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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伏击(1-2)
1
离了池家营地,缇柯便取出酥骨散的解药来给祁蔚廷服了,两人各骑一匹马缓缓行来。
祁蔚廷问道:“咱们这是上哪里去?”缇柯道:“白狐狸的窝让池家小鬼端了,现在自然是回李道旻那里去。他同舒王派来接应的人会合了,现下手底下既有人又有物事,把你送过去最是妥当。”
祁蔚廷默然。过了一会儿,道:“你先前说池嘉术的相貌像谁?”
缇柯一怔,道:“原来你不知道商婉扬。那是流索从前的情人,可惜早死了。她是池闳野的私生女儿。是以我见了池嘉术便疑惑得紧,若不是同胞手足,那未免相像得太过凑巧。”
祁蔚廷低声道:“其实,他的相貌,跟我母亲也有一点像。”
缇柯道:“其实老头子养的儿女,全打了他的印记,差不多都能在外貌上看出来。”说着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下颏。却见祁蔚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气颇为难看,问道:“你怎么了?”
祁蔚廷道:“我很好。只是前几日我还道我在世上更没一个亲人,这会儿忽然外公也有了,舅舅也有了,嗯,说不定还有外婆,姨妈,表兄弟姐妹等等一大家子人……”
缇柯听他说话语气十分苦涩,笑道:“你不用叫我舅舅。我只见过你母亲两次,还都当她是陌生人。要我说这些多出来的亲戚,你便当他们不存在,又有何不可?”
祁蔚廷道:“你便当池闳野不存在么?”
缇柯笑道:“你看我的样子,可像是当他父亲?他管生不管养,池嘉术长这么大才第一次见到他。从前对商婉扬,他也是这般不闻不问。直到她快死了,细封流索找到他府上,大约还出动了刀子,他才过来见了她一见。流索为了这缘故,迄今都不肯同他见面。明知他便是野利宏义,也不能找他算账。”
祁蔚廷道:“池闳野便是野利宏义?”
缇柯道:“是啊。你父亲当日饶过了他,他后来也不敢再留在西羌,便到了宋国,投了延州节度使王陵。听说他打仗很有两下子,又熟知西羌地形人事,一路积军功升了上去。庆历七年宋羌和议前,王陵死了,他便做到了节度使。”
祁蔚廷正要再问,忽地身下坐骑一个趔趄,似乎是踩到了甚么尖石,前腿曲了下去。他一提缰绳,却没提起来,那马直直地向前便倒。他反应敏捷,在蹬上一踏,纵身跳起。忽听缇柯叫道:“小心头顶!”祁蔚廷闻声抬头,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登时将他罩在里面。紧接着身上一紧,便被那网拉着,吊了起来。
这一下变故徒生,祁蔚廷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高吊在半空。他定一定神,拔出腰间短刀,便去割那网,那网线却不知是用甚么材料做的,坚韧异常,祁蔚廷这把刀并非百淬的利器,一时竟割不动。百忙中一眼望到下面,见自己的马倒地后便挣挫不起,口吐白沫,却似是中了剧毒一般。
缇柯身形拔起,便如一头大鸟一般,轻轻落在祁蔚廷头顶的树杈上。原来他见机极快,眼见祁蔚廷的马抽搐倒地,便立即弃了自己坐骑,跳到了一旁树上。他身法快捷,落下的另一张网便罩了一个空。
祁蔚廷又割了数下,忽然感到罩着自己的那张网微微一晃,身子便笔直往下坠去。紧接着足踝上一紧,有人一把抓住了自己,正是缇柯。他将祁蔚廷连人带网负在背上,便向林间奔去。只奔出几步,耳听得风声劲疾,数十枚羽箭自背后射来。缇柯也不回头,听风辨形,便一一躲过。他身上负了一人,身法仍是伶俐至极。
祁蔚廷在他背上,只听见后面人声马嘶,似乎有不少人追来。缇柯渐渐发力,越奔越快,祁蔚廷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身后的声响渐渐去得远了。
