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莲华录

作者:枕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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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谭留心的独白


      我师父前任药师谷主孙悬厘,是江湖神医中的天字第一号,天字第二号是我。

      师父跟渭西王少小相识,交情非比寻常。渭西王搜罗到了稀奇药材,总是快马加鞭送到药师谷,有一回,竟送来了百年难遇的天地奇珍千叶紫芝草。师父也不含糊,剑痴慕冶子当诊金留下的绝世宝剑陨霜刃和流火锋随手就转赠了渭西王。王府亲眷有了疑难杂症求医,师父也从不推辞。

      大约是九年前,王府派人送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气息奄奄,全无血色。我给他把了脉,原来是中了一种极罕见的蛊毒,寻常大夫自然束手无策,不过到了师父手里便算不得什么了。

      谁知师父一见那少年就沉了脸,解衣看了看他的后肩,当场就跳了脚,指着渭西王的名讳破口大骂:“赵衎,你他娘的又给老子造孽!”

      我好奇凑过去看了看,原来那少年肩背上竟纹着一朵青莲花,颜色异常鲜明,简直像活凸出来的。

      师父给那少年解了毒,然后就一直盯着那朵青莲花,脸色黑得像锅底。我缠着师父问是怎么回事,师父闷了半天,还是跟我讲了优钵罗印的来历。还说当年为此跟渭西王大吵了一架,渭西王便许诺绝不轻用此术,那番僧不久也死了,可眼前这少年,分明又是一个印奴。优钵罗印咒法繁杂,不可轻用,而且印主终身只得一个印奴,渭西王在妻妾身上不甚用心,这少年定是替小王爷遭罪了。

      阴着脸讲完了,师父叹气道:“这也有一半是我造的孽,这孩子一个人担两个人的灾,以后只怕还有苦头。罢了,我教他些医术,权当赎罪了。”

      这少年便是风倾,我的小师弟。不过我从来也没拿他当师弟看。

      风倾在药师谷住了大半年,学得很快,等他回王府时,本事已经够当个名医了。

      风倾那时就很好看,样子清秀至极,冰雕玉琢似的,默默站在山谷间,隐约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

      师父常说,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我跟他差不多。好看的人物,好看的山水,甚至好看的药草,我都喜欢,可我对风倾一点都亲近不起来,还有点怵。

      他不像个人,至少不像个活生生的少年人。尤其那双眼睛,本来就带点青蓝色,又死气沉沉的,配上他太过白皙精致的容貌,很像是傀儡戏里的偶人,乍看漂亮,看久了心里就有些起毛。

      不光我这么觉得,赵重勖也这么说。

      那一回渭西王妃患病,师父懒得动弹,就派了我去。其实不过是偏头风,不过要每日施针,有些麻烦,害我在王府住了将近两个月,好在王府的饭菜还挺合我胃口。

      赵重勖那年好像是十五岁,身量没我高,心眼却多得像马蜂窝,言谈举动也颇有矜贵锋锐之气。赵重勖对风倾很是信任,让风倾做了贴身侍卫,还配了陨霜刃给他。不过想到这信任是出于优钵罗印那种东西,实在教人不舒服。

      可能是闲极无聊了,赵重勖时常找我请教医术。每次都是逃了家塾的功课,派风倾望风,和我侃那些黄帝神农,灵枢素问,还说要跟我学针灸。

      我暗想学针灸那是要扎针的,拿你扎还是拿我扎?就以邻为壑,指着风倾说:“你要学针灸的话找他去,他是我师弟,针灸不差,还整天跟在你身边,想什么时候学就什么时候学。”

      结果赵重勖翻了翻白眼:“整天对着个木偶人,腻得慌。”

      我一拍他肩膀:“不错,小王爷您真不容易。”

      很久以后才知道,风倾的父亲本是西域安诏国王室,娶了汉女为妻,生下他。后来,愍帝强索安诏传国宝珠遭拒,便派遣兵马灭了安诏,风倾那时不过七岁,和一干族人被当作献俘赏给了渭西王。家国飘零,即使是个孩子也难免心常若死。当时真是年少无知,没点恻隐之心。

      再遇到风倾,就是他自称白莲圣者,创立莲圣教的时候了。

      那年关中瘟疫闹得凶,师父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得打发我去帮风倾救治灾民。见着风倾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对着那些仰赖他的灾民教众,他神情里似乎有种悲天悯人的意思。

      不过照旧没人亲近他,这回不是嫌弃他不像人,而是没拿他当人,直接把他当神仙了。

      最好笑的就是那次我跟他去城郊收治病人,住在教众家里。那家人竟然只备了一份饭食。我以为他们是怠慢我,跑去理论,结果那家主人大为讶异:“这饭菜就是给谭大夫备的,教主是神仙,不吃饭的啊。”

      所以风倾虽然手下教众无数,竟没一个可交心的,人寂寞到这份上,也算件奇事。

      因此我听说风倾经常跟一个青年喝酒,还喝得很开心时,着实吓了一跳。这青年就是萧明德,不过当时我只知道他姓萧。后来萧明德回长安,风倾下山送他,我按捺不住好奇跑去偷看。就看到萧明德举着酒杯,正在跟风倾作别,那种俊逸潇洒,真如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而且,我第一次看到了风倾的笑容,虽然只是淡淡的、很清远的一丝笑意。

      之前在药师谷那大半年,我就没见他笑过。

      我当时就想,这姓萧的真不简单。

      这姓萧的果真不简单,竟是长安龙首原萧家武林盟的少盟主。

      我知道这事的时候,萧明德中了望帝心,昏迷不醒,被风倾带到我的草庐。我那时正在莲圣教的地盘上采药,住处也是风倾安排的。人在屋檐下,当然没得推脱。

      只是……这姓萧的干嘛非要中这种毒?

