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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相思休不得(三十七)
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晒谷坪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鼓乐歌舞声,阿星头上的银冠在月光下显得雪亮,每走一步,脚踝上的银铃便传来轻微的“叮呤”声。
阮先生没有来,失望的情绪如同阴云笼月,阿星年轻的心第一次感受到苦涩的滋味,此刻她只想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独自舔舐内心最柔软隐秘的伤口。
月光下的女儿湖泛着微微的涟漪,仿佛有无数细碎的银鳞荡漾其间,初春的凉风吹过,带来岸上野花与青草混杂的气息,阿星每走近一步,便觉得心情平复一分。
突然间,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砰砰跳起来。一轮皎洁的上弦月下,一个青衣男子背对着她正坐在湖边,静静凝视湖水出神,手中持着一把青翠的竹笛,不是阮先生又会是谁?
阿星小心翼翼走近他身边,听见他微叹道:“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汉家人的诗词总是晦涩难懂的,远远不如摆夷的山歌来得明快爽利。虽说这两年跟着阮先生学了一点皮毛,到底还是不得要领。阿星没有听得很明白,只得有些怯生生地开口唤道:“先生。”
玄清缓缓回过头来,一双眸子琉璃光转,氤氲着莫名的雾气,他的唇角柔和地微弯,发髻上簪发用的不过是一根普通的玉簪,却在月下反投出一星点淡淡的青光,让阿星几乎睁不开本就有些润湿的双眼。
“阿星姑娘。”玄清轻轻冲她点点头,他总是这样,习惯用亲切中带一点客气,和蔼中透着疏远的语气称呼她,总给人若即若离的感觉,和寨子里那些喜欢她的小伙子们都不一样。
阿星忽然就忘却了今晚所有的委屈情绪,只觉得能够就这样坐在阮先生的身边,心里就感觉到了莫名的安静与满足。
“先生心情不好吗?”阿星关切地问,刚才阮先生吟的诗,好像很伤感呢。
玄清一怔,心弦波动,正要说话,却被晒谷坪方向传来的一阵对歌声给打断了。那是摆夷族男女求爱的对歌,摆夷的青年男女,若遇上爱慕的对象,都会在插花节上,以歌代言,传情递意。
此时那对男女正在以摆夷话答歌互唱,男子唱道:“阿妹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你,下河忘记收渔网,无心砍柴忘耕种。”那女子则拍掌相和道:“阿哥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你,织布忘记搁丝线,无心采茶忘收秧。”
阿星听得脸上滚烫起来,恍惚间望见阮先生似乎微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往事,禁不住好奇探询道:“先生也曾对过歌吗?”
玄清并不瞧她,只是望着夜色下笼了一层纱雾般的湖水,出神了一会子,方慢慢回答道:“并没有,只是听过一只山歌。”
阿星看看春天夜里闪烁的几颗星子,身体轻快得像要浮起来,她像做梦似地听见阮先生轻轻念道:“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是汉家女子所唱的山歌,阿星的心莫名地一颤,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唱这歌的女子,是不是很美?”
玄清眼中琥珀色的瞳仁在澄澄湖水的映照下潋滟生辉,他的脸容温柔和悦,以从未有过的语调柔声答道:“她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
夜深了,晚风有些寒意,银项圈戴在颈间早已冰凉沁肤,阿星把有些凉意的手笼紧在袖口里,缩了缩脖子。虽然眼睛有点酸涩,她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她是先生的娘子吗?”
银月如钩,光影流转之间,她瞧得见阮先生毫不犹豫地含笑点头道:“是。”
阿星的心渐渐沉入眼前无边的女儿湖,眼里凝结的一颗泪珠终于滚落湖水,无声无息消逝不见,“那么,先生的娘子,为什么没有和先生在一起?”
玄清没有回首去望阿星那张蕴满了泪水的失望面庞,他在心中叹惋一声,装作浑然不觉,轻声答道,“因为她跟月宫仙子一样,住在一座离我们很远的宫殿里。”
阿星抬首望一眼月亮,拭干脸上的泪痕,带着思虑的表情,有些着急地摇一摇玄清的手臂:“那先生岂不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娘子了?”
