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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浮生恍若梦(一)
仿佛起雾了,渐渐弥漫湿润的雾气,一点点渗过来,良久,身上有种冰霜般的寒冷。
看不清眼前的路,四野茫茫,浓雾似雪,寒气如刀,眼睁睁看那暗夜寒霜层层迫来,身子却一动不能动。
只记得哪里曾有温暖的光,仍有深深的牵挂,心里朦胧浮现一张模糊的脸庞,是她。
最后一次见她,仿佛是在桐花台。当他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她妃色裙裾之上,她惨白绝望的容颜,山川满目泪沾衣的凄婉欲绝,她留给他的爱与痛,在失去知觉的那一刻,都那样分明的记得,沥沥刻在心里,一分一缕,不曾忘怀。
想告诉她,勿为他伤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不愿自己爱的女子,从此活在思念与绝望的岁月里,渐渐把心肠风干成硬冷的冰霜。
想告诉她,纵使人生长恨水长东,他们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现状。所以,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为了他,为了孩子。
从此世上再没有清河王玄清。从今后他也许只能隐避于山林江海,看风旗日落,大漠黄沙,那是他的宿命,也是最好的归宿。只是,在心底最温柔、最安宁的时候,会记起那暗夜萌生的花朵,不止绽放在桐花台,还环绕在凌云峰禅房的小小院落,像个夏夜最美满的梦,以一种脆弱、哀伤,却又拼尽残生的热烈,萦绕在他的梦萦魂牵中。
哪怕从今之后再不能遥遥立于她身后保护她。但是,在她想他的时候,他的魂魄,一定能穿越万水千山,隔着大漠汉月,与她梦魂相依。因为,她是和他两心相许的女子,他们一直有着这样的默契,这样相通的灵犀。
隐隐耳边有人在呼唤,很遥远,又很清晰,仿佛是阿晋:“王爷,王爷,你醒醒。”勉力睁开眼睛,是阿晋惊喜的面容:“王爷,你终于醒了!”
手足的酥软还未完全抒解,他淡淡一笑:“阿晋,清河王玄清已死。我再不是你的王爷了。”
阿晋眼眸闪过泪色,神色却异常坚毅:“在阿晋心中,王爷永是王爷。阿晋愿意永远长随王爷身边,生死不离。”
好一个生死不离。他轻叹:“你如何得知我今日会醒来……”
“王爷进宫前曾去过凌云峰取假死药,阿晋一直跟随自然知晓。当日王爷死讯传出,阿晋私心揣测,或许是王爷服了假死药也未可知。”
“只是,阿晋的私心揣测不敢告知任何人,恐怕被人知晓,又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祸。”阿晋顿了顿,忽然重重跪地,身子伏在地面一动不动:“请王爷责罚,阿晋无能,救不得隐妃娘娘,她不知真情,已然撞棺身亡了……”
夜幕低笼之下,乌云欲催,空气中弥漫着暴风雨来临前的阴郁之气,沉闷的雷声翻滚在云层里,风声簌簌,打得窗棂啪啪作响。刺拉一道闪电划过,酝酿已久的一场雷雨应声而下,打在地面立时激起水雾一片,水珠相串,瞬间织成一幅天地水帘。
忽而心中掠过玉隐鬓边常簪的一朵秋杜鹃,那样薄命的花。彼时她还只是个跟在嬛儿身后的模糊身影。纵然成婚多年,大约也不曾特特留意过她的样子,那双永远饱含哀怨与情意的眸子,是他最不忍也最不愿碰触的根源:总有六七分像嬛儿吧,教他心中挣脱不开,又无限歉疚。纵使是静妃之死令他有所怀疑,也总不忍得去苛责她,毕竟,她是她的妹妹!
