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那天的清晨是个阴天，到了上午太阳也没有出来，松萝没回幽州，而是用了三天时间顺着山麓下面的废弃官道一路走去了儒州。松萝只在梦境中来过儒州一次，但走到那片熟悉的山麓的时候还是一下子认了出来。按照记忆走到了埋掉尉迟声歌的地方，松萝找了两片石头拼了老命地挖，但一直挖到了三尺深也没挖出半点骨骸。将石头丢在地上，松萝心想是了，我记忆中的尉迟声歌是不存在的，而在寅斑记忆中的李松萝也是不存在的，自己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之中，从辩证的角度看，这么一来自己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如今松萝已经不再为这件事感到悲伤，因为已经彻底明白这就是命数。不管如何命途多舛，只要接受我李松萝就是个庶女，就是因为不可爱不会投胎受到爹爹的讨厌，就是因为不够娇俏美丽又不是归来的花娘被寅斑厌弃，就是因为命运多舛而不能成为正室，那么就可以平静地面对一切了。其实天下苍生大部分都是如此，只是每个人都总是试图暗示自己绝对不会是那个倒霉蛋，而人生所有的痛苦与不甘也往往来源自这种过于积极而不切实际的暗示。
　　离开太行山以后松萝首先买了套棉衣混进了幽州，找到亲娘住的小巷子打算看一看。自己娘住在九坊后面的一排民房里。这巷子九曲十八弯，松萝带着围帽手里提着菜筐装作是买菜回来的市民走到石头门前，正巧看见一名从没见过的小丫头将帘子打起来，而亲娘正穿着雀蓝色的棉袍手里拿着个手炉坐在里头。看见老娘气色比自己还好似乎生活得没啥麻烦，松萝有点欣慰，果然捧臭脚捞过苻雍还是有用的，至少把自己娘这么一个寡妇安排一下不麻烦吧？
　　正想着，松萝看见一名男子从门里看不到的空间中朝着自己娘走过来，瞧见这个孤男寡女在屋里的场景顿时一愣。而且这男的侧脸怎么这么眼熟，再仔细一看，这特么不是陈公子吗？
　　见陈公子接近，松萝的娘也站起来行礼：
　　“也辛苦你三天两头跑来照应，连家里的灶都是你亲自修得，实在是多谢了。”
　　听见经常来还亲自修炉灶，松萝脑子里瞬间脑补出一副陈公子黑日白夜跑来照应的画面，不由往后仰着倒吸一口凉气。陈公子和我妈好上了？那四舍五入，他岂不是成了我后爹？
　　就在胡思乱想时，陈公子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朝着门外转头，松萝连忙将头缩回去靠在墙上，随后快速拉着围帽一路跑出了幽州城。
　　又走了两日，松萝终于跑到了燕山脚下，又废了好大力气找到一个愿意收留黑户的庄子，随后随便编了个名字找了个包吃住的绣花养鸡活计。但因为要早早起来又要和别人一起睡通铺，没过几日松萝又病了。最糟的是幽州今年刚闹过疫病，看见人发烧还咳嗽个不休，管事婆子全都害怕起来，又不忍心将人丢到路上等死，只能着人将人抬到后面的废弃柴屋自生自灭。看着屋里的灰尘杂草甚至是地上不知道谁留下的便溺，此刻的松萝已经完全没有了打扫的心气，只能头发蓬乱裹着棉袄缩在塌了一半的床铺上。虽然四周又冷又脏又臭，但那天松萝睡得很香，而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自梦境中睁开眼的时候，松萝看见一片碧绿辽阔看不见远端的大草原，在大草原上扣着锅盖一般蔚蓝的苍穹。这天空好高，比松萝在任何时候见过的都要高，它比幽云秋日里孤鹜齐飞的高天还要高，自己这辈子大概本来不配看见这么漂亮的天空。四周的空气带着那种冰冷新鲜的草腥气。在草原的最远处，山脉如同是马面裙摆上的花边一样晚霞笼罩连绵不绝。虽然没人告知，但松萝就是知道这里是阴山，是匈奴人诞生的地方，是布满了花草和牛羊的阴山大草原。
　　此刻的松萝身上穿着丝绸刺绣深衣，外头披着带着白狐风毛的斗篷，身旁簇拥着穿着统一而干净绿色衣服的婢女，婢女捧着手炉、团扇与浮沉，这个阵仗简直就像是公主一样豪华瑰玮，所有人都在称赞松萝的美貌与高贵。虽然没有道理，但是此刻松萝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是自己曾经亲眼看见过的，这一切都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这就是前世的自己。这前世的运术是何等贵重辉煌啊，如果可以松萝简直希望永远活在这个世界里。事实证明外部的一切的确足以让一个废柴膨胀，此刻松萝都有些膨胀起来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一行人一路来到了一个山坡上。走过高山草甸是一片茂密的杉木林，林场下面散发出浓厚的松枝气息。这草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松萝孔雀绿色的凤头靴塌上去，地面上立刻露出一簇一簇的金黄色油蘑。由几名牵着狗的精干猎户带路，一行人一路来到了深山深处，忽然之间猎犬大声吼叫起来。看见这个场景一名猎户立刻警惕：
　　“有了，有了！是老虎，保护小姐马上后退！”
　　见侍女和家丁将自己护着往后挡，松萝不断跌足：
　　“为什么是大老虎，为什么是大的！我不要大老虎，我要小小的！”
　　此言一出连松萝自己都无语了。这个是什么人设啊，真有这么傻缺的人吗？
　　见松萝不住哭闹，另一名猎户道：
