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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青天夜夜心(十一)
“主子,安栖观到了。”阿晋掀起青帷,低声惊醒含笑想着心事的玄清。
玄清如梦初醒,起身步出马车。
推开虚掩的门扉,院内昔日亲手所植的两株松柏,仍然郁郁葱茏,亭亭如盖,更显得华年易逝,时日飞驰。
后院碧绿蜿蜒的葡萄藤下,母妃安详端坐,似在闭目沉吟着心事,少见母妃这般模样,许是为了近在眼前的别离。母子分离,不是第一遭,只是此次,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京都,长奉慈亲于膝下?玄清的眼睛微微泛酸,却是忍着,好叫母亲看不见这伤感悲戚,安心看自己离去。
“母妃”玄清缓缓跪落母亲身边,将头轻轻枕在她膝上。母亲身上的安宁静心气息,淡淡的檀香味道萦绕,仿佛回到了幼时,自己也常常如此依偎母亲身边,感受她的欢喜、温柔与慈爱。
一只温柔抚慰的手轻柔拂过他的脸,母妃长叹一声:“清儿,你来了。”
“是的,母妃”玄清语调有些哽咽,顿了一顿,“孩儿来向母妃辞行。”
舒太妃语调低沉,似有无限伤感:“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连他母亲都做不出来的事,他到底还是做了……”
玄清勉强一笑:“自古功高震主,诛杀宗室的事情并不少见。母妃,请原谅孩儿,您叮嘱我远避政事、善保自身的苦心,我到底是辜负了。”
舒太妃的眼睛深处隐藏着不可名状的忧伤无奈:“两个痴心可怜的孩子,我知道,清儿,你是为了嬛儿才这么做……”
乍听这个名字,玄清的身子一震,在温柔善解人意的母亲身边,像个受了委屈的幼小孩子,恨不得将满腹痛苦矛盾挣扎心酸隐忍全部倾诉出来,讲给母亲听。
然而到底还是忍了,在这别离之即,应该多多宽慰母妃,让她慰然心安,含笑看自己远行才对。遂淡淡道:“她如今已是皇贵妃,孩儿已经了无牵挂。能在江海泛游度过余生,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母妃不必为孩儿忧心。”
舒太妃的眼睛惊疑地向玄清看来:“你如今竟怪了嬛儿不成?”她慨叹一声,语气渐有些激动:“我早已听阿晋说过,虽是她奉的鸩酒,却也怪不得她,她自有她的苦楚,你也未必知晓。”
玄清一怔,母亲竟如此了解嬛儿,为她辩解,为她抱屈。虽然知道母妃一向喜爱嬛儿,却不知道原来母妃也如他一般,对嬛儿知之甚深。不由老大宽怀,倒免去他的一层担心。于是微笑道:“孩儿并没有责怪嬛儿的意思。母妃多虑了。”
舒太妃仔细地看着儿子的表情,审视半晌,终于开口:“想必你心中由始至终有个难解的结在里头,不解开始终会拧成心结。也罢,我来问你,你心中是否一直对昔年嬛儿抛下你回宫之事耿耿于怀?”
玄清心绪纷乱,怨吗?他不知道,只记得嬛儿再次进宫的离别前夜,在甘露长河边,他语带黯然,捉住嬛儿的手不住颤抖,不带一丝温度:“你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便是我才走一个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
他苦笑面对母亲:“母妃,我不知道,也许是怨过的。可是她为了皇兄的孩子要回宫,实在不能算做错!要怨我也只能怨自己,原是曾对嬛儿许诺过一个月便回来的话,终究是自己没有做到。”
舒太妃的眼睛漾起水样的哀愁:“清儿,不要总是责怪自己。嬛儿当日的抉择,实在是迫不得已,你和她之间,总有什么是错过的。”
玄清一震,母妃的这句话仿佛自己从前也对嬛儿说过,也许,这就是宿命吧,只是,那句“迫不得已”从何说起?他有些迷惑的抬起头:“母妃,你想对孩儿说些什么?”
太妃温柔怜惜的目光不忍地看一眼玄清,像是沉入了一个久远不能释怀的回忆:“当日你的死讯传来,嬛儿悲痛之余推敲细节,断定是有人做了手脚要加害于你。她兰心慧质,缜密筹划,竟一心一意要回宫为你查出真相,洗雪沉冤……”
玄清怔怔听着,泪意渐起。没有人告诉他!从来没有人!就连她的妹妹玉隐,也从没有告诉过他嬛儿的这番苦心!