又行得一段,缇柯忽道:“有高手追来了。”他在这般急奔下居然仍能开口说话,大出祁蔚廷意料,一怔之下便道:“你把我放下,我来帮你打架。”
缇柯道:“你不认识这网,这网结一时三刻是解不开的。除非是有李道旻那把短刀,或者白狐那般内力,才能将它弄坏。后面来的那几人武功高明,再有一会儿就要追上咱们了,我可打不过他们。这样子,我先把你抛上树去,再去把他们引开罢。”说着也不问祁蔚廷可否,纵臂便将他往上抛去。系着网的原有一根长绳,他上抛之际手腕使了巧力,不偏不倚地套住一棵树的枝干,连打了几个圈,便挂住了。
祁蔚廷身在半空,离地有数丈之遥,不住晃来晃去。急道:“你……”却见缇柯以手捺唇,做了个“噤声”的样子,转身便向来处疾奔而去。森林茂密,一时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这里祁蔚廷挣扎半天,才勉强从网眼里伸出了几根手指,够到顶上那结。费力地解了半天,只解得头晕眼花,仍是没半分要解开的意思。他焦躁起来,使的气力越来越大,下力一扯,却听得“咔嚓”一声,却是那枝干承不住力,断了开来。
这一下笔直而落,祁蔚廷身陷网中,无法变换身形,结结实实地跌在地下,只摔得满天星斗。幸好地下堆了厚厚的积雪,倒也没受伤。
他身在地下,解起那网结来便方便得多,又花了一顿饭的工夫,终于解开,正要拉开网口,却听一个声音“咦”了一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抬眼一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挺拔俊朗的青年,面露诧异之色,当即认出是数月前跟踪自己的那人。想起细封流索说过这人姓萧,叫甚么却想不起来了。总之这人是敌非友,当下也不答言,将网口拉大,便要向外钻出。
2
来的这人正是萧邯默。他心中有事,独自行来的路上不住反覆思量,不免有些神思恍惚,乍见到祁蔚廷时,不由脱口说了那句话。一语甫出,立时反应过来,大步跃前,伸手便向他抓去。祁蔚廷大半个身子还在网里,转侧不便,见他攻来,情急间来不及出网,两手各抓住网线一头,提了起来,将他手挡住。萧邯默一抓之下,那网线竟然纹风不动,心下一惊,叫道:“你这网哪里来的?”
祁蔚廷心道:“甚么叫做‘我这网’?这网要是我的,我自家钻在里面好玩儿么?”这当儿却没工夫跟萧邯默多话,挡开了他一抓,匆匆忙忙又向网外钻。萧邯默左掌倏出,便向他肩头按去。祁蔚廷右掌一牵一带,刚刚消解了他这一击,对方右掌又跟着拍到。祁蔚廷无法纵跃闪避,只得左掌斜拍,硬接了他这一掌。他本来内力修为便不如萧邯默,以左掌接他右掌,更是力量上吃了亏,两人隔着网线对了一掌,祁蔚廷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发黑。萧邯默徒地收力,道:“你陷在网里,我便打赢了你,料你也不服气。你出来罢,咱们公公平平地打上一架。”
原来他向来心高气傲,当日为祁蔚廷使诡计点倒,心下一直引以为耻,这时候见祁蔚廷身陷网罗,自觉胜之不武,便退了开去。祁蔚廷拉开了网口,钻了出来。
萧邯默皱眉道:“这网是我辽国之物,你却哪里得来?”
祁蔚廷气极反笑,道:“既然是你辽国的东西,你便当知道。明明是你们的人在路上设了埋伏,怎地倒打一耙?”
萧邯默道:“甚么人在路上设伏?”心念急转,忽地想起一事,急问道:“在哪里?”
祁蔚廷道:“便在前面大路上。”看他样子似乎当真不知情,便道:“离西路的岔口不远。那些人在地下安了带毒的尖针,暗算了马匹,又拿了这网来罩人,我看他们的衣服同你也差不多,难道不是同你一路?
萧邯默脱口叫道:“不好!”转身便欲向来路奔去,刚跨出一步,回身向祁蔚廷道:“你跟我来。”
祁蔚廷心中疑虑未消,哪里肯跟他去,道:“为甚么?”