玄清心中蓦然刺痛,默然无语握紧了手中的竹笛。
这心底单纯善良的小姑娘晓得自己失言了,很快便忘记了自身的小小失落,开始真心实意为他操起心来:“难怪先生这样想念自己的娘子,那你的娘子一定也很想念自己的夫君了。”
玄清一个怔仲,耳边传来阿星轻轻叹息的声音:“先生,阿星会诚心向东巴大神和雪山神女祷告,他们一定听得见。有朝一日,你一定会跟自己的娘子见面的。”
“谢谢你,阿星姑娘。”他听见自己的轻语,好像淡淡的忧愁已被春风吹散,渗入这醇醉无边的夜色里。
阿佤的春天就这样在徐徐春风与满山遍野的野花香里不知不觉地逝去了。当日头逐渐变得铮亮刺眼,枝上的蝉鸣终日聒噪扰人,阿星终于意识到,恼人的夏天已经到来了。
她一骨碌爬起身来,找出一件印花筒裙,腰间系一条大红丝线织就的宽幅花边裙带,裙侧稍许垂下细细的几缕流苏,四周坠着精致的小银铃,走动起来轻盈悦耳。
阿母看了直皱眉道:“眼下是大周皇帝的国丧呢,不许穿红。怎么又忘了?”
阿星恍然间记起来,前几日是告示过的,大周皇帝崩了,有个小孩子当了新皇帝。真好笑,小孩子也能做皇帝的么?只怕还没她懂事呢。
阿星手忙脚乱地换衣衫,心里却惦记着有好几日没有见过阮先生了。
玄清的竹楼一如往日静寂,她轻轻敲了一敲门,门扉却应声而开,屋内好像并没有人。
案几上摆放着一架小小的香炉,三柱清香燃起的缈缈烟雾缭绕不去,阿星一瞬间有些迷惑不解。她只知道,这两年大周皇帝的天长节,每逢三月初九,天下诸州皆都宴乐休假,唯独先生会穿得分外素白,案上必定供着一个香炉,像是在祭奠谁。只不过先生不说,她也从来不敢问。
阿星想了一想,转身下楼,转到屋后,那里种着一小片竹林,夏日里翠绿生荫,人处其中,心旷神怡。
果不其然,阿晋有些焦灼的声音自林内低低传来:“主子,好容易到了今时今日,为何你反倒犹豫起来?”
玄清静默半晌,叹道:“如今新帝年幼,九弟虽是辅政亲王,到底从前缺少历练,宫内宫外,少不得嬛儿操劳之处,此时去见她,于她并无益处。何况,她如今贵为太后……”
阿晋急道:“主子,纵使娘子当了太后,奴才相信,她还是昔日的娘子。”他顿一顿,接着道,“主子你可知晓,太后已然下旨,以小世子继嗣平阳王府,而让膝下独子赵王予涵入嗣咱们清河王府一脉,以承香火。”
阿星的目光穿过青翠的竹叶望去,玄清蓦然怔住了,面容似喜似悲,温然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嬛儿这样做,正是为了避免涵儿卷入帝位之争,永保平安之道。何况,涵儿本就……”
玄清忽然停住不语,眸中泛起星星点点的莹光,这是阿星第一次见到眼中素来温静平和的阮先生如此动容,阿晋也垂首下去,不再言语。四周静寂,只有清风穿过林叶发出清脆的哨声,阿星痴痴站立,也不知过了多久。
玄清缓缓抬首,似下定了决心,“咱们回去!”他的语音清朗坚定一如往日,阿晋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惊喜交集之色闪烁。
阿星依稀还记得,那天的天很蓝,日头金灿灿,没有一丝云彩。只有腰间系着的小银铃,缠着流苏穗子,发出细微清脆的叮呤声,一声声,拨动着心弦,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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