      我告诉风倾: “望帝心不难解,寻常清蛊解毒之药足矣,只是……咳,欠东风。”

      风倾问我东风是何物,我只能老着脸说:“这东风……就是跟他心上人春风一度。”

      风倾脸色一下就变了,死盯着我,我以为他是不信,确实这“东风”骇人听闻了点,就跟他讲了那件偶然在医案里看到的旧事:

      一对恋人双双中了望帝心,以为必死,就服了解毒的药物暂延性命,提前成亲。孰料洞房花烛之后竟霍然而愈。后来推敲得知是因为两情欢洽,鱼水交融之际心精入血,带动了药力。百年来,中望帝心而得不死者,唯此两人而已。

      风倾默然半晌,指着萧明德说:“把他弄醒。”

      我上去扎了几针,萧明德慢慢转醒,将醒未醒之际,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终于发出声来……只听得他喃喃道:“风倾……”

      萧明德当时昏昏沉沉,声音含混低哑,实在是……很缠绵。傻子也能听出里面的情意。

      我呆住了……

      然后萧明德又喊了声“风倾”,声音清楚很多。

      风倾身影一晃,闪到床头,我以为他是要一掌劈死萧明德,结果……风倾对我说:“你出去。”

      出门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风倾事后肯定会杀了我灭口。

      第二天风倾果然来找我,却是让我给萧明德下解忧萱,让他忘了昨天的事。我都没敢抬眼看风倾,也不知他是什么脸色。

      当时萧明德又昏了,虽然我晓得这是望帝心药性方解,气血虚弱的缘故,还是忍不住腹诽:“你小子明明是在上面的那个……”

      因为萧明德血气太虚,我怕他受不住解忧萱的药性,把分量减了些。

      接着风倾就托我把萧明德送去武林盟分舵。

      风倾一直是清清淡淡的神气,止水无波,却看得人胆颤。我琢磨了许久,觉得眼下武林盟或许能罩着我。

      谁知,我到武林盟的第一天就不慎揭破了萧凛是渭西王印奴的秘密……

      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知道的越多,死得越早。照这背运法,我觉得我就是跑到少林武当去,没准都能撞破方丈道长的私情,还是老老实实坐吃等死罢。好像龙首原萧家的酒饭茶食挺不错,长安城里的金线油塔、葫芦鸡、鲵鱼炙、黄耆羊肉、蓼花糖、雕胡饭、松花饼、玉尖面、百岁羹也都久负盛名。

      我才吃了没几天,萧明德就来找我。

      他劈头就问:“我在邙山中了百药门的毒,到底是怎么解的?”

      果然我那天手下留情,这小子没把那事儿忘干净。

      我糊弄了半天,实在遮掩不住,只能把实话说了。

      那姓萧的竟然脸红了……然后就是一声长叹。

      我忽然觉得他跟风倾实在悲惨,喜欢上男人还不算,又因江湖恩怨彼此成了死对头,他日按剑相向,情何以堪?当真是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结果萧明德一句话把我的怅惘凄然彻底打散:“谭神医对假死之术可有钻研?”

      于是我被他拖下水,赔上师父给我的千叶紫芝草帮他俩诈死,还得用机关密道把他们从坟里扒出来救活。他俩在药师谷恩爱了三个多月,伤势终于痊愈,两人去了西域,说是西方多奇人异术,要去寻找破解优钵罗印的办法,我这才消停了。

      不过话说回来,风倾没死这件事,我总觉得赵重勖是知道的,毕竟有风倾优钵罗印在身,跟他心脉相通,气机相引。不过赵重勖估计是放下了,一直也没什么动静,按部就班的率兵入京,受禅登位。接着大赦天下,励精图治,皇帝当得还算地道。

      我这几个月历尽劫波,心惊肉跳,实在有些气闷,于是想出谷转转。一路走到金陵,就遇到了师父。

      师父把药师谷交给我以后,就四处游荡,尤其爱在通都大衢、酒楼食肆流连。

      那日在金陵,有家富户做寿,搭台唱戏,开流水筵席。台上歌声婉转,全本的《牡丹亭》。师父蹲在角落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佳肴美酒,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我刚巧路过,一眼看见师父,就过去把风倾和萧明德的事情约略和他说了。

      师父放下手里的八珍凤爪,抹抹嘴,点头道:“甚好,甚好,我早知道这俩孩子不错。有你在,哪能让他们真死了呢,有机缘再碰上就替我带句话,叫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我大奇:“那姓萧的也就罢了,你就不想你小徒弟找个女人,好好的娶妻生子?你往日可是很怜惜他的。”

      师父笑得极是灿烂,摇头晃脑道:“论理,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论情,则男可女,女亦可男,可以由生而之死,亦可以自死而之生。局于女男死生之说者,皆非情之至也。”

      恰在此时,台上正唱到《寻梦》一折:“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那一种至性深情,当真哀感顽艳,入耳动心。

      呵,说得有理,就祝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罢!

      只是很久以后,我才晓得师父那几句男女生死的话是有出处的,竟是坊间暗中流传,专写龙阳风月的那本《弁而钗》!

      难怪……

      这老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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