萧邯默忽向一旁看去,面现惊骇之色,叫道:“甚么人?!”祁蔚廷顺着他眼光看去,但见丛林莽苍,哪里有半个人影?跟着腰间一麻,却是被萧邯默点中了穴道,仆地便倒。萧邯默一把将他抓起,提了他便向大路方向疾奔。
祁蔚廷身上受制,怒道:“你才刚说要公平交手,怎地又来使诈?”萧邯默冷冷地道:“公平较量,你也不是我对手。只是我现下有急事,回头再跟你算账。”说着反手一指,点了他哑穴。
他轻功虽然不如缇柯,但脚步快捷,兼之出尽全力地飞奔,不多时便到了大路近侧,距离祁蔚廷先时中伏的地方已然不足一里。他一面侧耳倾听声息,一面不走大路,只在路边草丛里行走。祁蔚廷见他在往埋伏相反的方向上去,心中纳闷,却又不能问他,忽然听得风中隐约传来马蹄之声,正是往这里而来。
萧邯默将祁蔚廷放在一棵树后,为求确信,又多点了他几处穴道。自己走上大路,见祁蔚廷的身子完全被长草遮住,才放下了心。
马蹄声渐渐近来,不多时路上便远远出现了一队骑兵,不下四五十人,萧邯默眼尖,一眼便看见了那旗帜。他心中反覆度量想象了不知多少遍的这一刻便在眼前,一时仿佛心都不跳了,又何止是千百种滋味在胸间纠结。
当前两人,头戴尖顶起云镂冠,身穿红色圆领窄袖裥袍,腰扎黑色宽边抱肚,正是西羌高级武官的打扮。一人忽道:“这不是辽国的萧指挥使么?”萧邯默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往利伏鹊,数年前辽羌和议时曾在燕京一见,当下拱手为礼,道:“不敢。往利都统别来无恙?”
往利伏鹊笑道:“托福。”向身边那人一指,道:“这位是颇超大人。却不知萧指挥使特特地在此相候,有甚么见教?”
萧邯默道:“我只有一句话,前面有人埋伏了机关,要于诸位不利,请诸位绕道别行罢。”
往利伏鹊和颇超兀勇对视一眼,心中疑惑,俱想:“萧邯默这话是真是假?难道咱们要去会见池闳野的事,被他知道了风声?”
往利伏鹊道:“萧指挥使这消息从何得来?可是确凿?”
萧邯默道:“我是刚刚得知,尚未验证,只来告知你们一声。诸位不信,自己去打探一下便知。”
往利伏鹊心中疑忌更深了一层,心道:“这消息若是真的,萧邯默这般好心,可是有点过头。上次一帐人在此地失踪,萧邯默便在左近,决计脱不了干系。”西羌原是向辽宋两国称臣,二十年前武烈帝方始建制自立,其时辽兴宗在位,多次提兵来伐,战火延年。后来虽然议和,边境却始终冲突不断,近来更有升级加码的迹象。便有许多人猜想辽主仍是不肯干休,恐怕不日又要发兵来征,近日西羌朝廷里,正为要不要加兵戍边的事情争议不休。在这个时候,萧邯默在此地出现,又有此一番言语,实在不知是何用意。
他正沉吟不语,却听身后车里有人道:“既然是萧指挥使这么说,咱们便改道罢。”
往利伏鹊转过身去,轻声向那人道:“小王爷,这里去的路便只有这一条,其他小路只走得马,却行不得马车。”
萧邯默自从车里的那人开口,便全神贯注在他身上。这时见车帷轻轻一动,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少年人俊秀的脸庞,只是容颜苍白,憔悴消损,仿佛大病未愈一般。他向往利伏鹊招了招手,后者便下马走到他身边,两人低低地说了几句,却是不来向萧邯默看上一眼。
往利伏鹊回过身来,向萧邯默拱了拱手,道:“多谢萧指挥使通风报信,这里上下铭感盛情。咱们这便回去,后会有期。”
萧邯默听了他这话,也不在意,随手还了一礼,心中只想:“他……却原来这么瘦了。”忽然起了个冲动,便想奔到那车前,好好地看一看那人,再亲口问他一句话。他双手握拳,指甲几乎要抠穿了手心,才勉强克制住这般荒唐的念头。看着那行人越走越远,良久才渐渐回过神来,心道:“我这是在做什么?他现下是我死仇,我没勇气再杀他一次也罢了,怎地一知道有人要设伏对付他,竟然巴巴地跑来给他报讯?嗯,他便是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我怎能让别人杀了他?”
他伫立许久,方才慢慢转过身去,走下大路,去林中寻祁蔚廷。走到方才的那棵大树前,一望之下,不由得呆了。地下那一片被压乱了的长草痕迹宛然,却哪里有祁蔚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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