　　“从气味和足迹看，这应该是一只母虎。它只在很小的范围内觅食，这说明这只虎应该正在带崽。”
　　此言一出几名猎户面面相觑，一名年长的猎户道：
　　“这似乎是罗刹大虫，罗刹大虫的身形要比吐蕃大虫大得多，我们人手不够，最好回去调一些人手再来便宜行事。”
　　见其他猎户都对年事已高的猎户表示同意，松萝抬起食指指指点点不住跳脚：
　　“我家花钱雇了你们，为何你们竟如此没用？今日这小老虎我要定了，你们想清楚，你们的家人还在我爹手上！”
　　听见自己嘴里居然吐出了这番话，松萝彻底震惊了。不是吧，这特么是个什么前世梦啊？我李松萝就算得了十年脑血栓，脑壳又被马车轮子碾过也说不出这种话来吧？
　　见松萝如此，几名猎户窃窃私语了片刻，最终先去打了一只活獐子，又将一些火药放在獐子肚子下将獐子拴在草滩上，一行人随即伏在路边安静等待。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一只巨大的虎型身影终于自远处徐徐接近。四处观察感觉似乎没什么异常，老虎敏捷地纵跃上前一口咬住了獐子的脖颈。见事情成了，一名猎户猛地抽出弓箭将点燃的箭矢射了出去。随着一阵箭头破风的声音，獐子肚子上的火药被点燃，老虎也瞬间警觉猛地向后纵跃。下一刹那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地面立刻不住震动，獐子当场被炸得血肉四溅，老虎也被炸瞎了一只眼睛口唇崩裂痛苦地倒在了旁边。看见老虎死了，几名猎虎徐徐上前查看，但就在这时天地间再次响起一声低沉的虎啸，下一瞬间又是一只更大的猛虎怒吼一声飞扑而来纵身而下，那名老猎户的脑袋和肩膀瞬间被扯了下来。看见这个情景两名猎户顿时惊在当场，随后就被老虎巨大的爪子一爪一个抡了出去生生被拍死在了地上。火光电闪，另一名猎户高声道：
　　“是公虎，马上后撤！”
　　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松萝和丫鬟们大声尖叫，旁边的猎户又得拼命奔逃。眼看松萝在场，家丁和府兵硬着头皮点起火把冲上去，抓着钢叉唯独不断去插那只老虎，在十几名家丁身首异处后，那只公虎身上插着七八根钢叉最终倒在了地上。
　　经历了这一场风波松萝和丫鬟瑟瑟发抖，猎户们也吓得一个个坐在地上走不动路，但过了片刻松萝还是挣扎起来坚持表示要找小老虎。猎户们将两只老虎的尸体盖好随后上山寻找，不多久已经黑起来的山坡上方就闪现出挥舞火把的光芒。意识到终于找到了小老虎，松萝大喜过望疯了一样就向山岗上冲。到了一片山坡斜角自然构成的空洞前，松萝看见猎户已经将一个洞穴扒开，四只橙黄色的小虎正在洞里毛毛虫一样不住蠕动。看见老虎松萝直接跪在地上，然后伸手抱起一只：
　　“老虎，是我要的小老虎，它们真的好可爱啊！这趟到底没白跑，也不枉我风餐露宿的。”
　　在奇异的梦境中，松萝越来越对自己看见的一切感到不适了。很明显这女子就是李松萝的前世，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的物质条件都是舒服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松萝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前世的一言一行。显然在梦境之中，面对老虎的尸体和猎户、家丁残缺的尸块，在面对娇美无双声音清脆的小姐时受伤流血的猎户和一旁的婢女也难掩脸上的抵触。
　　一行人将四只小老虎带回了堪比王府的阴山郡守府，回府后松萝马上命人将老虎皮拿来，然后跪着将四只小老虎放在老虎地毯上不住告诉小老虎快快长。但天不如人愿，不管松萝如何命侍女喂奶照顾还将兔肉、牛肉、羊肉打成泥喂给小虎，小老虎还是一只一只地死去了。第三只小老虎死在一个早上。头一天晚上仅剩的两只小虎还活蹦乱跳不住啃咬松萝的脚踝，小母虎还一颠一颠追着松萝跑动牙牙地叫，在松萝怀里打滚撒娇。但到了第二日清晨，那只小母虎就已经无力地伏在地上不停抽搐倒气，身体也变成了一个肚子大而四只细小的奇怪形状。看见这只亲手养了一个多月的小虎要死了，松萝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然后抱着老虎用胸膛试图温暖这只小动物不再那么滚烫的身体。但是小老虎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松萝哭着将老虎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埋在小院的一棵桃树下，还拿了一片小老虎最喜欢的鸡肝放在盒子里。听说小姐哭个不停，虽然长了皱纹但依然美丽的夫人来到了小院子中。松萝伏在夫人的膝上不住抽泣：
　　“阿母，我觉得我错了，我不该去找小老虎。如果我不去，我的花花、燕燕和葵葵就不会死了。”
　　夫人面色平静不住抚摸松萝的头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有人的劫数，老虎也有自己的劫数。不要再哭了，阿母最可爱的小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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