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破身后的半个月，松萝过得浑浑噩噩，每天只是迷茫地躺着，躺累了就去旁边的温泉里泡着。寅斑对这个硫磺温泉的介绍很正向，反复说泡在里面可以止痛，而且对皮肤也好，但是松萝就是恍恍惚惚不接话。后来寅斑把松萝的脖子套上铁链，另一边套在一只老虎脖子上，老虎带着松萝去泡温泉。那次松萝泡了一整天，到了下午老虎也下来一起泡，松萝和一只老虎木然地泡在一起，四周冒着白烟。现在松萝真的提前享受到了老虎的好，好就好在活的和死的一样好，当然这个老虎不包括寅斑在内。
　　有一天松萝泡澡的时候遇上了安大哥，那时候安大哥带着小纱拎着菜篮走过来。看见松萝光着身子和老虎泡澡，安大哥吃了一惊。但是松萝却毫无反应，只是木然地看了对方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呆呆地看着温泉。
　　每天晚上回来，寅斑都会带回很多松子糖、米花糖之类的零食让松萝吃一些，但零食都堆在墙角，松萝一点都不吃。现在松萝什么都吃不下，还经常恶心反胃。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觉得恶心，好像是怀孕了，但更像是吃了太多飘在空中的老虎毛，作为人也要吐毛球。想来想去，还是这件事这个处境让自己恶心。以前松萝总是在想，为什么自己的人生这么不顺，是不是水逆了？但水逆也总有好的时候，别人都是一扫风尘一飞冲天，为啥自己的剧本是一逆再逆？想到这里，松萝又恶心了，跪在地上不住捂着嘴干呕。看见松萝这样，老虎状的寅斑就远远趴着默默看着松萝，不安慰也不指责，眼神玩味沉默不语。
　　到了晚上，故事线就进入了另一模式，有时候寅斑中午都会回来，松萝已经不反抗了。
　　还有一件事，有一天寅斑晚上买了两个蔬菜，还买了一只烧鸡。把烧鸡放在荷叶里搁在桌上，寅斑说：
　　“吃点肉吧。”
　　见松萝木然不语，寅斑又说：
　　“你还不是人类成体，需要长身体，多少吃点肉。”
　　当时那只鸡的头冲着松萝。看着那只闭着眼睛仰着脖子的鸡，松萝木然瞅着它没吃，而且觉得这只鸡和自己同病相怜。很奇怪的，这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从前在家里和庄子上，松萝就很讨厌吃带着头的鸡鸭，看见这样的食物就吃不下去。在很小的时候，松萝就觉得和鸡鸭惺惺相惜，觉得盘子里的鸡鸭就是自己。想到要吃同伴就愧疚难过，大家也许都是案板上的鱼肉。见松萝没吃，寅斑也没说什么，自己把鸡吃了。到了第二天，寅斑又拿回一只烧鸡。将荷叶打开，寅斑娓娓道：
　　“吃点吧。人类是杂食动物，你还不是人类成体，需要长身体的。你们十三四岁就开始配对繁育下崽了，但其实人类这种动物二十岁左右才能长成成体的。”
　　本来松萝心不在焉，但看向那只鸡的时候，惊愕地发现今天的鸡头已经被揪掉了顿时一愣。寅斑拿了个鸡腿给松萝，当时松萝眼睛红了，但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松萝躲在洞外偷偷哭了。这么多年，在庄子上和府里，当大家举家上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思考过为什么松萝不吃鸡鸭，从来没有一个人把鸡鸭的头提前处理掉。也许到了今天父母已经以为自己死了，但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李松萝不吃鸡鸭是因为害怕有头的烧鸡和盐水鸭。松萝不知道为什么寅斑会发现，原来这种事没那么难以察觉。
　　关于脚镣是因为，有一天松萝自己下山了。那天松萝一直走，走到了山脚下，这时候寅斑带着几只老虎追了下来，如临大敌地把松萝抓了回去。回到洞里后，寅斑先是拷问松萝为什么离开。到了最后，寅斑说：
　　“姑娘，你不要太天真。你是官家小姐，现在已经失身了。你回去，只会被你父母逼迫自裁，你死了，你家也要蒙羞。你已经是个弱女子，是块肉，注定要被吃，所以我就要先吃。既然都会死，与其死在你爹手里，我宁可你死在我手里头。”
　　但松萝觉得这很好笑。寅斑好像觉得自己很天真，十分傻白甜，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但自己都知道，所以那天根本就没想走，只是想靠近幽州看一看。
　　有一天中午，松萝起来了，洞里空空荡荡，桌上放着寅斑给买的包子馒头，这些吃的已经冷了。
　　四处转了一圈，松萝发现墙角有一座打破了的镜子。将东西放在桌上，松萝揽镜自照缓慢地梳理头发，突然发现自己脸上的婴儿肥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消了下去，两颊上的肉都没了，人也变得形销骨立。突然之间，松萝意识到自己已经再不是少女了，而已经是一个残花败柳，一个妇女。这个世上只容得下少女，妇女则在另一个赛道上头，妇女拼的是会不会生孩子，会不会劳动，在别人的欺负之下有多么能忍，多么会自欺欺人，但自己还没准备好走这条赛道呢。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有的人的人生是逆风翻盘逆天改命，有的人的人生则是从莫欺少年穷直接快进到死者为大。其实失了身要逆也未尝不可，人家梁红玉还能逆呢，不但能逆还能封国夫人，巴寡妇死了相公还能成为秦始皇座上宾。这么说来女人的逆袭都是从被男人坑了开始，那么李松萝失了身也能逆，从零开始进修学武拳打脚踢，从零开始进修学习一门技能，做大做强再创辉煌，挥舞大旗推翻北周再建新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到了晚上寅斑回来，发现洞里收拾一新，桌上的东西也吃了些，似乎还是用锅热过吃的。此刻松萝收拾一新，带着耳环和珠花，安静地端坐在床边上。被吓了一跳，寅斑手一松，手里的苹果都掉在了地上。走到松萝身边坐下，寅斑道：
