王旁,你直接唤我名字就可以了。”
“和苏姑娘,你并不是替死鬼。”
他第三次对我笑道,“我才是。”
我还在心里比划他的名字是怎么写的,想着这人难道命中缺木,蓦然听到他这么讲,一时瞠目结舌。真正的结舌,嘴张了一半舌头悬在空中。样子很难看,我干脆闭嘴
想想,还是开口问他,“那……大人,我可以走了么?”
杨琳琳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恩啊,可能我太直接了一点。也许我应该先问他,大人怎么替死鬼成了你而不是我呢,又或者问他,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能否说来听听。然后再慢慢脱身,告辞而去。
可惜当时十三扇屋门都紧闭。
我只管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装作不懂人情事故那样,一本正经的问他,“大人,楼里还等着我呢,我……能走了么?”
杨琳琳终于忍不住出声笑了起来。“你呀,装纯洁的年纪早过了你知不知道?楼里怎么会派你这么一个小狐狸出来。”
他居然叫我狐狸。亏他还绰号叫四面玲珑,说话一点都不留情面。
“唉,大人说来说去,还是要我陪你去送死咯?”我口气不善,面如寒冰,他却笑得愈发愉快,双眸似闪着捉狭的光,“好了好了,怕死的小鬼,是你和我一起去绿柳山庄,我去送死,你去当穿针引线人。”
其时阳光灿烂,金色的丝线穿透疏林,散落在我眼皮上。我“恩恩”地应着,心里莫名其妙的愉快了起来。
后来我才晓得,在那一瞬间我在想什么。
长青楼的阴影仿佛很远,无数的金斑在我胸腔膨胀。
“呃,又怎么了?低了头不说话?”他颇为好奇地凑近我。
太阳太大了。我没好气的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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