此生最爱的女子,挣扎在后宫倾轧争斗之中,须得应付接踵而来的谋算诡计,怎忍再叫她为亲妹烦忧、为自己牵绊。只是,心中既存了这一分疑虑,终究后来还是与玉隐渐行渐远了,只余疏远与客气。
自己心里晓得不过是表面夫妻,总还给了玉隐面上的一份荣光,只是,心却遥远得如同天边日与月,黄昏拂晓都未曾有交集的可能了。终究是自己对不住玉隐,不想她竟香消玉陨,如花凋零了。
不是不伤感的,这样的惨烈,这样的情何以堪!更何况,是她的妹妹……一思及此,不由眉心一跳,夜空暮然劈过一道电光,印出一张苍白惶急的脸容,冷汗密密渗出,目光倏然收紧,一向温和的唇角不住抖颤,忍不住轻咳出来:“淑妃、咳、淑妃她……”
阿晋满面泪痕悲声道:“王爷,您都这样了,还惦着淑妃,身子要紧,先喝口汤暖暖身子吧。”
勉力撑起身子,一颗心只觉被窗外暴雨撕扯得七零八落,无数犹疑与惊惧的念头在脑海间翻滚:“阿晋,你一向晓得我的。快告诉我,淑妃怎样了?”
“淑妃娘娘安好,已经被皇上晋为皇贵妃了。”
他转头去看窗外被风雨摧残,却仍然碧绿欲滴的芭蕉叶,片片绿叶舒展,仿佛也缓缓抚平了他紧蹙的眉心。长松一口气,满心满骸疏散无力,心头悬悬牵挂的千钧轻轻落地,才觉出自身已是乏力之极。
简陋的一间小屋,孤独茕立于山林深处,雨打窗棂,风声萧萧,更映得烛光如豆,满室摇红。
他轻啜一口清汤,抬眼却瞧见阿晋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由微微一笑:“待会儿悄悄去趟安栖观,告诉母妃我们要远行,以后不得常常去探望她老人家了,好教她放心。”
“是。”阿晋毫不迟疑点一点头,立起身来,想了想,还是问道:“如今连隐妃娘娘也去了,小世子……”
仿佛一根细线牵扯得心为之一颤,想到那从此再无父母疼爱的可怜孩儿,他轻叹:“皇兄自会把澈儿妥善安置,要连这点也做不到,也不是素日的他了。”
阿晋举步走向门口,回头又瞧一瞧玄清,往日清朗隽秀的脸容如今半分血色也无,琉璃色的眸子仿佛笼罩着淡淡薄雾,透不出一点晶莹的色泽,只怔怔望着面前的烛光,表情依然平静,瞧不出生死大劫面前走过一场轮回的模样。
阿晋自小长随他身边,自然瞧得出他的心事,轻轻道:“王爷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吧,往后的日子还长,淑……娘子若知晓真相,未必没有相见的日子。”
烛光摇曳,映在他苍白的肤色上,微微染出一点绯红,仿似没有听见阿晋的话语,他低低吟道:“刘阮信非仙洞客,嫦娥终是月中人,此生无路访东邻。”
阿晋不解的皱一皱眉,跺脚道:“王爷若还这般不吃不喝,伤了身子,只怕娘子的脚伤一辈子不得好了。为了娘子,也该当心些。”
他恍然一震,好似从梦中惊醒。茫然抬头,忽而目光如矩,锐利如电,脱口而出:“什么脚伤?她是否还是不好?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她始终是他放不下的牵绊,那个名字,是隐藏他内心细心呵护的花朵,漠然尘世的唯一慰藉,咀嚼得出芳香的清味,痛苦时温柔触碰的良药。每想起一次,心都会浸在酸甜苦痛的汁子里煎熬,却忍不住不想,舍不得不想。
“王爷出事那日,听闻娘子从桐花台上失足滚落,伤了膝盖。以后……”阿晋惶急,担心瞧一眼他,一横心道:“以后再不能跑跳了,只怕,要落下终生的残疾了呢。”
清泪一滴滴,噗地滚落进面前的青花缠枝碗盏,汤碗还袅袅冒出一点热气,似乎要被这泪水溅得失去最后一点余温。他闭起双眼,一张秋水为神玉为骨,梨花沾雨惹轻尘的容颜浮现眼前,只怕她再也不会真心对人而笑了吧,他的嬛儿,此生只怕也再不能起舞作惊鸿了。
心头给谁揪得不能喘气,他默默点一点头,阿晋垂首走出门外,回首将门扉轻轻合上。
长相守注定不能在她身后相守了吧。他缓缓起身,伫立窗台,窗外暴雨依旧倾盆如泄,心中却似明镜清台水月,伸手拂拭过往,尘埃如絮,渺渺情怀,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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