好似心在绞痛,不可抑止,他急急打断太妃的话:“母妃,告诉孩儿,难道嬛儿是为孩儿才设计引皇兄到凌云峰来相遇,然后……”他停了一停,似要不忍说下去,然而还是缓缓说出了口:“然后怀了皇兄的孩子,才得被迎回宫去?”
舒太妃似还沉浸在忧伤的回忆里:“虽然我不得而知其中细节,然而想必正是如此。那孩子,自己忧伤苦痛到了绝处,竟然还前来宽慰我要保重身体。……”
他的泪终于一滴滴滚落尘埃:“母妃,是我的不是,我辜负了嬛儿。若我能早日回来,也不至于今日……”
太妃握起玄清的手,凝视着他清隽消瘦的脸廓,一双带泪琥珀色的眸子如同浸在碧水里的寒玉,莹莹泪光中流露出的伤痛自悔几乎要淹没掉他整个人,不由疼惜地轻抚他的发髻,让他静静倚靠在自己怀里:“所幸你人安好无事,也许,天可怜见,你们还有重逢的机会。”
玄清倚在母亲怀里,阖上双眼,眼角渗出细细莹光,点头回应:“但愿如此……母妃,孩儿实在是无时无刻不惦念于她。宫中险恶,她每天都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上次静妃的意外,原本就是有人要害她和她的孩子,只是静妃无意代嬛儿受过了。……”
他回想起那一幕就觉得惊惧,就在他的眼前,嬛儿和她的孩子,差一点就要双双死去,历来温和的面容就渐生波澜:“母妃,后来我不止一次的想:幸好不是她。幸好是静娴。”
他顿一顿,然而太妃温柔的手抚慰了他的不安与自责,他终于对着自己的母亲艰难地说下去,把心里话一句句都说出来:“母妃,孩儿也明白这么想不对。静娴是我的妃子,我怎么可以如此残忍,不顾她母子的安危反而去庆幸嬛儿的安然无恙!可是,孩儿管不了自己的心,孩儿不能眼睁睁看着嬛儿,或是她的孩子出事……”
太妃的手仿佛停住了,一句语意缥缈的话传来:“哪怕,那孩子不是你的,是你皇兄的?”
玄清毫不犹豫抬起头,目光坚定清朗,明白无误:“是。嬛儿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跟嬛儿也没什么分别。”
太妃忽然就微笑了,那笑容温暖和煦,像春风拂面,轻柔在玄清的眼前开放:“嬛儿的双生子是叫予涵和灵犀帝姬吧?那两个孩子,生的什么模样?像你么?”
玄清微笑回答:“予涵的眉眼清隽温润,倒是不太像嬛儿,至于性子……”他悚然一惊,刹时脸容苍白:“母妃,嬛儿和皇兄的孩子,怎会像我?您说笑了吧?”
太妃镇静自若,笑意不改:“你只说像不像。”
玄清的脸恢复了一点血色,勉强笑道:“孩儿与皇兄是兄弟,予涵自然有点相像,也不足为奇。母妃此问用意何在?”
太妃摇头叹道:“傻孩子,怪道人家说你痴心。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也是有的,像你这么糊涂的可少有。我来问你,嬛儿可是八月产子么?”
“不错”玄清颔首,“她彼时是受到猫儿惊吓,提前产子。若非孩儿预备的催产药,只恐……”他眸光渐暗,语调低沉。
“好”太妃含笑,“我来问你,为何你一去一月不回,嬛儿就急于引你皇兄来凌云峰,偏偏又如此之巧,正好就怀上双生子?”
仿佛一个惊雷劈过,玄清霍地起身,眸子怔亮,熠熠生辉,他紧盯着太妃,喃喃道:“母妃,您是说……”
“不错!”太妃亦起身,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像要给他无穷的力量:“嬛儿入宫前亲口告诉我,她怀了你的孩子。为了给你复仇,为了替她甄家雪冤,更为了平安保住腹内的那两个孩子,她不得已要借你皇兄的手入宫去!”
安栖观小小干净的后院,水缸内新注满了水,几朵小小的荷苞还未完全绽开新芽,荷叶田田。这样静、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玄清的心,却仿佛听见了开花的声音,“毕剥、毕剥”,花蕾绽放,露出鹅黄的芯,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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