　　“宝贝，你是咋啦？”
　　看着地板，松萝讪讪道：
　　“……我要逆。”
　　寅斑被松萝搞得吃了一惊。但这是破了身以后松萝第一次开口对寅斑说话，寅斑也没想到局面居然会如此平静祥和，因此虽然听不懂，但也还是有些欣慰。摸着松萝的背，寅斑道：
　　“你要逆什么？你要逆天？”
　　抬头看了寅斑一眼，松萝又把目光转开：
　　“没什么。”
　　突然想到什么，寅斑敏捷地弯腰从床下头脱出一根铁链，将松萝裤子脱了又把脚镣扣在脚踝上。悠悠看着寅斑的动作，松萝啥也没说。将铁链拴好，寅斑单腿蹲在地上从下往上看着松萝：
　　“一直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低头看着寅斑，松萝眼圈有点红了。见不乐意说，寅斑又拉着松萝右手。谁知被如此一拉，松萝竟然悠悠盯着寅斑没有将手抽走。盯着松萝，寅斑张口结舌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混战过后，寅斑温柔地将人搂在胸前不住抚摸松萝后背：
　　“你不用怕，你乖乖的，我不会吃你的。你就呆在这里，好吃好喝，需要什么对我说，我会买来。我也没有娘子，不会有人欺负你。这个洞你住不惯也无妨，旁边还有个大一些的，只是我一个虎日里也用不到。待到天暖一些我就带你搬过去，那里居住面积很大，采光通风也好，你会喜欢，你看如何？”
　　背对着寅斑，松萝什么都没说。有时候松萝觉得很怪。出了这种事，自己理智上觉得应该痛恨寅斑，咬牙切齿，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那种，但实事求是地说，松萝对寅斑就是没有这种感觉。不爱，但是也不恨。松萝此刻的感觉，就像是打斗地主打输了，心里不甘，反复想着当时为什么不出这张牌，为什么要出那张牌，如果如此自己就不会输，如果出这张牌自己就已经赢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是对寅斑，松萝只能看做是一个牌友，一个打牌打赢了自己的人，或者说智能生物。对牌友，你打输打赢都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因为重点在于这一局牌本身，而不在于牌友。
　　看待寅斑，松萝态度异常客观，中立，没有任何滤镜，恨的滤镜，爱的滤镜，一律全没有。首先寅斑就不是个人，他只是个老虎精，说白了就是个动物。按照和稀泥的说法，他不懂事，也许只是无聊了想找个姑娘玩玩，李松萝时运不济惨遭糟蹋。说到这个就有必要说第二层问题了，李松萝惨遭糟蹋也不算是平白无故，那天自己也不是路过的，而是来打虎的。
　　松萝觉得也许自己也不算是生性理智，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天生凉薄。自己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不客观地看待这件事，怎么去带点感情，怎么去表现出一个更鲜活的态度。事情是自己挑起的，结果虎没打到把自身折进去了，就算寅斑不是老虎是个人，也没办法咬牙切齿地痛恨他。也可能是习惯了这种命运的毒打，多次在不可抗力面前找不到苦主，说句没意思的话，松萝就是觉得这都是命。人生如棋，愿赌服输。所以松萝不想告诉寅斑自己叫李松萝，没这个必要，不想产生什么命运的牵扯。日后想起自己，寅斑只能记起那个女孩，但是叫什么却不知道，天长日久，再想起来也记不起长什么样了。
　　第二天早上寅斑兴冲冲地出去，晚上又兴冲冲地回来，结果刚到山坡上就看见好几只老虎和好几只别的妖精站在洞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挤开老虎冲进去，只见松萝满身满脸都是血，正被人扶着侧躺在地上不断喷着血咳嗽，样子好像一条鲸鱼，旁边地上扔着一块沾着了血的小金条。一名男人样子的狐狸精正托着松萝的下巴观察嗓子眼和小舌头，看见寅斑回来示意淡定：
　　“吞金噎住，把嗓子割破了。哪有人吞金死的？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才有盗墓贼把死人嗓子掏个遍看有没有金。东西就得在它该在的地方，风气都被你们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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